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

浩蕩的閩江下游,是福州。

小樓下放勞動改造,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在南邊。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盡。

所有在“幹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衆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時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練。

拉大車,造磚,建棚,蓋房子。在田間勞動,種豆和米,還有菜。鑿鬆了硬地,或把爛地挖掘好,泥裡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膿,和汗。上下午,晚飯後,三個單元分班學習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了,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餘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了,像借屍還魂。但他老了。

聽說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關山迢遙的地方呀。在絲綢之路上,一個小鎮。酒泉,絲路,都是美麗的名字。蝶衣在一間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連夜光杯,聽上去也是美麗的名字呢。

小樓並無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會例外?

福州是窮僻的南蠻地。

閩菜樣樣都帶點腥甜,吃不慣,但因爲飢餓,漸漸就慣了。

家家是一張家禽票,十隻定量蛋過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艱辛輪侯買來的一塊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麪粉,製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麼困難纔得到的肉,還不快吃,反而打爛,浪費工夫。小樓就是過這樣的活。歲月流曳,配給的一些“雞老酒”,紅似琥珀,帶點苦味。它是用一隻活雞,掛在酒中,等雞肉,骨都融化以後,纔開壇來飲。因人窮,這雞,都捨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釀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爲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爲他好,不過言詞用錯了。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哪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了。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的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

到底是手足。沒錯。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衆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牀後,全對着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後,向毛主席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唸唸有詞,這叫“晚彙報”。

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着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着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擡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着。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着。

忽地發覺地裡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飢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着:

“爸媽都上鬥私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裡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着臂章,什麼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衛兵”三個字。紅衛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聯,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

他來求他?

當初兇悍地吧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十年過去了。

毛主席死了。

華主席上場了。

華主席下臺了。

四人幫被打倒了。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裡一間電器鋪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齣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有爲國而死。因爲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鋪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佔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日,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鋪前駐足,與一大羣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惟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裡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彩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是因爲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譁!這婆娘好凶!”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捱更抵夜。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吧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扎着馬步,持着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到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裡附近。他喜歡“天樂裡”。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着碎金點,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棗糉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親切。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分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分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着:

“阿sir,我是綠印的!”

一九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爲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纔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了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藤椅,一張木板牀,牀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隻龜,墊着牀腳,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頂着,活着,支撐着整張牀。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搞錯?”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裡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着,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泄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的嘲笑他。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游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溼而不快。

小樓爲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又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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