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杯、醉酒……一記車身臥魚,滿堂掌聲。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了小樓。豔光四射。
誰知臺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了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爲他來了?原來不過高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呀——呀——啐!”
開腔“四平調”:
“這纔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傳單,寫着“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臺前某一角落,向觀衆灑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只投入聽戲。蝶衣的水拍一拂,傳單揚起。
但一下子,停電了。
又停電了。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臺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髮生什麼事了。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滿意了。”
回到後臺,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憲兵隊因那灑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了小樓,從此心無旁騖。只洗淨鉛華,幹些良家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說着體己笑話呢。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還嫌我血不熱?”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話!衝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了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的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小樓嚷嚷:
“怎麼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話。
菊仙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小樓只涎着臉: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了。難怪他退步了。
他把邊鳳刷了又刷,心一氣,狠了,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還打了小樓一記。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小樓道: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灑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茬兒。”
想想又氣: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誰來養活咱?”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別擔心!大不了搬擡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爲了此話很感動。
“一家人一樣。”
瞅着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兀自熱心地道:
“我有個好妹妹,長的水靈不說,裡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衝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了:
“這天也白過了。還是回去早點歇着吧。”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了,繞了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了。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臺也亂的沒樣子了。”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閒,搖頭嗔道。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闆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是個女學生——”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還有掌摑聲。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然後是警察的喝止,然後人雜沓去遠了。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來了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爲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闆戀愛癡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了,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了看門的一記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無奈一笑。
這樣的戲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她癡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房間里布置得細緻而清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了,戲傳下來。他們一衆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隔了雙面蝶繡,只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頭髮養長了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是大煙的芳菲。抽過兩筒,鑲了銀嘴的煙槍率先躺好睡去。煙霞猶在飄渺,秦香不散。像煉着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暗勝了雙眼,他心裡頭的擾攘暫時結束了。他的性別含糊了。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見美人搶了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了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了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着頭,骷髏一樣。
牆上的照片都釘死了。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風流的合照。
一剎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還有一頭貓。
他養了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煙時,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人和貓都攜手上了癮。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掛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閉割”的手,愛撫着貓——像愛撫着人一樣。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了他幾年了,又伶俐又聽話。因爲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小四捧着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程老闆,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了點,來福就瞄着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它兩口煙,才又歡騰過來呢。”
蝶衣愛憐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樣。”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嘆唱一聲: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頓,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場。”
小四聽了,骨頭也酥了。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想得一事:
“剛纔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闆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託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了。”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不過——”
“幹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闆,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羣酒肉朋友簇擁着,在陳先生家裡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着名貴的蛐蛐。
小樓在桌邊吆道: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餵過螞蟻卵,打得兇!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他又贏了,錢堆在桌面。
友人幫腔恭維: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曖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酒來——”
聲如裂帛,鶴晚九霄,衆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機:
“段老闆,趁您今天高興,借兩花花?”
小樓豪氣干雲。桌面上摸了點給他:
“拿去也罷!”
看兩個人去了,菊仙才道:
“譁!人家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了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爲可惜,蝶衣不多話,只道:“開臉吧。”
小樓不動:
“你沒見我忙着吶!”
催場的又在念他的獨門對白了。
“我的大老闆,快上場吧,憲兵隊爺們許要來聽戲,得順着點,得罪不起呀。” Wшw¤TтkΛ n¤C○
“光開臉沒用。”
小樓回頭一看蛐蛐的盅兒。蝶衣氣了,一急,把它一掃,盅兒撥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兒郎當。
催場的忍氣吞聲,做好做歹:
“兩位老闆,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墊場,請馬上來,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倆吶!”
蝶衣趕緊去扯小樓衣袖子,又哄他:
“你這是幹嘛。’
“找人贖行頭吧,進了當鋪了。”
“哎!”蝶衣跺足,喚小四,給他錢,附耳吩咐幾句。小四唯唯。
蝶衣氣了:“段小樓,你這是好架勢。難怪當鋪錢老闆樂得多出點供你大爺花花,就是看準你不會當死,明天又有人給贖回來了!”
“誰管明天是什麼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們,誰有明天?”
“你沒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這個’,不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沒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錢像倒水一樣,倒光了,誰照應你?往後我倆真拆夥了,誰給你贖行頭?”
“你不愛惜自己,還能夠唱多久?到那個時候,你不拆夥,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氣上涌,思前想後,千愁萬恨。他只想起當年河邊,小石頭維護着小豆子,不讓大夥上前,他說:“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蝶衣萬念俱灰:“我們拆夥吧!”小樓也怔住,不能自持,張口結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頭贖回來了。小樓爽步上前:“待會多上一點粉,蓋住臉上灰氣,虞姬還是虞姬。我呢,那麼一起霸,就是彩。上了臺,一對拔尖角兒,我們肯唱二軸,誰都不敢跟在後面哩!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終於回到後臺去。
戲園子的後臺,這一陣子也有設了賭場,給人散戲後推牌九耍樂;也有設了煙局,讓抽兩口解憂;老客還可帶了妓女上來小房間休息。一塌胡塗。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
小樓一壁開臉,忘記了適才的過節。他是爲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來今兒晚上都是來擇你虞姬場的人。”
“臺上是臺上,臺下是臺下。”
“誰說不是。有的爺們捧角,不過貪圖你臺上風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別暈頭轉向。”
小樓知道得多,只覺自己不給他說,又有誰來教訓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師哥。
“還有,這話我不能不說,”他正色,“師弟你還是……別抽‘這個’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沒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雲遮月’。——我是爲你好!”
蝶衣覺得他是關懷的,遂望定他:
“我——”
還沒說,小樓又接上去:
“菊仙也讓我勸勸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說的那門親事,怎麼着?有沒有想過成家?你倒是回個話,菊仙——”
沒等小樓說完,蝶衣過去審視小四贖回來的行頭。他聽到什麼“菊仙也……”,轉悠來,轉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話,誰料又夾了第三者?他還是體己的,他還是親。誰要她呢?沒來由地生氣。誰要她?
“哎,小豆子——”小樓一時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是拈來思念。極度隔膜。
他忽地回過頭來,負氣:
“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這戲便又唱下去了。
約莫過了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衆。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爲了誰?
爲了誰?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連烏雅,也被困孩下,無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擁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着臺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全爲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滿勳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臺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褶,馬刺雪亮。
英姿颯爽地來了。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了他歡心。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有幾個走得慢了點,馬上遭拳腳交加。
臺下有慘叫。
全場敢怒不敢言。
小樓在臺上,一見,怒氣沖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臺下:
“不唱了!不唱了!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哎,段老闆,您好歹上場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了去,也是唱……”
小樓大義凜然:
“老子不給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着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夥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夥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脣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兇,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託?連身子也像無處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着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卷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着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小樓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緩緩地止住她,“你認得他時日短,他這個人呀……”
他堅決不在嘴皮子上輸給“旁人”。儘管心中有物,緊纏亂繞,很不好受。——他不能讓她佔上風!
菊仙急得淚盈於睫,窘,但爲了男人,她爲了他,肺腑被一隻長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點支離破碎,爲了大局着想,只隱忍不發:
“你幫小樓過這關。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態,不想輸人,也不想輸陣。
他心念電轉——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真是良機!水大邁不過鴨子。她是什麼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話。終於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師哥分上,跑一趟。”
爲了小樓,他也得赧顏事敵,誰說這不是犧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腸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話呀。
“——你有什麼條件?”
蝶衣一笑,閉目:
“哪來什麼條件?”
菊仙清淚淌下了。
只見蝶衣伸手,款款細抹她的淚水,順便,又理理對方毛了的鬢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門外窺探一下,不得要領,便識趣走開。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迴: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纔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呀,
唉!”
聞絃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的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爲小樓好呀。
“你也是爲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覺着對方是貓嘴裡挖魚鰍!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去,行了吧?”
蝶衣整裝出發。
榻榻米上,舉座亦是黃臉孔。
憲兵隊的軍官。還有日本歌舞伎演員,都列座兩旁。他們都裝扮好了,各自飾演自己的角色。看來剛散了戲,只見座上有《忠臣藏》、《齊天小僧》、《四谷怪談》、《助六》……的戲中人,臉粉白,眼底愛上一抹紅,嘴角望下彎的化妝。兩個開了臉,是不動明王和妖精。兩頭獅子,一白髮一赤發。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麗的一位“鷺娘”,穿一身“白無垢”。
他們—一盤膝正襟而坐,肅穆地屏息欣賞。因被眼前的表演鎮住了!
關東軍青木大佐,對中國京戲最激賞。他的翻譯小陳,也是會家子。
除了小陳,唯一的中國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臉,沒有上妝,一襲灰地素淨長袍,清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無旁騖。
不管看的是誰,唱的是什麼。他是個戲癡,他在《遊園》,他還沒有《驚夢》。
則爲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夢中。
他來救他。他用他所學所知所有,反過來保住他。小樓。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單眼瞼,瘦長眼睛,卻烏光閃閃,眉毛反倒過濃,稍上豎,連喜歡一樣東西都帶凶狠。
“好!中國戲好聽!‘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極!”
小陳把他的話翻譯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強調:
“今晚談戲,不談其他。‘聖戰’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國大學唸書時,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來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長是個懂戲的!”
他一本正經:
“藝術當然是更高層的事兒——單純、美麗,一如綻放的櫻花。在最燦爛的時候,得有盡情欣賞它們的人。如果沒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說完,才自翻譯口中得知他剛纔如宣判的口吻,原來是讚賞。是異國的知音,抑或舉座敵人偶一的慈悲?
只見青木大佐一揚手示意。
紙糊的富士佳景屏風敞開,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開設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餚美酒、海鮮、刺身……,晶瑩的肉體,粉嫩的,嫣紅的。長几案布
置極爲精緻,全以深秋楓葉作爲裝飾。每個清水燒旁邊都有一隻小小的女人的紅掌,指爪尖利妖燒。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還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櫻、夏之水、秋之葉,都是我們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語。無限低迴:
“我國景色何嘗不美?因你們來了,都變了。”
對方哈哈一笑:
“藝術何來國界?彼此共存共榮!”
是共存,不是共榮。大夥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話不敢說盡。記得此番是靦顏事敵,博取歡心。他是什麼人?人家多尊重,也不過“娛賓”的戲子。頂尖的角兒,陪人家吃頓飯。
蝶衣一瞥滿桌生肉。只清傲淺笑:
“中國老百姓,倒是不慣把魚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魚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謝了。預請把我那好搭檔給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變臉,下令,“還得再唱一出,就唱《貴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負重,爲了小樓,道:
“官長真會挑,這是我拿手好戲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貴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
廣寒宮。
他打開了金底描上排紅牡丹花開富貴圖的扇子,顫動着掩面,駕嬌燕懶。
貴妃。
只在唱戲當兒,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來時,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門口等着。
憲兵隊的總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隻見羣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見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蹤跡,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陣,似乎很久了,創痕累累的段小樓被士兵帶出來。他疲憊不堪,踉蹌地卻急步上前。
見着蝶衣。
“師哥,沒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過去了,他的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了。
誰知小樓非常厭惡,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難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夾雜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頭蒼蠅那樣,迫不及待要吐出來:
“你給日本鬼子哈腰唱戲?你他媽的沒脊樑!”
一說完,即時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臉上,是一口釘子!
他驚訝而無措,頭頂如炸了個響雷。那釘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難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塊輕暖的手絹兒,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識,是菊仙!
她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着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樓,轉身離去。一切悄沒聲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來已停了黃包車,原來她曾悄沒聲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準備!她背棄諾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運氣,誰知撿了現成的便宜?
蝶衣永遠忘不了那一眼。她親口答應的:“我躲他遠遠兒的!”但他沒離開她,她倒表現得無奈,是男人走到她身邊去。
這是天大的陰謀。
婊子的話都信?自己白賠了屈辱,最大的屈辱還是來自小樓的厭惡。誰願哈腰?誰沒脊樑?蝶衣渾身僵冷,動彈不得。一切爲了他,他卻重新失去他,一敗塗地。臉上唾液留痕處,馬上潰爛,蔓延,焚燒——他整張臉也沒有了,他沒臉!
月亮不識趣地出來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聞林子深處有人聲步聲,還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驚。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濁喊聲,掙扎,毆打。
“乒!”
槍聲一響。
“乒!”
槍聲再響。
林中迴盪着這催命的嘯聲,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槍決的刑場。憲兵功德圓滿地收隊了。
受驚過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極目不見盡頭。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倉皇自他身後,企圖淹沒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虛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沒脊樑,他哈腰。是他聽覺的錯覺,轟隆一響,趴唯一聲,萬籟竟又全寂,如同失聰。
人在天地中,極爲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