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雨停了。
空氣裡帶着潮溼和泥土的氣息,陰雲還在上方徘徊着,也不知道它到底想走還是不想走?
慶幸未見炎炎烈日的小白領們涌出地鐵,趁着清晨的涼意輕快地奔向各自職場。他們手裡拎着各種包包、飯盒、早點或者剛買的飲料,簡直五花八門。
許靜猜測有人定在回味和戀人昨晚的吵架,有人則盤點着今天要做的工作清單,還有人……比如那高個子女孩,她分明在得瑟第一天上身的網購新衣呀。
古鼎大廈就在地鐵的斜對面,相距不過幾十米,漢河總部就在它的九層和十層。
許靜站在D口上盯着每個出站的人,八成人流居然都是往古鼎那氣派的大門匯聚,師傅說在這個口匯合看來是有道理的。事前調研很重要啊!
正在胡思亂想,手機鈴聲突起。許靜一接聽就是自家魏領導的聲音:“在哪兒呢?”
“地鐵口呀。”
“你在地鐵口做什麼?”
“不是你說得在這邊見面,我一直盯着人流呢也沒看見你!”
“唉!”那邊似乎嘆息了聲,說:“你趕緊到路邊來,我正由南往北開呢,三分鐘就到,開門捎上你然後掉頭去地下車庫,再乘電梯上去。”
許靜本想說:“不用”,誰知對方已經切掉了。沒辦法,師傅的話就是命令,趕緊照單執行唄。
來到馬路牙子邊剛探頭張望,就有一輛深灰色凌志在五米外穩穩停住。車窗落下,魏東探出半個腦袋招手:“上車!”
許靜不敢拖延,急忙轉進去。還沒坐穩就聽他問:“心裡嘀咕我多此一舉了吧?”她偷偷吐舌。
只聽魏東接着說:“其實就這幾步路,進去非常簡單。可出來時怎麼辦,難道告訴別人我們打車或坐地鐵?”
他搖搖頭:“不行,我們得說車在地庫裡等着。然後一起乘電梯下去,取了車再離開。給朱總看的就是這個範兒,這種格調,或者牛哄哄的感覺,他喜歡。
假如你告訴他打車或趕地鐵,那他鐵定不和你玩了!”魏東咧嘴笑笑,忽然想起什麼,費解地問了句:“你怎麼竟然覺得,我會去擠地鐵,嗯?”
他指指自己身上的傑尼亞,不過今天換了身淺灰色雙排扣的,手工打磨的玳瑁質釦子在後視鏡裡反射着柔和的色彩。
許靜想笑但不敢,憋住了老實地說:“師傅,我,錯了。”
“想笑就笑,沒人攔着你。”魏東話剛落許靜“撲哧”笑出聲來,趕緊又抹抹臉忍住。
魏東搖頭,認真地告訴她:“朱莉你還是對朱總不太瞭解。他呀,雖然是北方人,可在上海讀的中學和大學,所以受多年薰陶,特喜歡這種格調感。
你要是跟他說什麼騎共享單車、坐地鐵、打車來見他,他肯定想這傢伙的眼界不過如此啊。
所以師傅開輛凌志來,可不是簡單的擺譜,也是給你今後做鋪墊,懂不?”
“謝師傅。”這次許靜說的真心話。她這才明白爲啥大魏非要多此一舉。
花錢不說,其實沒什麼必要的事情,原來後面有這樣的考慮,這倒讓許靜吃驚了,別看他是個男人,可居然心比女人還要細呵!還是說,這幾年自己已經被使喚得不像個女子了?
被身條勻稱的小前臺請到漢河闊大的會議室裡,兩個人坐等了四十分鐘。許靜皺眉,魏東輕聲安慰,告訴她:“不是衝咱們來的,代人受過而已。”
“做奢侈品那會兒,還真沒受過這樣的待遇。”許靜嘟嘟囔囔。
“大魏,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忽然那厚實的柏木門輕巧地開了,小前臺扶着門,後面走進來位滿頭花白的先生。
上身亞麻襯衫外套件合體馬甲,下邊淺色戶外褲,腳上是雙慢跑鞋,完全是副剛在花園裡溜達暢快的樣子,用寬厚的男中音打着招呼向他們走來。
魏東連忙起來迎上去:“早上好朱總,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嘛。”
朱總“哼”了聲,用手指推推細邊眼鏡,好整以暇地說:“這大清早的就被一羣不省心的小子鬧出了個小題目,比約定時間晚了,非常抱歉。見諒!”
說着看向許靜,魏東趕緊介紹,他“哦”了聲點點頭:“就是聽說有位大美女,所以趕緊過來,免得過於失禮呀。”
“喲,我還以爲您是怕我們等急了……。”許靜打趣着主動伸手,感覺觸到對方有力的手掌,卻只半握輕輕一碰就放開了,心裡有點詫異。
“哈,我纔不擔心。”朱總大笑:“要是這小子自己來,心情不好我會讓他比今天再多等二十分鐘。如果你家大當家嘛……,兩個小時起步吧!”他忽然降低聲調:“你新來的?眼力好。挑對師傅很重要!不能跟某些忘恩負義的,學不出好的來!”
魏東看看有點尷尬的許靜,忙上前向許靜介紹後邊跟着的年輕男子:“朱莉,這位是朱總的總助周慶山先生。”
“你好!”許靜向那男子伸手,這才發現他一手保溫杯、一手公文夾:“哎呀,抱歉,我來幫你。”
“哦,不用、不用。”周慶山剛纔有點愣神,緩過來趕緊說着,卻已經被她接過保溫杯去,只好無奈地瞥眼瞧朱總,見他沒生氣,心裡頗有些驚訝。
“今天我在這個房間裡要說的話,只限這個房間裡、只有咱們四個人知道。”大家坐下之後不多寒暄,朱總忽然直接進入主題。
周慶元看他一眼,立即放下正要做記錄的筆,合上了剛剛打開的本子。
“漢河發展到今天已經十年了,整個過程貴司上下都清楚,我不多講。但可惜呵,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一個大失誤,就是團隊的高層對銷售管理簡直弱得一塌糊塗!”
他咬牙切齒地說,停了停手指在空中畫個圈子:“我們提供的,是最好的辦公環境、條件、待遇和福利。所幸,所有科研人員也都非常勤奮,我們做出了很好的、可以市場化的產品。
從去年下半年起,漢河應該按計劃從原來的交換機業務爲主轉向面部識別閘機產品了,但到現在這個目標都沒實現。
銷售部門報上來的數據中,面部識別產品銷售額徘徊在二百萬左右,距離我們的億元目標太遠,這讓我非常失望!
痛定思痛,我認爲主要有幾個原因造成這樣局面,但其中最大問題在銷售部門的負責人高總身上。
身爲副總裁他執行命令不堅決、缺乏果斷;對產品、市場的發展認識不清楚;對產品前途有疑慮,且團隊組織、管理還都停留在賣交換機的時代。
一句話,讓他來擔負面部識別推廣的擔子已經幾乎沒有可能。
但時間不等人!市場窗口期就這麼短,我們如果兩年內不能達到相當規模,後面的對手就會追上來。
我不怕有競爭,但在目前我們具備全面優勢的情況下,讓人家趕上、超越,那就是我們的恥辱和無能的標誌。
漢河也就不用在面部識別領域努力奮鬥了。不能迅速佔有市場,就是在給對手機會,是無視研發團隊的成就,是不負責任。
所以,我上次和莎莉溝通後回去認真考慮,最後我承認沒別的途徑,必須儘快換將,否則只能認輸了!”
會議室裡沉默了幾秒鐘,魏東開口問:“您的意思,是重新找個銷售部門的負責人?”
“是的。”朱總點頭,面帶沉痛:“老高是我們創業時的班底,但沒辦法,爲了企業的未來,跟不上隊伍的便只好淘汰,物競天擇嘛。”
“莎莉和您溝通之後回去和我也提到過這個想法。”魏東看他堅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但我有點擔心,這麼做會不會對部門產生很大震動,甚至可能造成部分員工的流失?
畢竟只是想動一個人,我覺得影響還是要越小越好。交換機是漢河的基本盤,假使有辦法能夠在保住並維持其業績的前提下引進新人,損失最低,對漢河最好。”
“老高在銷售部主持工作四年,忠心跟着他的肯定有,但不會是全部!”朱總把手一揮:“不破不立。
我一直在給他機會,但人家自己還是對交換機情有獨鍾啊,他並沒意識到市場在變,數字化、數據化的時代到來,如果我們還賣老產品就等於吃老本嘛!這東西能吃多久呢?
苦口婆心地講、勸都不改正、不吸取,拒絕思考和進步,甚至要推年輕人在前邊,搞些‘非暴力不合作’的把戲,那我只好請他離開不要做擋路石好吧。
至於部門動盪,只要換將就會有,讓人力盡量安撫就是。”
許靜還是頭一回參與這種討論,大老闆舉手之間就決定了一個跟自己十年老兄弟的前途,甚至可能還波及了銷售部下面十幾、幾十個人的職業軌跡,這種驚心動魄真讓人緊張、刺激。
她覺得自己被驚呆了,忽然注意到魏東的手撫摸杯子的動作。許靜心裡一緊。
“呃……,朱總,”許靜像小學生那樣規規矩矩地舉手:“我可以說兩句嗎?”
“嗯?”朱總饒有興致地看向她:“你說、你說。”
“朱總我是想問,銷售部賣交換機,至今爲止業績如何?”
朱總沒直接回答,扭頭看周慶山。周助理楞了下,忙回答:“還可以,我們公司創業就靠這個起家,目前交換機系列產品在大陸市場上佔有份額不算小,排名應該在業內是前十五到二十位之間的。”
“哦,那業績還可以呀。”
“你別看這個排名,其實算不得什麼。就是做到前五又如何?”
朱總用手撫摸着桌邊慢慢說:“市場的未來屬於數字化、數據化,迎合大數據的產品在今後若干年內都是投資風口瞄準的方向,這是必然趨勢。
正基於這樣的判斷,我纔在四年前做出了研發與面部識別相關軟、硬件系列新品的決定!
換句話說,交換機市場已經同質化、飽和化。在這個池子裡養再多的魚都是浪費資源了。”
“謝謝朱總對我這個後輩的耐心。”許靜先莞爾一笑,接着又說:“不過,我想表達的是,人都是有慣性和惰性的,高總和他的團隊肯定不例外。試想人家賣交換機賣得如火如荼正覺趁手,您現在要他們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去賣他們沒碰過也搞不清楚的面部識別,他們想不通或者搞不定也情有可原嘛。”她看看朱總表情,見對方正沉吟,又向周慶山道:“周助理,如今開始上面部識別新品後,交換機業績如何?能維持到原來的百分之幾?”
“維持沒問題!”周慶山看看朱總,得到他默許後回答:“業績也幾乎沒下滑,基本和原來持平。只是……客戶數量上就不曾有新的拓展了。”
“這不奇怪,新品的學習和推廣也需要分散部分精力嘛,只是這推廣的結果看來很不如人意呵。”她說着轉向朱總:“朱總,鑑於這種情況,何不採用雙軌制呢?”
“嗯?什麼是雙軌制?”朱總注意地看向她。
“雙軌制就是暫時保留原產品線和銷售團隊,仍交給高總負責,我們同時爲您找一位銷售部門副總,專門負責人臉識別類新產品的市場推廣和銷售。
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最大程度維持公司業績報表的穩定和團隊的穩定,不引起太大波動,等副總有了業績、穩住陣腳之後再進行團隊和產品線,以及資源分配上的調整……。您看如何?”
許靜一口氣說完,小心地看向朱總,又悄悄瞥了瞥魏東和周慶山。前者暗地給她豎起大拇指,後者則微微一笑。
“你的意思是……軟着陸?”朱總思考着緩緩說。
“即使我們找了空降人選過來,人臉識別類產品的推廣和銷售還是需要時間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魏東開口說:“我理解朱莉的意思,是在這段時間內由高總負責維繫原有產品線和團隊穩定,由新來的副總負責人臉識別產品及其銷售團隊管理。然後在後者業績佔比逐步提升的情況下過渡到您心目中的狀態。”
“是的,是這個意思。”許靜點頭。
周慶山想了下,湊過來用朱總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這樣,董事會那邊的反對意見也就沒那麼大了。”
朱總在桌子下面擺擺手讓他退後,自己不作聲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