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連綿的山巒伸向遠方,坡連着溝,溝連着崖,看不到盡頭。在晉東南的這塊黃土地上,孕育出中華五千年的文明史,無論歷史如何變遷,一路走來,始終是歷史不斷,文化不散,思想不亂。那忠孝禮義捨身爲國的故事,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並隨着年月的增長,內涵更加豐富。

三天的約定到了。

李有財和貨郎老孫頭走向村東頭山崖下李子同的小院。院門沒關,羊娃正在院裡教授着丁子和田水一些拳腳。

有財和老孫頭對視一眼,緊繃的臉色舒展開來。

“羊娃。”

“有財叔,老孫叔。”羊娃他們收起了架勢,紛紛打着招呼。

“羊娃,你這手臂咋樣了?”

“沒事了,可如月姐非要我再挎幾天。”

“要聽如月的話,她可是大醫院出來的。”

“嗯。”

羊娃聽話的點了點頭。

“你們這是在幹啥呢?”

“羊娃在教我們打狼三招拳法。”田水擦着頭上的汗。

“剛回來,也不歇息一下。”

“老孫叔,我們不累。”

“這次出去打着鬼子了?”

“鬼子僞軍都遇上了。”

“你們都還好吧?”

“叔,你放心,我們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隊長了?”

“這次繳獲了張地圖,隊長當寶貝,一直在看,有時還在上面比劃着。着魔了。”

“誰在背後說我壞話那?”李子同聽到外面有聲音,笑着從平房裡走出來,熱情的同二位長輩打着招呼。

“如月姑娘和麥子了?”

“她們可能在休息,這次頭尾三天換了五個地方伏擊鬼子漢奸,跑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她們都挺過來了,不簡單。”

“誰在背後說我壞話那?”如月和麥子一個提着鐵皮水壺,一個端着一摞碗從窯洞中走出來。

她們給有財和老孫頭一人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

“還是閨女們好啊,要不,連水都喝不上。”李有財喝了口水,幽默的說了句。

“叔,瞧你說的。”如月有點不好意思。

“對了。”有財四下張望。“怎麼不見大寶啊?”

“他在回來的路上突然要吃兔肉,一回來就拿着網去逮野兔子了。”田水在邊上說道 。

“難怪老覺的少了什麼,原來是大寶不在。這小子,對吃還挺上心。”

“有財叔,你還真別說,大寶打鬼子可真是一把好手。剪電杆上的電線,三下二下就上去了,他埋的地 雷,還有他自己做的那天女散花,炸的鬼子是哇哇直叫。”

“哎喲,我記得麥子你對大寶是橫豎看不順眼,這出了趟門,就改口了?大寶讓你誇的都成了英雄了。”

“大叔。”

大夥都笑了。麥子臉紅了。

““誰在背後說我壞話那?”大寶推門進了院,手上的網裡有一隻灰色的野兔。

“我們在夥正都惦記着你,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如月上步接過兔子。”這隻野兔可真肥啊。”

“逮個兔子算什麼,不就是件順手的事嗎。”

“說你胖,還真喘上了。”麥子接過如月手中的兔子。

這下大夥抑不住的笑爆發了出來,鬧的大寶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有財叔,你今個是怎麼了?一個一個都點過去?”到底是如月,細心的她感覺出來一絲同平時不一樣的味道。

“唉,自打八支隊成立以來,除了上回進城,這次是你們出門時間最久的一次,頭尾整整三天啊。”

“叔,讓你擔心了。”

“唉,你們都回來了,回到家了,我也就放心了。麥子,這次你打了多少子彈。”

“我帶的三十發子彈全打光了,還跟田水要了十發。”

“打了不少啊。”

“隊長說了,好槍法是用子彈喂出來的。”

“老孫叔,沒什麼事吧?”如月見貨郎老孫頭一直低頭抽着煙,也不說話。

“孩子們,沒什麼事?你們都是好樣的。”

“老孫叔,你一定有什麼事瞞着我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在一旁的子同早就看出老孫頭的異常。

“沒啥事。”

“老孫叔,這次我們的戰利品不少,隊長還特意給你留了一份,讓你帶給山裡的八路。”大寶想讓老孫頭高興起來。

“一定有事。”子同不放鬆,緊盯着老孫頭。

“上回咱們說的那些打扮成中國人的鬼子還記得嗎?”老孫頭拔出嘴中的煙桿。

“這那能不記的。我還正想問這事吶。”

“讓人給打殘了。”

“打殘了?什麼意思?”

“死了七個,傷了二個給跑了。”

“誰打的?”

老孫頭大姆指和食指一張。

“八路?”

老孫頭點了點頭。

“什麼時間打的,在什麼地點?”

“昨天晌午。老窯坡邊上的老鵰嶺。”

問的詳細,回答的簡潔。

“這是件高興的事啊?”

老孫頭擺了擺手。

“八路去了十五個人,死了九人。”邊上的李有財輕聲說道。“傷了三人。”

“啊,怎麼會這是樣?”如月失聲叫道。

“他們是鬼子中的鬼子。槍法準,不走道,會攀崖。”

“明白了。”李子同點了點頭。

“還有件事。”老孫頭點起了煙鍋,狠吸了二口後說道:“這事有一陣子了,在通往河南的公路上,發生了好幾起打鬼子車隊的事,也是在昨天,他們又滅了二輛從河南過來的鬼子運糧車。這些人有三四十人,武器從土槍到機關槍都有。讓他們瞄上的鬼子車隊,基本上都是全殲,不是那種打了就跑的襲擾,對外稱號也是八支隊。”

“也叫八支隊?”

“是。這支隊伍來去一陣風,以前也沒發現過,沒人知底細。”

“會不會是山裡被打散的部隊?”

“不像。山裡被打散的部隊再怎麼着也不會用土槍。”

“有道理。不會是八王嶺上的土匪吧?”

“不會。八王嶺上的土匪早就讓何怪收買了,這些年來,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道,鬼子從不圍剿八王嶺,八王嶺也從不搶奪鬼子的物資,也從沒聽說他們有打鬼子漢奸的事。”

“那會是誰呢?在咱們太平鎮周邊,突然間冒出一支這麼多人的隊伍,還打着咱們八支隊的旗號。”

“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打鬼子的就是咱們的朋友,更何況他們還用上咱們的名號,替咱們揚名,將來如能見上,還好得好好謝謝人家。”如月轉身對李子同說:“隊長,你要託老孫叔給山裡的禮物快拿出來啊。”

“田水早就把禮物收拾好了。”

田水從平房裡挑出了一副擔子。兩頭都是扎的嚴嚴實實的麻袋。

“田水快解開麻袋,讓老孫叔瞧瞧。”

田水利索的解開麻袋,一邊放的是槍,另一邊放的是子彈和一個用帆布包着的度方形的匣子。

這些可是好東西啊。老孫頭放下煙鍋,激動的用手扶着那個匣子。

“這可是好東西啊,好好好。”

“老孫叔,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電臺,可以聯絡發電報。這可是個稀罕物啊。”

“老孫叔你認識電臺?”

“早年,我被晉綏軍抓了丁,當了二年兵,在一次同西北軍打仗時受了傷,他們就把我趕出兵營。在隊伍上時,我見過這玩藝,叫電臺。”

“難怪,原來老孫叔是前輩了。”

“不敢不敢。”老孫頭邊應着話,手不停的摸摸槍,又抓起那黃舉澄澄的子彈看了看,最後撫着電臺,臉上的縐紋從嘴角舒展開來

“這電臺是好的,打開燈還會亮。我們用不着,就煩老孫叔把這些代我們交給山裡。”

“他們見了這寶貝,會笑的睡不着覺。我先代他們謝謝了。”

“不要謝,剛纔如月副隊長說的對,只要是打鬼子的就是我們的朋友。”

“好。我這就給山裡送去。”

“老孫叔,這天都快黑了,吃了飯在走,從這到山裡有好幾十里路呢。”

“是啊,老孫叔吃了飯再走。一會兒麥子要做的紅燒兔子肉。”說完,大寶一貓身進了廚房。

“哈哈哈。”

終於氣氛從沉悶走向活躍。

“老孫叔,這次我也發了大財。”田水滿臉興奮。

“哦,咱們的田水也發財了,發的是什麼財啊?讓叔開開眼。”

田水轉身從屋裡提出了一挺機槍。

“哇呵,這是捷克產的輕機槍。真是發大財了。”老孫叔小眼一下子睜大了。

“還是前輩識貨,一眼就看出它的出處。”李子同給老孫叔倒 了碗熱水。

“老孫叔,以後再有繳獲到機槍,就送給山裡八路。”田水抱着機槍說道。

“哈哈哈,田水也跟叔玩起了心眼。”老孫頭從懷裡掏出那個小酒壺,呡去最後一滴,抺了抺下巴的小鬍子。“田水大侄子,你老孫叔可不是個愛眼紅的人。你們武器好了,就能更好的打鬼子,也就能更好的保護自己,你老孫叔爲你高興啊。”

“這是今天上午打了二輛從山裡開往太平鎮上的汽車。車是鬼子開的,押車的是五個僞軍,消滅了敵人,繳獲了這挺機槍和這些槍枝。”李子同喝了一口如月給倒的熱水。“我們上車一看,高興壞了,這二輛車上裝的都是槍,有百來枝吧。我們就把車開到了柳樹溝,到了地方仔細一看,車上的這些槍槍全都沒有槍栓。鬼子是怕這些槍落到抗日武裝的手裡,可能把槍枝和槍栓分開來運。我本來想燒了,如月副隊長說,就扔在這溝裡,不管誰拿去,反正對鬼子沒好處。丁子把車上的二小桶油提走了,我把這電臺拿走,就撤了。”

“這麼多槍,咱們的隊伍吃虧了。”一直不說話的李有財立了一句。

“是啊,國軍電臺只配到團一級,八路怕是團一級沒有。”李子同低聲說了一句。

“鬼子的武器是好,也很會打仗,但這抗日的武裝,只會越打越多。”如月堅定的揮了一下手。“我們不就是讓鬼子打出來的嗎?”

“如月姑娘說的好。”李有財讚賞地看着原東家的閨女。

“鬼子 會不會找到柳樹溝,又把車子開走呢?”老孫頭站起來。

“丁子把車上的油也給全放了,鬼子就是找到也開不回去。”

“這是今天上午的事?”老孫頭站了起來。

“是。”

“我現要就進山去,讓山裡派隊伍,也許那些槍還在。”

“吃完飯再走吧。”

“不行,一刻也不能停留。山裡隊伍有的三人才一枝槍。槍就是命啊。”

“那些槍都沒槍栓啊 。”

“拉回去,拼湊一下也許還能用,再說,造槍栓不難。”

“明白了。麥子,有乾糧嗎?”

“隊長,有剛出籠的玉米麪窩頭。”

“給老孫叔包上些。對了,如月,上回大寶帶回來的酒拿出來給老孫叔的酒壺裝滿。”

“是。”

“ 哎呀,這敢情好。有酒我這走個百把里路都沒問題。”老孫頭趕快掏出了他那不離身的小灑壺遞給如月。

“老孫叔,你也先不要帶這電臺,擔子沉,走不快。反正你晚上還要來一回,到那時順路帶上。”

“說的對。”

如月和麥子走過來,把一個挎包遞給老孫頭。

“老孫叔,東西都在這了,只是那兔肉還沒好,給你帶了二條醃蘿蔔。你走累了歇腳時吃上口。”

“麥子你想的真周到,我老孫頭謝謝你了,謝謝大夥了。兔肉啥時吃都行,這大寶田水還有羊娃逮個兔子還不是跟玩一樣。”

“把這個也帶上。”李有財解下自己煙桿上的菸袋,遞給老孫頭。“走乏了,抽上口。”

老孫頭把自己的空菸袋給了有財。挎上包。

“走了。”

“我送一下老孫叔。”

院門外,已經是暮色凝重。走出了村西頭,他們告別立定在原野上。

“老孫叔?”

“ 說。”老孫頭料定子同是有事。

“你是八路嗎?”

“是。”老孫頭回話還是那簡要。

“如月跟我聊起過八路的事。”

“哦。”

“八路是有規矩。”

“是的。”

“希望八路能理解。”

“沒事。”

“八路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的,言語一聲。”

“好。”

“這次你帶人取槍和電臺,咱們還是象上次一樣,不見面,東西由你轉手。”

“行。”

“八路知我們鐵嶺村八支隊的事嗎?”

“知道。”

“還幫過我們是嗎?”

“應該。”

“爲什麼?”

“你們是真打鬼子,同八路的主張一樣。”

“老孫叔,我有一事相求。”

“說。”

“請跟八路帶個話,那邊有沒有槍打的好又能說出道道的高人,如有,讓如月和麥子去訓練上一陣子。”

“你們不是槍就打的很好嗎?”

“我們槍打的好,是靠子彈喂出來的,都是能打但說不出啥道道,這樣練費時間。”

“我明白。”

說話間,天就黑了。

“老孫叔,一路平安。”說罷,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謝謝。”老孫頭挺直了讓擔子壓的有點彎的腰,兩眼放光,回了個軍禮。

在這荒塬上,二代人二支隊伍的人,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都向對方表示出極大的敬意。

李子同目送着老孫頭完全隱黑暗裡。

這時,天空飄起了小雨。

春天來了。

青紗帳要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