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
屋內漆黑一片,王琳摸索着坐起來,穿好衣裳,緩緩來到了門口。
開了門,強烈而刺眼的光芒射進了屋內。
同時進來的還有那刺骨寒風。
到了冬季,便是白天,屋內也要備好燭火,否則,門窗緊鎖,沒有漏光的地方,哪怕是大亮的天,屋內都是昏暗的陰沉模樣。
王琳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擡頭看了看天色。
已是午時,自己睡過頭了。
不過,王琳也不擔心,他這幾日都可以在府內休息,沒有任何事情要做。
這座府邸,乃是過去刺史夫人孃家的府邸,在整個光州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宅院,劉桃子將這處宅院賞賜給了王琳,表彰他在此番戰役上的功勞。
不過,府邸內那些奢華的裝飾,此刻都已經不復存在,只有這拆不掉的院牆,還有裡頭的房屋是倖存的。
王琳的親兵以及屬吏也搬了進來。
儘管如此,府內還是顯得格外蕭條,宅院太大了,而人又太少了。
王琳的家眷還在河北,他也不願意上書劉桃子,請求將自己的家眷給送過來。
主要是王琳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他跟那些將軍們不同,他過去是個諸侯,麾下的水軍也都是他自己帶出來的,只聽命於他,而且還有完整的屬吏體系,往後自己坐鎮光州,若是再將家眷帶過來,大將軍便是信得過自己,只怕朝中那些人也會有意見。
今日沒有再落雪,宅院裡也是很乾淨。
王琳穿的厚實了些,坐在後院的大堂外,在地上鋪了個坐席,充分的享受陽光。
哪怕是冬日的陽光,也頗爲舒適。
就在王琳享受着這美好的時候,有士卒快步走了進來,低聲說道:“主公,有人前來拜見。”
“哦?何人?”
“將軍尉破胡。”
王琳恍然大悟,沉吟了片刻,而後點頭,“便讓他進來吧。”
王琳繼續以這種無禮的姿勢坐在原地,眯起了雙眼,繼續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愜意日子。
他這把年紀,跟着劉桃子這些年輕後生們在前線來回奔波,這老骨頭都要散架了,難得有可以休息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片刻之後,尉破胡滿臉堆笑,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懷裡還抱着許多東西。
“王公.”
尉破胡輕輕開口。
王琳睜開了雙眼,上下審視着對方,過了許久,“尉將軍來的倒是很快啊。”
尉破胡笑着點頭,他又看了看周圍,感慨道:“這座宅院說是光州第一宅院都不過分,王公果然是深得大將軍看重!”
“不過,這也是王公應得的,誰人不知,此番出征,王公乃是首功,最先得到賞賜。”
“我可算不得什麼有功,史萬歲,婁睿等人,立的功都比我要多,我只是跟在主公身邊,告知了些敵人的情況而已。”
“不能這麼說啊,大將軍遠征兩淮,對當地陌生,不知那邊的情況,都是您幫着他熟悉地方,又講解敵人的情況,這纔是獲勝的關鍵,我覺得,王公就是首功”
王琳的表情沒有變化,冷冷的問道:“怎麼,尉將軍此番也是爲了封賞而來的嗎?”
尉破胡都快哭了出來。
“封賞?”
“王公,我哪有顏面說封賞啊,我當下只是想活命我見不到大將軍,婁大王也不願意見我,我去找祖珽,被他辱罵了一番,說我是天生蠢材,葬送了十餘萬人的性命”
“黃法氍乃是名將,初次交戰,我就知道自己無法獲勝,這才返回,而後盧潛不顧大將軍的囑咐,執意要出兵收復東關等地,我也勸阻了,可他不聽啊,我只能聽他的,跟着出兵,果然被黃法氍再次擊破!”
“說我有過錯,我不敢否認,可是也不能都怪我啊,就我麾下那些士卒,您也看到了,用他們去打黃法氍,連大將軍都這般吃力,何況是我們呢?”
“我過去也不曾犯過什麼過錯,更不曾做過對大將軍不利的事情!”
“懇求王公能救我一命,在大將軍面前爲我求饒幾句”
看着尉破胡這可憐兮兮的模樣,王琳頗爲無奈。
“你勿要懼怕,祖珽這個人,向來如此,對人苛刻,你的事情,大將軍曾跟我說過幾句,不會殺你的。”
“你也確實沒有統兵作戰的才能,往後啊,就勿要多想了,等到主公下達了命令後,你去找個平靜的地方,耕作也好,經商也罷,好好度日吧。”
尉破胡大喜過望,急忙朝着王琳再三大拜,就準備放下手裡的禮物,王琳卻不要。
“東西也拿走吧,要遵守律法.”
尉破胡撓了撓頭,“王公,這些都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幾本書,也是別人送我的,說是什麼經典,我也讀不懂,放在我這裡純屬浪費,您就收下吧,反正以後我就是白身了,算不上同僚勾結,我也不會待在這裡,往後想要在幷州放牧,也不算行賄上司”
尉破胡轉身就走,走的很是快,渾身輕鬆。
王琳無奈,接過包裹,隨意翻了翻,果然,都是些經典的書籍,其中有兩本竟還能看到註釋。
王琳頗爲驚訝,拿着書,邊看邊曬起了太陽。
很快就到了飯點,王琳卻沒有急着吃飯,他令人將幾本書包起來,而後離開了府邸。
走出宅院,便是密密麻麻的人羣。
道路上擠滿了人,馬車基本無法通過,不遠處就是官署,而官署因爲要登記人口,要做授田等事,往來的百姓們很多。
光州這時被擠滿了人。
也不知祖珽是怎麼做到的,附近幾個州的亡人都被他偷到了此處來,光州雖然過去也是個大州,富裕之地,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麼誇張。
這下,光州像是回到了古代,‘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
王琳的馬車就這麼堵在道路上,王琳看着這些人,心裡又開心又無奈。
開心的是這麼多健壯的後生,往後自己絕對不愁兵源,無奈的是再堵下去自己要他媽的來不及了
到最後,王琳也只能動用自己的身份,不再隱瞞,屬吏在前頭開路,馬車方纔得以通過。
王琳從城池中間一路趕到了城南,馬車這才停了下來,王琳讓人拿上禮物,走下車,走到了一處府邸前。
這處府邸就比王琳的要小許多,位置也不是在最中間,道路上還是有人,但是沒那麼誇張。
王琳叩響了大門。
過了許久,方纔有人開了門。
這裡乃是陸杳暫住的府邸。
王琳只是等候了片刻,就被門房帶進了院內。
比起原先那奢華的府邸,王琳還是更喜歡當下這座宅院,位置偏僻,屋內沒有什麼遮擋物,拿來曬太陽絕對是一流的。
陸杳很快就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比王琳要虛弱不少,臉色蒼白,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
王琳急忙拉着他走進了內屋。
兩人先後坐了下來陸杳雖是鮮卑,可禮法這方面沒有欠缺的,王琳雖是猛將,但也讀過書,也知道禮節。
兩人寒暄了片刻,哪怕過去並不熟悉,也是要敘敘舊,拉拉關係。
兩人如此談論了片刻,王琳這纔不急不慢的說起了自己的目的。
“主公想讓我留在光州,擔任開府將軍,我便與主公說,想讓陸公在此處擔任刺史,可主公卻說,您準備回家養老,真有此事嗎?”
陸杳有些沮喪。
“當初廟堂委任我擔任秦州刺史,如今秦州卻丟在了我們的手裡,沒能盡到責任,還有什麼顏面繼續擔任官職呢?”
“早些回家也好。”
“若是按您這麼說,那我這個揚州刺史,揚州道的主將,在敵人到來之前跑了出去,讓整個南邊失守,我應當是死罪啊。”
陸杳一臉的平靜,“天下的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大家都有着自己的做法和志向,王公選擇離開揚州,應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因爲我的標準而進行判斷。”
王琳也不反駁。
“陸公說的很有道理。”
“一個出色的刺史能帶來多大的好處,我是親眼見過的。”
“我想主公之所以會千里迢迢的直奔秦州,不只是因爲陸公乃是他的舉主,是因爲他知道陸公是個好官,而那麼多的百姓官吏願意跟着陸公離開家鄉,我想也是因爲他們相信陸公的爲人,知道跟着陸公能有好日子。”
“我如今想留下陸公,也是因爲相同的理由。”
“祖珽這個人做事,向來是看眼前不看往後。”
“當下的光州已經膨脹到了什麼地步?陸公可曾走出去看過?”
“按理來說,我是祖珽所徵召的,不該說他的壞話,但是這個人,真是算不上什麼君子他只在意自己的政績和成果,無視其他的事情。”
“我所居住的內城,道路上已經完全堵塞,人都走不動了。”
“其餘諸多城池我還不曾去過,可我能想到又是何等的光景。”
“光州乃是大州,我聽聞天保年末的時候,光州有近八十餘萬人。”
“如今有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是過了百萬。”
王琳搖着頭,“這麼多人都擠在光州,一旦後繼者無能,就會造成極大的危害,糧荒,冬災,疫病”
陸杳聽着王琳的“危言聳聽”,忍不住打斷了他,“劉知之既然敢讓祖珽這麼做,那他就一定是有安排的,不會眼睜睜看着光州出現這樣的事情。”
王琳看向了陸杳,“是啊,主公早有安排,可惜,他想安排的人,卻想要回家養老.”
陸杳搖頭,“王公何必如此唬我呢?”
“若是王公沒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要回去休息了。”
陸杳正準備起身送客,王琳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陸公,當初大敵殺來,城內少兵少將,陸公明知不敵,爲何不肯投降,卻要拼死抵抗呢?”
陸杳一愣,皺起眉頭,不曾回答。
王琳認真的說道:“陸公向來以仁政愛民,爲何要讓那麼多人死掉呢?”
“吳明徹善待城內的士卒,不曾殺戮,不曾劫掠,陸公爲何抵抗了那麼久?”
“是爲了如您自己所說的,爲了自己的志向,爲了不辜負皇帝嗎?”
陸杳還是沒有說話。
王琳這才說道:“我聽人說,敵人攻城的時候,陸公曾告知左右:打仗是爲了消除戰事。”
“若是不抵抗,陳人不費力便得到兩淮,往後的戰事將會更加的激烈,持續的時日也就更久,可若是能守住城池,哪怕只是多堅持一段時日,也能減慢陳人的擴張,利於往後早些結束天下的戰事。”
“如今不也是這樣嗎?”
“若是治理好光州,往後就能更快的消除戰事,平定天下,這數百年的亂世,就會早些結束。”
“到了如今,您卻想要放棄,回家養老?”
“您現在若是走了,那死在秦州的那些人,豈不是都白死了?”
“他們是爲了什麼而死?您又是爲了什麼而活?!”
陸杳瞪圓了雙眼,臉上已經出現了慍怒。
王琳站起身來,比陸杳要高出了許多,他低着頭,嚴肅的說道:“我本來是南邊的降將,很早之前自以爲有天命,能結束天下的戰事,後經歷慘敗,歸順大齊,不再想天下大事,只想要苟全性命。”
“先前祖珽來找我,我也只是因爲沒有出路,因此答應他,前往北地,也不存有什麼大志向。”
“可如今不同了我見過了大將軍,跟着他出徵了南國,若說有人能平定天下的戰事,非主公莫屬!”
“主公之強盛,非其兵也,非其勇也,在其仁!”
“爲了不使潰兵禍害兩淮,便將他們帶在身邊,哪怕因此數次被敵人擊退,也不曾將他們放棄,操練整頓,讓沿路的郡縣沒有遭受潰兵的劫掠。”
“這一路行軍,遇賊便殺,遇良便撫,與民秋毫無犯,以所獲軍糧救濟沿路亡人!”
“我如今立下了志向,五年之內,定然要操練出一支精銳的樓船兵,將來爲主公掃平南國。”
“陸公若是還有過去的志向,如今不是最好的機會嗎?”
“何以棄天下與不顧?!”
陸杳緩緩站起身來,兩人就這麼對視了片刻。
“齊地多才俊,王公何以如此執着呢?”
“光州開府,不只是步騎,還有水軍,水軍成型很難,非常的難,五年之內想要操練完成,就必須要上下一心,且不能出現任何的紕漏,我去過秦州,相信陸公的爲人,若是陸公能負責此處的政務,我就能安心去操練軍隊,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況且,我是諸侯出身,而陸公是大將軍的舉主,公在此處,我更做更多的事情,而不受到小人的詆譭。”
陸杳長嘆了一聲。
“看來,鄴城我是回不去了。”
“往後能回秦州,不是更好嗎?我還想帶着您去我的家鄉看一看,我老家會稽山陰縣,景色極美,遍地是俊才豪傑。”
合肥。
南國的三位大將軍坐在官署之內,卻是由黃法氍坐在了上位。
儘管他推辭了幾次,可兩位將軍都覺得他是主帥,應當讓他上位。
三人坐在屋內,明明獲得了勝利,進駐了兩淮,可臉色卻都不是很好看。
北伐獲勝了,他們擊潰了僞齊揚州道大軍,又成功的擊退了劉桃子,佔據兩淮,開疆擴土,這是天大的好事。
這是陳國第一次將軍隊進駐到兩淮地區,是首次將矛頭對準中原。
可是,若真正要說,這場持續了九個月的戰事,讓陳人付出了極爲慘痛的代價,傷筋動骨,國庫空虛,主將慘死.
皇帝倒是很開心,兩淮在手,陳國終於可以跟那兩個強敵較較勁了。
可這股興奮還沒過去,他們就得知了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段韶帶着齊國皇帝到達河洛,並且已經讓周圍的幾個州郡歸順於他們了。
周人曾經信誓旦旦的說,可以三家分桃。
但是看後續的發展,段韶並不太想跟別人一起分桃,他想自己吃。
段韶已經開始派人打探這邊的情況了。
黃法氍板着臉,言語苦澀,“原先我們放走的許多潰兵,如今成批的返回中原,段韶派了六位將軍,接收這些潰兵,還發布檄文,說要奪回兩淮.”
這剛剛打退了劉桃子,就換了個段韶來對線。
陳國三大將心態都受到了些影響。
徐度看了看其餘二人,開口說道:“倒也不必如此擔心。”
“我們與周人擬定了盟約,段韶不敢將大軍從河洛調離的,周人對河洛可是相當的上心”
“可週人現在還能出兵嗎??”
黃法氍直接反問道:“周人先前大敗,國力損耗比我們更加嚴重,就算段韶將金墉城的軍隊都帶走了,周人還有糧草有兵力能發動戰事嗎?”
“段韶還帶出了百保營,那百保比起山魈,只強不弱.若是他也效仿劉桃子,開始對我們進行騷擾襲擊,我們又該怎麼辦?”
淳于量眯着雙眼,輕輕搖着頭。
“沒那麼容易段韶先收回中原再說兩淮之事吧。”
“不能再耽誤了,分批撤回。”
“我留下來駐守。”
“若是段韶真的要來,我不敢說能擊破他,但是我絕對不會讓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