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通過和雯麗一天的交談,他覺得雯麗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一定能很好地照顧好他的寶貝孫子,他豎起耳朵聆聽着龍鑌和雯麗的對話,認爲在自己臨死之前替龍鑌做主將他和雯麗撮合在一起,這也算是他給龍鑌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他認定雯麗一定能成爲他的孫媳婦,自己親手養育大了一個十四歲就以全縣總分第一考上名牌大學的天才,又有雯麗這樣的孫媳婦,龍家的血脈肯定會順利地延續下去的!他感到此生再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這些天來用治療病痛的藉口欺騙龍鑌弄來這些草藥,他已經用這些藥配製出了一副毒藥,這種藥是慢性的,在多次的少量飲用之下會在身體裡慢慢積累毒性,只要到時再加大點量再加點一味臭蟲和幾條蜈蚣,那麼自己就會立刻心臟麻痹毫無痛苦地死去,無傷無痕,小龍不會知道自己是自殺,只要小龍不能斷定自己是自殺,那他就不會跟隨自己而去,而且現在小龍有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那他就更加不可能跟隨自己走了。
雖然,雖然,小龍會因爲自己的死痛不欲生!
想着自己苦心設置的死亡圈套,齊爺爺哀楚的淚水簌簌滾落:孩子啊,不是爺爺狠心要離開你,而是爺爺已經不能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小龍爲了我這個癱瘓的病老頭受了多少苦!這麼小的孩子竟然從來不說一聲苦!叫一聲累!我姓齊的何德何能,有什麼理由再成爲孩子的拖累!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活着比死亡更痛苦!因爲怕你認爲我準備自盡,我每天都假裝笑臉;因爲怕被你認爲我的死是自盡,我只有採取這樣的慢性自殺;孩子啊,我撮合你和雯麗這孩子相好,是讓你在我離去之後有所牽掛,不要想不開就自己折磨自己,在你孤獨的時候也有一個對你真心的好姑娘來安慰你;孩子啊,我在走前將你先祖的遺物交還給你,我要你的老師給你填報你母親的故鄉學校,我不願意看到你就因爲我而不去好點的學校,你的生命何其有限!我怎麼能成爲你生命的阻礙我怎麼能因爲自己貪戀紅塵而毀了你啊!孩子,我的寶貝孩子,死亡,對於爺爺來說,已經不是死亡了,它是我夢寐以求的解脫!可憐的龍兒啊!龍兒!我的龍兒!
老天爺啊!老天爺!你開開眼看看這孩子吧!你還能這麼忍心嗎?!
天亮了,萬道霞光照射在熊山之上,奇特的氤氳彌散開來,異樣的景緻映入眼簾。早飯過後齊爺爺千叮萬囑要雯麗等會兒再和龍鑌一起來家裡玩,雯麗羞着臉答應了。
龍鑌和雯麗跟齊爺爺道了一聲再見後,就在豹子的帶路下向山下走去。
爺爺異常複雜地注視着兩個孩子離去的背影,他要將這兩個孩子的模樣刻在腦海中,這樣他就可以在九泉之下向龍家先人詳細地描述他們,他屏住呼吸試圖聆聽到他們遠去時的說笑聲音,臉上浮現出自豪而又充滿悲楚的笑容,他滄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龍鑌的小照片,枯老的心一滴一滴滴着看不見的鮮血。
一個多小時後他估摸着龍鑌他們應該已經走到了天雷鄉坐上了前往江坪鎮的汽車,哆嗦的手從牀下拿出藥酒,又從枕頭下摸出備好的藥,最後無限留戀地看了一眼這間房屋,這個世界,將龍鑌的照片放在胸口,一咬牙,仰頭將藥就着藥酒吞下!然後將酒瓶放在牀下,臉露微笑,靜靜地等到那一刻到來。
天空中,太陽漸漸**起來……
此時的龍鑌正和雯麗親熱的坐在了車上。
昨夜的旖旎風景好象已經撕開了那層薄紗,兩人興高采烈地交談着,恍然忘記了世間還有煩惱還有不幸還有苦難的存在。
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雯麗想起昨天下午爺爺特地交代她不要把錄取通知書的事情告訴龍鑌,要讓龍鑌得到一個驚喜,雯麗不可能知道齊爺爺說這話的深意。
龍鑌驚訝地從王校長手中接過長漢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還有齊爺爺寫的《龍鑌同學填報高考志願家長授權書》,他不太清楚爲什麼爺爺會做主幫他填了長漢大學的志願,他記得媽媽就是長漢的,難道爺爺是想讓自己去找外公外婆嗎?
當他想到雯麗是和自己一所學校兩人從此可以做伴不會孤單的時候,他也就釋然了,畢竟小孩子,沒可能想得這麼複雜。
告別了老師和同學後,龍鑌和雯麗一起來到雯麗的家裡。
別提雯麗的父母對龍鑌多熱情了,要知道雯麗以前的學習成績並不太好,她的父母從沒敢想象女兒能考上大學,更不用說是全國名校長漢大學了。沒想到在龍鑌的幫助和帶動下,女兒居然能成爲全縣考上長漢大學的四個人中的一個!
在餐桌上,雯麗媽媽告訴了龍鑌一個秘密:原來雯麗就是了解到龍鑌最後填報的志願是長漢大學時她才決定填報長漢大學的。
龍鑌呵呵的傻笑着看着嬌羞不已的雯麗,心裡樂了。
雯麗向她父母請了兩天假,和龍鑌在集市上買了些菜後又回到了山上。
用什麼來形容龍鑌的悲痛呢?
天崩地裂?
肝腸寸斷?
傷心欲絕?
呼天搶地?
撕心裂肺?
一切世間的詞語都不能描述這個孤兒對爺爺的依戀,命運的坎坷已經將他們連爲生死相伴的一體,靈魂的依靠,精神的共存,生命的呼吸,早已經是血脈相連,不能分割。
世界坍塌了,生命淪陷了,時光停止了,所有生的喜悅死的悲哀,一切愛的歡樂逝的悽傷,全都如山一樣的壓過來。哽啞的呼吸,絕滅的眼神,痛苦的哭泣,在這破舊的房屋裡呈現出全是悲不能禁的灰暗色調,空氣中瀰漫的盡是死亡的氣息。
一動也不動。
爺爺一動也不動。
爺爺再也一動也不動了。
沒有爺爺熟悉的聲音,沒有爺爺關懷的眼神,沒有爺爺瘦骨伶仃的招手,沒有了爺爺一切活動着的痕跡,這裡已經一切都沒有了,爺爺走了,爺爺走的時候把他自己的生命也帶走了。
生命是什麼?活着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喜悅是什麼?悲傷又是什麼?
既然人要死,那活着爲了什麼?既然生命會終結,那生命的延續有什麼意義?
爲什麼生命總是在帶給你喜悅的同時又賦予你無窮的痛苦?
世界到底是光明的還是黑暗的?人生行走在這樣的世界中到底是光明還是黑暗的?誰來分別?誰又能分別?
莫非幸福真的只是一個驛站,而痛苦才真的是永恆的歷程?
人生真的只是上帝的錯誤?如果不是,難道人生的一切就是自己的錯誤?
在自己的哭聲中開始,在別人的淚水中結束,回顧生命的印記,原來徹底的寫滿了迷茫寫滿了失意寫滿了遺憾寫滿了愁怨。
在這最後的時刻,沒有了迷茫沒有了失意沒有什麼遺憾更沒有什麼愁怨,只有生命消失之後留下無窮無盡的悲痛……
十四歲,才十四歲,從此就徹底的在這個世間成爲了一個真正的孤兒,沒有了歡樂,沒有了活着的念想。
不可想象的遭遇集結成巨大的悲傷,毫不留情地降臨在龍鑌心靈的聖土,沒有人知道應該如何來撫平他而今靈魂深處的傷痕。
雯麗呆呆地看着跪在齊爺爺遺體前一語不發的龍鑌,腦中一片空白。她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昨夜還開着玩笑逗着自己的齊爺爺就這樣冰冷冷的躺在眼前,這是真的嗎?
她不停的問着自己:生命難道就這樣脆弱?他的人生難道就這樣真的寫滿悲劇?我該怎麼辦呢?
龍鑌那絕望得令人心寒的表情,那呆滯的眼睛,漠然的神態,那顫抖的蒼白的嘴脣,那拼命壓抑着的身軀悸動,莫名的竟然令她產生一種龍鑌已經魂魄離體的憂心與恐懼。
龍鑌昏倒了。沒有任何徵兆的昏倒了。
雯麗唯一還可以做的就把他緊緊抱在懷裡。
雯麗隱約地感到爺爺爲什麼早上反覆要求她再來玩,似乎有什麼深意。看到龍鑌這樣子,她好象明白了什麼,卻又有點不明白。
龍鑌已經三天沒進飲食了,不管誰要他吃點東西,他都只是不言不語。鄉親們和幾個趕來幫着辦喪事的老師們對此無計可施。
棺材是臨時從村裡一個老人那裡買的,齊爺爺並沒有給自己準備棺木。
在鄉村,老人一般都會很早就準備好自己的棺木,這叫做“刮老屋”。棺木極少有人願意被別人佔用,有時哪怕就是出比較高的價錢,老人們也輕易不肯,這是老人們死後的家。活的時候有一磚半瓦遮風蔽雨,死的時候有老屋保護骸骨防止蛇蟲鼠蟻,這歷來就是鄉村老人最緊要的要求,對於老人來說,活着要有個屋死後要有副棺,這兩個家都絕不能或缺。
誰願意把自己死後的家賣給別人呢?
天雷鄉沒有棺材鋪,所有的老人們都是自己早早的選好優質木材比如杉木,再備上酒菜請木匠們做,他們自己還會時刻地監視着木匠們的手藝工序,防止木匠們偷懶。對於棺木的選料是很有講究的,棺蓋用幾根木料,棺身用幾根木料,木料的好壞多寡在老人們的眼裡,簡直關係着自己死後的身份與他們在大家心目中的威嚴,那是斷然馬虎不得的。
老人們對棺木傾出了自己所有將死的情感,棺木是他們死後的安慰,沒有棺木伴身,老人們就是活着睡覺也不安穩,誰知道自己一覺睡下之後明天還能不能起來?
龍鑌知道整個大風村裡最好的棺木就是吳老爺爺的那副,這是這位八十九歲的老人用腰身粗的杉木再加上幾根楠木做的,深紅的山漆打底再刷上七遍最好的朱漆,整副棺木顯得古雅又貴重堂皇。
這是這位老人的命根,和老人那個七歲的曾孫同重,在老人眼裡。
爲了辦喪事,龍鑌已取出自己所有的錢,不過八千多一點。
他在衆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雙手捧舉着四千塊血紅百元票子,低着頭,頭上纏着一條白布,身上穿着借來的孝服,捆着一條麻繩,直挺挺的跪在吳老爺爺的門前。
吳老爺爺閉門不出。
龍鑌一動不動。
只要吳家有人出來,龍鑌就磕頭。頭早就磕破了,血跡和着泥塵糊滿他的臉。
吳老爺爺知道龍鑌的用意,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想用全村最好的棺木來埋葬自己最愛的齊爺爺。
棺木是吳老爺爺每天都要瞅一瞅摸一摸的寶貝,吳老爺爺沒有想到,現在居然有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的小娃娃居然覬覦他的寶貝,妄圖奪去他的愛物。
誰都勸過了,用各種理由用各種設想勸過了,可誰都沒用,龍鑌堅決要買,而吳老爺子堅決不賣。
在鄉村,一般刮副棺木只需要二千塊左右,其實吳老爺爺的棺木如果賣的話也最多四五千。
鄉親們和老師又去做吳老爺爺和他家人的工作,他們害怕龍鑌的倔強,害怕他就這樣一直跪下去。那時龍鑌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爺爺的遺體還擺在牀上,幾個鄉村的道士在做着道場,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調唱吟着《往生咒》《莫還鄉》《勸離魂》。氣氛幽暗,別是一種斷腸。
吳老爺爺無力與這麼多人同時辯解,他那簡單直接的不能出讓的理由讓他在這麼多衆人面前,有點用不上力。
一個上午過去了。
一個下午又過去了。
半夜,龍鑌還是在那裡跪着。
幾個村裡的大嬸大媽婆婆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也跪在吳老爺爺門前哀號,請求吳老爺子成全這可憐孩子的孝心。
幾個老師拉着吳家的人極力地做着思想工作。
吳家的後人終於也被龍鑌的孝心感動了,也開始對着老人緊閉的門口出聲哀求。
天亮了,公雞們並不知道小小的大風村裡發生的故事,照舊打着響亮的晨鳴。
吳老爺爺終於在天破曉太陽將出的時候,拄着柺杖躅躅出來,長嘆一口氣,對着大家擺了擺手,道:“吳家的子孫後代們,你們要是有鑌伢子一半的孝順,我就是死了卷牀草蓆也心甘情願!”
看着自己兩天一夜的苦心終於達成了目的,龍鑌重重地對着吳老爺爺磕了三個響頭,道:“吳爺爺,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齊爺爺在死後第四天下午未時下葬在那埋葬了龍家幾十代先祖的山坡上,緊挨着爸爸龍行和母親文演的墓塋。黃土堆上撒滿了紙錢和爆竹的碎片,還有幾根細小的竹竿悠悠晃晃地支楞挑着幾束紙錢串。
爺爺到底是怎麼死的,對於現在的龍鑌來說這已經成了一個謎。爺爺身上沒有傷痕,爺爺死時似乎並不痛苦。聽村裡的赤腳醫生講,爺爺看上去象是突然死的,絕對不是喝農藥或吃老鼠藥,不是龍鑌擔憂的自殺。
所有的人都對龍鑌講,爺爺的逝去對爺爺來說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找不出死亡疑點的龍鑌唯一的困惑就是爲什麼爺爺會在自己臨去學校讀書之前死去,爲什麼爺爺剛好在自己死之前把龍家的遺物傳給自己。
幾年之後,龍鑌明白這其實是齊爺爺早有的預謀,在這死亡的預謀裡充溢的無處不是爺爺對自己至誠至愛的用心。
辦完喪事,龍鑌已經只剩下不到三百元,家裡空空如也,就連菜地也全部被吃光了。
辦完戶口遷移,龍鑌就將告別這片土地。龍鑌把稻田的承包使用權交還了村裡,他和雯麗小心地把龍家遺物深深地埋在菜地裡後,再把菜地託付給文書劉金富耕作。他帶上衣服被子,鎖好家門,來到墓地上,給每位先祖再上一注香,再磕了一次頭。
帶着小狗豹子和雯麗走在下山的路上,龍鑌最後深深地回望這片故土,淚水又不覺滑落。
雯麗全程陪護着龍鑌,她的父母已經爲他們倆訂好了火車票,也爲龍鑌準備好了大學的學費。
雯麗爸爸搞來一部小車送龍鑌和雯麗去山城火車站,豹子似乎察覺到主人即將遠去,在龍鑌上車之際,對着龍鑌哀嗚不已。
火車隆隆開動,將山城車站遠遠拋在身後。同一趟車的還有幾位同學,大家沉浸在對大學生活美好的嚮往之中,兀自比劃交談設想着他們在大學的情形。
火車在規律的咔噠聲中行進着,雯麗依舊沉浸在初次遠離父母的感傷之中,用小手絹擦着淚。龍鑌低頭看着書。這本書很厚,是王校長送給他的,是林語堂的《人生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