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人初生的時候,性子是純淨善良的,後天的學習和影響,讓人發生了改變。
有人在後天學習和影響中,變成了大奸大惡之人。
也有人在後天學習和影響中,變成了忠勇果敢之人。
沒有人生來就是壞的。
人之所以會變壞,全是因爲在學習的過程中,被別人灌輸了錯誤的學問,又或者被身邊的人影響,所以才變成了惡人。”
爲了向趙禎講明量才的重點,寇季不得不將《三字經》搬出來。
《三字經》乃是後人所著。
現在可沒有出現。
畢竟,《三字經》中提到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的主人翁蘇老泉蘇洵,如今還不及弱冠之齡。
“人之初,性本善……”
趙禎下意識的重複了一下寇季說出的《三字經》。
心中量才的標準,有了一些動搖。
寇季見趙禎在思考自己說過的話,就繼續說道:“丁謂初入仕途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不僅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反而還是少有的幹才。
他外任期間,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建立了不少的功勳。
文治武功方面,皆有建樹。
丁謂的履歷卷宗,就在吏部存放着,回頭臣可以讓人拿過來,讓官家好好的看一看。
丁謂在外任職的時候,是一個好官。
爲何入了朝堂以後,就變成了一個大奸大惡之人呢?
就是因爲朝廷的量才之法,有問題。
朝廷量才,重學識、重名望、重出身。
唯獨不重視能力。
所以丁謂在外任職期間,屢立功勞,卻沒有得到升遷。
丁謂大概是發現了自己再怎麼幫朝廷做事,再怎麼幫朝廷立功,也得不到升遷。
所以就換了個法子,幫自己謀求仕途上平步青雲。”
趙禎聽到此處,臉色有些難看。
丁謂是他父皇在位期間出現的官員,丁謂幫朝廷立了無數功勞,卻得不到升遷,他父皇是有責任的。
作爲人子,聽到自己父親有錯,他心裡自然不痛快。
依照孝道,他不僅不能說他父皇的壞話,還得維護他父皇的名聲。
但他卻沒有阻止寇季說下去,也沒有因此降罪寇季。
因爲寇季的話,入木三分。
已經明確的指出了朝廷量才的弊端。
他今日若是阻止了寇季說下去,以後說不定再也聽不到如此的逆耳忠言。
寇季見趙禎臉色不太好看,略微咬了一下牙,繼續說道:“丁謂立功得不到升遷,所以他認祖歸宗,認回了那個比較有名望的祖宗。
丁謂有了有名望的祖宗以後,立馬就得到了升遷。
他升遷到了汴京城以後,也沒幹什麼利國利民的事情。
只是一味的欺上瞞下,藉此平步青雲。”
趙禎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寇季,遲疑的道:“是朕父皇的過錯?”
寇季沉默了一下,他覺得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也沒必要藏着掖着,他看向趙禎道:“先帝以學問、名聲量才,滿朝文武自然紛紛效仿。”
趙禎聽到這話,臉色更加難看。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官家登基時間也不短了。應該明白什麼叫做上行下效。”
“朕……”
趙禎突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和寇季一起數落他父皇?
他做不到。
寇季說的句句在理,也有現成的例子在,足以說明他父皇在量才方面,有問題。
寇季見趙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大致能猜測到趙禎的心思。
寇季繼續說道:“臣再給官家舉一個例子。臣在吏部任職,曾經派人下去調查過各地官員,碰到了兩位十分有趣的知縣。
其中一位知縣,在任職期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同一個閨中小姐,整日裡躲在府上,吟詩作賦,精研學問,將一衆政務,全數丟給了縣衙裡的佐官、小吏。
所以這位知縣治下,經常發生佐官、小吏欺壓良善的事情。
但讓人意外的是,此人居然數次獲得了上官的推舉。
其原因就是此人在士林裡有名氣,肚子裡有才學。
另外一位知縣,在任上,每日都會走出府衙,去自己治下的縣裡四處走走,路遇不平,便爲其伸冤。閒暇的時候,就會想盡辦法,帶着縣上的百姓們,一起謀福。
在他治下,縣上的百姓們雖然過的並不富裕,但是卻沒有人餓死,也沒有人受到欺壓。
讓人意外的是,此人三遷知縣之位,九年時間裡,沒有升遷一步。
其原因就是此人在士林裡沒什麼名氣,甚至跟自己的上官,交往也不怎麼深。
臣曾經派人找他的上官詢問他在任職期間的過往的時候,他的上官居然對他沒有太多印象。
臣……”
“夠了……”
趙禎咬着牙,打斷了寇季的話。
他不想再聽寇季繼續舉例了。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是在他心裡,他父皇的名字,跟昏君兩個字,正在逐漸靠攏。
他怕寇季再說下去,他父皇的名字就和昏君兩個字重疊在了一起。
他父皇就算再怎麼不堪,對他還是十分好的。
他不想讓他父皇在他心裡留下的英明神武的形象,破碎的一點兒也不剩。
趙禎深吸着氣,強壓着心頭的不適,低聲對寇季道:“你直接告訴朕,朕該怎麼做就行了。”
寇季見火候到了,也就沒有繼續再破壞趙恆在趙禎心裡的形象。
寇季說道:“官家不應該把目光注視到忠臣良將身上,也應該把目光放在那些奸臣身上。忠臣良將身上,有官家能夠學到的東西,奸臣身上同樣有。
官家可以從忠臣良將身上學到如何量才。
從奸臣身上會學到更多量才的方式。
許多大奸大惡之人的官員,初入仕途,都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
他們都是在仕途上,才變成大奸大惡之人的。
他們爲何會變成大奸大惡之人,值得官家好好的追尋。
是朝廷做了什麼,讓他們變成了大奸大惡之人。
還是他們在入仕途以後,受到了什麼影響,變成了大奸大惡之人。
都值得官家深究。
官家若是弄清楚了他們爲何會變成大奸大惡之人,就能防微杜漸,就能對朝廷的一些政令,以及朝廷的量才之道,加以改正。
如此,才能讓我大宋多一些好官,少一些奸臣。
如此,才能讓我大宋政治清明,國力蒸蒸日上。”
頓了頓,寇季又補充道:“其實,太祖皇帝在位期間,定下的官員考覈制度,還是很不錯的。太祖皇帝十分重視地方官,知道地方官是朝廷的根基。
所以在派遣地方官的時候,十分慎重。
在調任地方官、考覈地方官的時候,也十分嚴格。”
趙匡胤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得到了皇位,確實有些不地道。
可趙匡胤確實比那位被他搶奪了皇位的小皇帝,更適合當皇帝。
不論是平定四方,建立王朝,還是施政手段,都是十分厲害的。
趙匡胤深知地方官,是朝廷的根基。
所以對地方官的重視,遠超其他的朝代。
縣、州一級的地方主官,每一位在上任之前,他都要過問。
在上任之後,他還派遣了不少人,從四面八方盯着。
各地的通判,皆是他的耳目,爲他幫助地方官施政以外,還幫他監督地方官,可以秘密的向他打小報告。
此外,他還派遣朝中重臣,兼任各地主官,對地方官加以約束。
包括御史臺、三司,皆在幫他監督着地方官。
在地方官升任途徑上,考覈也十分嚴格。
在地方官升遷的時候,不僅考覈他們的政績,還得考覈他們的風評,真真正正民間百姓給出的風評,而不是他的上官給出的。
當然了,他們上官的風評,也夾雜在其中。
但在其中的比重並不重。
此外,地方官調任的時候,趙匡胤要親自審覈,覈准以後,纔會准許其升官。
由此可見,趙匡胤對地方官的重視,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然而。
趙匡胤定下的考覈官員的方式,趙光義繼承了下來,但他並沒有趙匡胤那麼大的毅力,對每一任地方官都嚴加考覈以後,才准予升遷。
不僅沒有嚴加考覈,還開了無數條口子,幫着他看好的一些官員,火速升遷。
比如寇準,就是其中的一位受益者。
寇準在中了進士以後,在外任職了兩任知縣,沒有經立州、府歷練,就火速的被趙光義召回了京中爲官,一路平步青雲。
再比如,酒鬼宰相蘇易簡,在外任職不滿三年,就被火速召還回朝,擔任了御史言官。然後一路平步青雲,用了十二年,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
趙光義開了無數口子,到了趙恆即位以後,口子開的就更大了,隱隱成了一種風氣。
有學問、有才華、有名望的,又會拍馬屁的,皆能火速升官。
有沒有能力,他不在乎。
只要拍馬屁把他拍舒服了,又或者能順着他的心意,幫他求仙問道,那升官就是妥妥的事情。
參知政事一類的重位,也能隨便委任出去。
北宋有名的五個大奸佞,北宋五鬼,全是他提拔的。
“呼……”
趙禎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臉上擠出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意,對寇季道:“四哥的話,朕記住了。”
不等寇季開口,趙禎又道:“朕乏了……”
寇季見此,趕忙起身,拱手道:“臣……有罪……”
趙禎搖搖頭,嘆息道:“人常說,忠言逆耳。以前朕體會的不夠深,現在終於明白了,忠言到底有多逆耳。”
寇季苦着臉道:“臣不該……”
寇季想再次認罪,可趙禎卻打斷了他的話,趙禎看着寇季道:“四哥的話雖然刺耳,但是句句在理。四哥也是爲了朕的江山社稷,纔不得不說出這番話。
錯不在四哥,在朕。
是朕看的不夠清楚,想的不夠明白,才讓四哥說出這些話的。”
頓了頓,趙禎又道:“四哥不必因爲說出了這番話,擔心會觸怒朕。四哥不說的話,也許朕一輩子也看不明白。”
趙禎語氣有些唏噓的道:“四哥若是不說的話,滿朝文武,沒人會給朕說。他們會顧忌父皇的名聲,將此這些話藏在心裡,藏一輩子。
朕要治理天下,就得看清楚天下。
若是沒人跟朕說實話,朕如何看清楚天下?
朕看不清楚天下,又如何治理天下?
就像是西域。
朕不瞭解西域的時候,朕和滿朝文武一樣,以爲西域是不毛之地,沒有可取之處。
可當朕瞭解了西域以後,才知道,西域並非不毛之地。
滿朝文武說的話,作不得真。
朕的自己瞭解,自己看,才能分辨出其中的真僞。
四哥在讓朕看清楚天下,在讓朕學會分別真僞,朕該感激四哥的。”
寇季躬身道:“臣不敢……”
趙禎苦笑了一聲,道:“可朕感激不起來,甚至還有點想和你打一場的心思。畢竟,你戳破了父皇在朕心中的形象,將父皇在朕心裡留下的英明神武的樣子,砸了個粉碎。
那是朕的父皇,朕的生身父親。
他對天下如何,朕不想說。
但他對朕,真的好。
所以,朕聽到了一些有關他施政的話,心裡不痛快,你應該能理解。”
趙禎是真的沒有怪罪寇季的意思,所以他將話說的坦白通透。
有怨氣就是有怨氣。
沒有遮遮掩掩,坦白的告訴了寇季。
寇季嘆了一口氣,道:“臣能理解……回頭臣陪着官家打一場……”
頓了頓,寇季補充了一句,“臣不會留手的。”
趙禎一愣,哭笑不得的搖頭道:“算了吧……朕習武也有三五年了,你卻不習武,以前的你還能跟朕交手一二。現在的你,根本不是朕的對手。
你陪朕打,就是在討打。
如今你也是一位國公,也是有身份的人。
朕若是將你打的鼻青臉腫的,你和朕臉面上都不好看。”
寇季苦笑了一聲,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