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要亡了嗎?
當然不。
如今的大明,甚至還處於鼎盛期。
跟同樣開國百餘年的唐宋財政相比,大明的財政簡直健康得像一個壯小夥。
就算是接下來一直走下坡路,也還能再堅持一兩百年纔到底。
大明王朝真正的危機,是因爲正在走向工業革命!
而且這種工業革命,一直是畸形發展的。
兩位開國皇帝,強行灌輸一堆科學技術,又因自身侷限導致大量關鍵技術缺失。
就像是玩電子遊戲時點科技樹,一部分科技已經點到近代,一部分科技還停留在中世紀。
極不匹配。
於是在大明開國的前幾十年,迎來了一場思想、科技大爆發。土生土長的大明學者和工匠,一點點的補齊各種科技短板,同時也帶來社會思想羣魔亂舞。
朱銘的孫子、延淳皇帝朱棠,並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昏君。
這位皇帝身處思想最混亂的時代,他看到了社會上很多無君無父的言論。
當時民間的報紙、雜誌,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爲自己背後的金主進行鼓吹。還有許多報紙爲了銷量,一大半以上新聞都是假的,朝野上下謠言滿天飛。
甚至有的報紙,敢暗戳戳的編造、調侃宮闈秘事!
於是,延淳皇帝朱棠猛踩剎車,在位的一半時間都在管控思想。
他不但取消了黃帝紀元,還給太祖太宗整出一堆神異事蹟。又頒佈法令加強對刊物的審查,查抄了超過六成的民間刊物,成百上千的報刊從業者被殺頭、坐牢、流放、取消科舉資格。
當時,反對這種做法的人很多,但支持這種做法的同樣多。
因爲確實世風日下,什麼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
而且新舊思想激烈交鋒。
接下來的隆盛皇帝朱孝熾,在位僅僅四年,登基之初就年邁多病。他根本沒有精力控制朝堂,被前任皇帝壓制的那些思潮,無論好的壞的都趁機死灰復燃。
鼎泰皇帝朱敬均三十多歲繼位,這位在年輕時非常開明包容。大明唯一獲授官職的女進士,就是他力排衆議弄出來的。
他允許各種思想傳播,鼓勵科學進步,鼓勵工商業發展。
直至廣東的一場巨型貪腐案,讓鼎泰帝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他開始整頓銀行業,大量清退私立銀行,禁止商人投資鐵路,收緊各種礦山的開採權發放。通往中亞和漠北的兩條鐵路,不允許任何私人機構染指,甚至不願發國債來修鐵路。
由於施工難度太高,耗資巨大,工期長久,那兩條鐵路直到現在才勉強回本。
……
當資本壯大到一定程度,它就會尋求跟自身力量相匹配的權力。
放在法國,讓國王摸不着頭腦。
放在英國,他們剝奪了國王的軍權和財權,把國王搞得只剩皇家海軍的命名權。
大明則有一點不同,皇權太強大了!
資本剛剛露出一點苗頭,就遭到延淳皇帝的無情打壓。
於是他們自然而然的改變策略,開始向官場進行權利尋租,資本和官僚迅速勾結在一起。
而且資本還在這個過程中被擊敗,融合演變成另一個怪物——官僚資本!
如今大明規模稍大的公司、工廠,其背後通通都跟官員有關。
甚至還搞出了“投獻”。
即把自己的商社股份,無償贈送給官員或官員親屬,以此獲得各種各樣的經營優勢。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海陸軍將領,也在大搖大擺經商,甚至動用軍隊幫忙經商!
鼎泰帝在位四十二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跟這個名叫官僚資本的怪物在戰鬥。
他也曾下達法令,禁止文武官員及其直系親屬經商,甚至因此把一部分海陸軍給逼反。就算沒有明着造反的軍隊,也隔三差五鬧餉,反正就是爲了逼迫朝廷取消禁令。
來自軍隊的壓力,鼎泰帝硬生生扛下來了,大大小小的平叛戰爭打了十二次。
可以說,卓有成效。
現在已經沒有哪個文官或武將,敢說自己(及直系親屬)在經商。
也可以說,換湯不換藥。
明着不敢,那就悄悄來。直系親屬不能經商,那就讓堂兄弟、族兄弟來經商。
當然,軍隊直接參與經營活動,這股風氣已經被鼎泰帝壓住。整個過程無比血腥,平叛戰爭耗空國庫,甚至有軍隊成建制逃到西亞、東歐。
還有一支艦隊逃去了東非,冒險穿過好望角躲到西北非!
這些事情,報紙上沒有詳細報道,只說朝廷屢屢大捷、成功平叛。
爲什麼要打擊這些官僚資本?
因爲他們損公肥私,逃稅漏稅只是小兒科。他們還結成一個個利益集團,通過金錢和輿論影響朝堂,甚至暗中操弄閣臣的任免。
單純的資本,在大明反而沒那麼大能耐,官僚和資本結合起來才最難對付。
……
工業和資本,能抑制兼併嗎?能改善人民生活嗎?
恰恰相反。
其直接影響是加速兼併,讓百姓的生活更艱難。
都不說英法兩國的,拿美國舉例更有意思。
美國的鐵路大發展時代,可以視爲一場資本兼併土地的盛宴。公司取得一條鐵路開發權,找銀行貸款、公開發行股票,獲得資金之後就修建鐵路。
鐵路修到哪裡,土地兼併就到哪裡,沿途地皮全部被公司買下,無數美國百姓變成失地農民。
這些地皮全用來建鐵路?
不不不。
多餘地皮當然是用來開農場,那些倒黴的失地農民,搖身一變成了農場工人。
鼎泰帝猛踩剎車,先是整頓金融市場,又禁止資本投資鐵路,限制資本投資礦山。但官商勾結總有法子,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兼併土地,現在許多城市都存在大量失地農民。
偏偏工業革命還沒發展到足夠程度,根本無法有效把失地農民轉爲工人。
英國是怎麼做的?
在倫敦街頭隨地吐痰,就直接流放澳大利亞,非常輕鬆的消滅掉多餘人口。
可大明是英國嗎?
英國只需清理倫敦人口,就能保證全國都不亂。大明有無數跟倫敦同級別的城市,朝廷該怎麼去清理?
……
“來了,來了,開始了。”
謝以勤拿到最新出爐的《大明旬報》,一看頭版文章就知道變法要開始了。
頭版標題是:《使用童工合乎仁義否?——義利之辯》。
變法之前,先造輿論。
王安石當年變法,同樣是先造輿論,甚至他就是被輿論推上去的。變法過程當中,繼續大造輿論,甚至自己編撰教科書。
眼下這位首相,輿論切入點極好。
童工的處境太慘了,不符合儒家的核心思想:仁義。
繼而又引申出一個儒家經典論題:義利之辯。
文章作者認爲,現在全國的情況是,成年工人多到用都用不完,工廠主卻是能用童工的崗位堅決不用成年工。這導致一邊是大量成年人失業,一邊又是無數童工悲慘不堪。
起因無非是商人逐利,童工的工資更低!
商人是因小利而忘大義和大利。
文章大量的引經據典,闡述這種行爲在道德、法律、經濟等方面的惡劣影響。
這很符合儒家的核心價值觀,頭版文章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並且具有極強的煽動性,那些一腔熱血的學生,那些科舉不順利的士子,那些工作不順心的知識分子,還有那些數量衆多的失業工人和失地農民。全都被這篇文章煽動!
謝衍由於“身體不適”,被父母禁止外出,繼續窩在家裡養病。
這天,一家人正在吃早飯。
忽有吏員匆匆趕來,等不及通報就衝到內院:“大判,失業工人暴動了,似乎還有十幾個讀書人帶頭。他們把蔡家的工廠團團圍住,沒說幾句就打起來,衝進工廠到處打砸機器!”
“知道了,等我把飯吃完。”謝以勤說。
吏員焦急萬分:“大判,這哪是吃飯的時候?”
謝以勤冷笑:“內閣在年初就頒佈禁止童工法令,我也把蔡家人請來談了好幾回。他們這半年時間都不慌,我一頓早飯的工夫慌什麼?”
吏員說道:“大判不慌,知府和指揮使卻慌。他們肯定調兵鎮壓,若真鬧出了人命,大判反而首當其衝啊!”
知府是不能申請調兵的,通判才能申請調兵。
而且,通判還管着經濟。
如果軍隊鎮壓搞出人命,第一負責人是通判,第二負責人是指揮使。
“不急。”謝以勤依舊悠閒。
當然是……裝出來的!
謝以勤隨便吃了幾口,便起身往外走去,看似從容不迫,其實腳步奇快。
謝衍全程沒說話,默默看着老爸離開。
報紙他也看了,越看越覺得玄幻。本該處於南宋末年或元朝初年的中國,居然有官方報紙討論取締童工,而且朝廷明顯在煽動對立情緒。
把早飯吃完,二哥和妹妹都去讀書了。
謝衍也對母親說:“媽,我這兩天頭不疼了,能去外面逛逛嗎?”
“外頭亂得很,不許出城,讓王升陪你一起去。”母親有些不放心。
謝衍欣然從命,穿越好幾天,終於能出門見識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