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金國一直缺糧,但上京的糧食肯定夠,周邊耕地正在逐步開發。
就拿呼蘭河流域來說,幹流叫做胡剌渾水,支流叫做率水。
河流兩岸肥沃土地,或者進行官方屯田,或者賜給女真將士,都讓農奴來進行耕種——農奴多爲擄來的漢人或渤海人。
僅那一大片,每年收穫的糧食就極多,而且還不能隨意徵收糧稅。
因爲那些肥沃農田,要麼是朝廷的土地,要麼是貴族的土地。前者直接作爲漕糧入京,後者則由貴族把糧食賣到上京。
比如合扎猛安,即便是普通士卒,身份也都屬於地主,其獲賜土地就在上京城周邊。
前線徵集軍糧導致民生凋敝,後方卻還在大量用糧食釀酒。
爲了迎接大明使者,吳乞買就舉辦了酒宴。
正午時分。
馬擴獨自前去赴宴,由完顏宗固領着往皇宮。
行走在南城街頭,馬擴四處打量一陣,說道:“比起上次到來,上京城似乎凋敝了許多。”
完顏宗固陪笑道:“偏遠小城,自不能跟汴梁相比。”
“南北二城,人口還剩多少?”馬擴隨口問道。
完顏宗固還真不知道:“這個得查看戶冊。”
即便查看戶冊,也是搞不清楚的。
農奴並不計入戶口,那是貴族的私有財產。
吳乞買執政初期,也曾勵精圖治。他想要搞清楚戶籍,想把更多奴隸變成自由民,但被架空之後這筆賬越來越糊塗。
來到皇城門口,馬擴又觀察那些侍衛。
一個個都非常年輕,沒有久經沙場的悍勇之氣。估計是吳乞買新組建的部隊,以前的侍衛他用着不放心。
若有數十驍騎,突然衝向皇宮,這些侍衛恐怕不夠看。
又走十多分鐘,來到宴席所在大殿。
吳乞買還未到場,文武大臣已悉數落座。
女真族的大臣,主要有吳乞買的那羣兒子,還有婆盧火及其族親。金兀朮雖然被殺,但他的女婿紇石烈志寧反而獲得提拔。
完顏撻懶、完顏勝都父子在前線完蛋了,可完顏撻懶的另一個兒子,卻也被吳乞買提拔。
另外,完顏希尹作爲宗翰的鐵桿心腹,他留在上京的家人被滿門抄斬!
再說非女真族的文官。
李石和張浩的品級最高,兩人皆出身渤海望族。
排第三的叫盧彥倫,遼國漢臣出身。他隨上司(契丹人)在臨潢府降金,接着又殺掉叛金的上司,順手屠盡臨潢府城內所有契丹人。
金國上京城,就是盧彥倫修築的。
這貨似乎是一個築城專家,歷史上金國的好幾座大城,皆是出自盧彥倫之手。
盧彥倫身邊之人,叫做毛子廉。
他們兩個是死敵!
毛子廉先一步降金,盧彥倫當時還未降。於是,盧彥倫殺了毛子廉的老婆孩子。毛子廉則在戰場上,親手射死盧彥倫的心腹愛將。
盧彥倫是吳乞買的心腹。
毛子廉是完顏宗乾的心腹,他這次沒被牽連,只因吳乞買不想擴大化。
另外,還有李三錫、孔敬宗、李師夔等漢臣。
這些漢臣在遼國的時候,全都屬於能帶兵的。降了金國,陸續被削去兵權,老老實實做文官。
“皇帝駕到!”
連續幾聲高呼,衆臣連忙起身。
馬擴也冷笑着站起。
吳乞買昂首挺胸走進大殿,接受衆人拜見之後,笑着揮手說:“都坐下。今天宴請大明使者,我把珍藏的好酒都拿出來了。馬先生,且來我身邊對飲。”
馬擴也不見外,闊步走到客位。
美酒佳餚陸陸續續端來,樂隊和舞姬亦上場表演。
吳乞買舉杯說:“馬先生,好幾年不見,如今卻更精神了。”
馬擴說道:“彼此彼此。”
吳乞買說:“爲你我久別重逢,且飲此杯。”
馬擴卻是舉杯朝着西南邊:“爲大明天子賀!”
吳乞買一愣,表情微微變化,隨即放聲大笑:“爲大明天子賀!”
“爲大明天子賀!” 金國的那些文武大臣,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全都跟着一起大喊。
今天這場宴席,沒有什麼外交爭執。
漢族和渤海族文官不敢亂說話,女真貴族也人心惶惶,都沒誰站出來爲金國出頭。
彷彿就是在喝酒慶祝,一個個縱情狂飲,頗有些醉生夢死的味道。
包括女真貴族在內,各族官員陸續前來敬酒,把馬擴喝得是七葷八素。
直至黃昏,宴席結束。
馬擴是被扶出皇宮的,坐着馬車回到塌館。
楊再興把馬擴扶到臥室,又將僕人給打發走,低聲問道:“馬相公可是真醉?”
“真……真醉了……”
馬擴說話都不利索,卻從袖中拿出一張紙,強打着精神說:“你念……我聽。”
楊再興仔細閱讀,喜滋滋說:“吾家有壯士十八人,可助君謀大事。這是誰寫的?”
馬擴沒有立即回答,躺着緩了好一陣,才揉臉說:“毛子廉。他趁着敬酒之機,佯裝喝醉站不穩,把這張紙條塞到我手裡。”
“這人是幹什麼的?”楊再興問。
馬擴如數家珍道:“他原是遼國臨潢府人,生活在草原的北地漢兒。遼末羣盜蜂起,他應募去當兵,立功獲得遼主召見,並賜其盔甲良馬。因爲降金,他的妻兒被盧彥倫殺死。”
“此人極爲驍勇。他被兩千遼騎圍困,親手射殺一遼將,繼而生擒一遼將,扭轉局面殺潰了遼軍。”
楊再興評價道:“雖然勇猛,卻是背主投敵之人。”
馬擴說道:“當時的遼國,昏君在位,奸臣當道,腐敗無能。他降金也不算什麼。此人被吳乞買解除兵權,完顏宗幹便將他拉攏過去。”
“完顏宗幹被滿門抄斬,吳乞買雖然沒有牽連漢臣,但也讓毛子廉惶恐不安。更何況,殺他妻兒的盧彥倫,最近也被吳乞買提拔,毛子廉怎麼可能不害怕?”
“他悄悄遞出這張紙條,或許是猜到我想在上京動武。就算沒有猜中,也是表明了歸順大明的心意。”
楊再興說道:“我們一直被監視,就連上街都有官吏跟着。帶進城的戰馬,還被養在別處,一時間很難帶着騎兵殺向皇城。”
馬擴似乎胸有成竹,笑着說:“金國的皇城侍衛,根本沒上過戰場。吳乞買以前的親兵,早就被權臣帶去戰場死光了。他又不敢讓那些逃回來的敗兵守衛皇宮,只能招募上京城裡的女真貴族子弟。就算沒有戰馬,也能將那些紈絝侍衛衝潰!”
“那倒是。”楊再興點頭。
馬擴繼續說道:“更何況,這裡的渤海人和漢人,非但不會幫着吳乞買打仗,反而極有可能立即倒向我們。完顏宗賢和金兀朮帶回的敗兵,由於兀朮被冤殺,恐怕也早就離心離德。他們被大明將士打怕了,一旦皇城被攻打,他們恐怕不會來救,而是選擇四散逃跑。”
“但也要選準時機動手,開春轉暖是最佳時候。否則大雪封路,還怎麼讓金兵遁逃?他們逃到荒郊野外必定凍死餓死。只有雪化之際,給他們一條生路,他們纔會逃回各自的部落。”
楊再興突然發現,眼前這個文官好陰險!
“馬先生真是把什麼都算到了。”楊再興由衷讚歎。
馬擴說道:“其實也可以勸降,但變數太大。”
楊再興突然想到個主意:“不如一直跟吳乞買和談,等開春雪化的時候,我們謊稱要回去覆命。到時候,騎兵就能帶着戰馬聚集起來,甚至穿上盔甲也合情合理。而且和談已經成功,吳乞買警惕心大減,我們出其不意的衝向皇城!”
“君之計策極高明也!”馬擴頓時對楊再興另眼相看,他一直覺得楊再興是個沒腦子的勇將。
接下來一段時間,馬擴非常認真的談判。
他甚至把朝廷設立安東都護府的想法,在吳乞買面前和盤托出。
又說要奏明朝廷,請封吳乞買爲胡裡改指揮使,並且將屯河猛安的地盤也交給吳乞買。
繼而,又詳細討論奴隸之事。
馬擴說各處奴隸須得釋放,然後編戶齊民。但吳乞買可以帶走一千奴隸,而且要把太監留下,今後不得再使用太監。
又說今後每年的貢賦是多少,還跟吳乞買討價還價。
真就是在正經談判,很多地方都斤斤計較,談着談着便讓吳乞買深信不疑。
一旦談判達成,吳乞買就能做土皇帝。
他能獲得胡裡改城(依蘭縣)周邊,以及屯河猛安(湯原縣)地盤。全都是挨着河流的肥沃土地,而且人口還比較充足,經營十年就能拉出兩三千兵。
吳乞買繼續討價還價,希望能帶走一百工匠及其妻兒。
馬擴表示很爲難,最後雙方妥協,允許吳乞買帶走五十個工匠。
接着又是鎧甲,脣槍舌劍一番爭論,同意吳乞買帶走一千副鐵甲。剩餘鐵甲,必須全部上交。
時間流逝,積雪開始融化。
馬擴表示自己要走了,把和談方案上報朝廷。
這個結果讓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渤海族和漢族文官。他們可以融入大明,不必跟着吳乞買搬遷。
婆盧火等女真貴族也比較滿意,因爲可以各自回部落,大明朝廷承諾封各部首領爲指揮使。
離開那天,馬擴讓騎兵全都穿上鎧甲,騎着戰馬在上京城裡招搖過市。
吳乞買對此並未多想,他覺得馬擴是在炫耀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