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萬物生髮。
但又將發未發,寒意仍在。
這棵老槐樹,冬天掉光了葉子,幾許枯葉散在地上,樹皮斑駁而開出裂口。
還要再等一兩個月,它纔會長出今春的新芽。
十多個師生, 圍繞着二人,靜靜站立於樹下。
閔子順首先加入討論,問道:“如此鑽研死物,是否耽於小術而忘大道?”
朱銘立即引用《易經·說卦》來解釋:“窮理,儘性,以至於命。”
陳淵則引用張載的話來說:“窮理亦當有漸,見物多,窮理多, 從此就約,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萬物皆有理,若不知窮理,如夢過一生。”
前者屬於聖人之言, 後者屬於大儒教誨。
閔子順飛奔回去,將原話轉達,又勸道:“叔父,請儘快與陳先生和解,否則洋州書院與咱閔氏,今後必爲天下人之笑柄!”
陳淵確實沒有資格,他身爲楊時的大弟子,雖然學識淵博,但缺少自己的思想,一直在拾楊時的學術牙慧。
令孤許早就拿出紙筆,墨在陳淵講學時已磨好,此刻趴在地上飛快記錄。
大量道家思想, 被吸納進儒家,補全了儒家的宇宙觀。
北宋初年,三教合一之勢已顯。
這是謙虛之言,擺明了想要開宗立派!
衆人駭然,又極爲興奮,他們都是見證者,甚至可以成爲參與者。
師生們在折服的同時,也暗暗心驚。因爲朱銘小小年紀,竟對儒家經典理解深刻,有時甚至能補充陳淵的疏漏。
一直講到天黑,閔子順躬身作揖:“今日受教,如那醍醐灌頂,方知大道真義,請受在下一拜!”
他雖然不贊同陸提學的思想,卻知道陸提學是個有學問的。朱銘的父親能跟其聊到一起,必然也有學問,說不準還真是什麼隱世大儒。
真正的分歧在於,洛學主張大道惟一、天人相合。
朱銘是真餓了,坐下扒了幾口飯菜,等閔子順把墨水磨好,立即提筆寫下一副對聯來。
只在北宋,陳家出的進士就接近20個。
王安石變法的時候,洛學對新學的批判,被舊黨給利用了,導致黨爭更加激烈。
而且,朱銘存着鳩佔鵲巢的心思。他今後是要打下洋州做根據地的,洋州書院可以爲自己培養人才,乾脆就寫一副極好的對聯,爲洋州書院打出更響亮的名氣。
有錢不賺是傻子,整整一百貫啊,這閔家還真是富有。
洛學與新學雖互相敵視,但對於經義的理解,99%以上都是相通的。並且,所有的洛學(理學)大儒,都稱讚王安石註解的經書。
朱銘說道:“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而王安石卻認爲,天道和人道是分開的,人道應該順應天道、學習天道,天道是無情的,並不包含任何人倫價值色彩。這違反了儒家的基本觀念,屬於過度引用道家思想。
總算回到宿舍裡,白勝、石彪及白崇彥的書童都在,他們可以在書院暫住好幾天。
閔文蔚居然信了幾分,因爲他聽人說,陸提學與朱家父子相談甚歡。
可等朱銘寫完,閔子順頓覺眼前一亮,激動念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好聯,好文采,好志向!”
二程事後反省,說天下被搞成這個樣子,他們至少要承擔20%的責任。
閔文蔚笑容一滯:“他有甚資格開宗立派?”
朱銘沒有回答,他對王安石的新學不太瞭解。
白勝說:“那個鳥人,一把年紀了,說話卻難聽得很,俺可不想在這裡受氣。”
他閉目沉思,打算寫一篇理論文章,爲新創立的學派搭建框架。
而且還帶來了兩個校工,一人捧着飯菜,一人端着錢財。而且,還全是銀錢,方便攜帶,並非尋常鐵錢。
“其實,他可以說話很好聽的。”朱銘笑道。
“俺與他意見不同,就該俺被天下人笑話?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閔文蔚冷笑道。
他要做記錄者!
閔子順再問:“窮理求仁,化仁爲用,是否太過功利,是否已近新學?”
朱成功的父親也是大儒?
“請進。”陳淵被打斷思路很不爽。
朱銘說道:“道器不二,理一分殊。”
僅這幅楹聯,一百貫錢物超所值!
朱銘心裡想的卻是,一副對聯一百貫,老子可以批發幾十副,大明村的發展資金不就有了嗎?
終究,朱銘還是沒忍住,問道:“閣下還要對聯不?”
……
端坐良久,陳淵提筆寫下三個字:道用論。
“吾爲成功兄研墨。”閔子順積極表現。
陳淵說道:“新學太重功利,誠然不妥, 但只要分清利義,並非什麼大問題。新學墜入邪道,是因其分割天人。”
這個新學派,依舊屬於洛學分支,基本思想承襲自洛學。同時還要大量引入關學(張載)思想,這並不矛盾,洛學本就大量借鑑關學,後來朱熹的老師更是把關學研究透了。
楊時傳學羅從彥,羅從彥傳學李侗,李侗融匯衆長再傳給朱熹。
朱銘那邊,衆人簇擁他回宿舍,路上不停的在提問。
卻說陳淵回到臨時宿舍,立即命令隨從研墨鋪紙。
陳淵說道:“開宗立派不敢妄言,只是另闢蹊徑,嘗試窺測大道而已。”
教學相長,提問越多,解答越多,新學派的思想理論也變得更完善。
這是在訴說榮耀,陳氏一族,出了兩個理學大儒。其中,八世祖生了九個兒子,父子十人全部中進士。
白崇彥咬了咬牙:“願隨先生治學!”
朱銘可不知道啥叫客氣:“我的兩個隨從也沒吃飯。”
果不其然,說好話的很快就來了。
王安石不僅引入道家,還引入佛家和法家,甚至還引入諸子百家。
朱銘微笑不語。
令孤許趴在地上,把這段對話也記下來。
閔子順花錢求寫楹聯,只不過是爲了緩和關係而已,本來沒有把對聯內容放在心上。
“隨後便送來,”閔子順說道,“這裡有銀錢價值百貫,請成功兄爲書院寫一副楹聯。”
學生連同老師十多人,陸陸續續有六人拜倒。
閔文蔚推門而入,一臉微笑道:“今日老朽失言,先生不要記在心上。先生大才,請爲書院題寫一副楹聯。”
李含章問道:“默堂先生,成功兄弟,二位可是要開宗立派?”
只要不與儒家基本理念相沖突,老子說過的話,還是非常具備權威性的。
閔文蔚親自去跟陳淵扯淡,閔子順則來找朱銘閒聊。
那個書院老師叫晁洪濤,考中過六次舉人,一直不能中進士,只能窩在書院教書。但他也是有追求的,長揖拜倒:“在下願附先生驥尾,辭了教諭之職,以求得大道真義!”
還在這裡白吃白住的朱銘,已經把洋州書院當成自己的私有物……真有主人翁精神。
閔子順微笑抱拳:“今日論道至天黑,成功兄還未進餐,想必已經餓了。”
他被政敵批評效法商鞅,王安石直接寫了一首詩,大概意思是:老子爲啥不能學商鞅?商鞅之法可以推行政令。
那個追來的書院老師問:“子曰,君子不器。《繫辭》又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以日用來求道,是否違了孔夫子‘君子不器’之意?”
標題寫完,陳淵正待寫正文,突然敲門聲響起。
可以服衆!
可一旦陳淵開宗立派,藉助家族影響力,肯定能夠迅速成爲一代儒宗。到那個時候,今天這場矛盾也會傳開,閔家和洋州書院必然爲天下笑。
“某願聆聽先生教誨!”李含章第二個表態,反正他是州判之子,在這洋州書院來去隨意。
陳淵則說:“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孔夫子此言,是勸誡君子不要做死物。然則,道器不二,理一分殊,器之不存,道將焉在?君子不器,是不可爲一器,而非不可窮萬器。”
“朱大哥,啥時候下山?”白勝問道。
事實上呢,二程也主張變法,並對新法持客觀批判態度。他們曾經寫信給司馬光,勸其不要廢除免役法等好政策,可惜殺紅了眼的司馬光完全不聽。
陳淵如果只是名儒,有點衝突無所謂。
陳淵哪有心思寫楹聯,只求早點把這人打發走,好安安心心寫自己的創派文章。
在場的十多位師生,你一言,我一語,不停的提出疑惑,朱銘和陳淵全部予以解答。
這一派的學問,還要等到李侗出世。
白崇彥有些猶豫,他只是鄉下地主家的兒子,還打算好好讀書考科舉呢。
朱銘打開了陳淵的思路,一發而不可收。
朱銘說道:“恐怕一時半會兒走不成了。閔山長只要不傻,肯定要挽留咱們,可在這裡繼續白吃白住。”
等這篇文章寫完,新學派就有名字了——洛學分支·道用派。
朱銘還補充道:“我輩應當做的,是窮萬物之理而至於一。若直接去領悟大道的一,除了天生聖人,誰又能夠領悟得了?你我皆凡夫俗子,須從萬處着手。窮一物之理,便近大道一分。窮萬物之理,方可窺測大道。此即格物致知也!”
而整個漢中地區,南北兩宋加起來,一共才考上22個進士。
陳淵說道:“然也。大道是一,便爲一理。分陰陽化五行而蘊萬物, 一以貫之,具象不同。一是理,三是理, 萬也是理。”
閔子順說:“那個朱成功之父,也是一位隱世大儒。其學問兩相印證,陳先生頓有所悟,因此有開宗立派之心。”
可閔文蔚不懂察言觀色,竟一直纏着他說話,搞得陳淵不勝其煩。
白崇彥忍不住問:“二程先生言, 世間只是一理。若萬物皆有理, 衆物之理還不同, 豈非不止一理而有萬理。”
閔文蔚又想了想,決定親自去跟陳淵聊聊。
陳家的大祠堂,後來有這麼一副楹聯:一門雙理學,九子十科名。
令孤許雖然一言不發,但他直覺今日有大事發生。
閔文蔚來回踱步,反覆思量之下,說道:“安排陳先生與那朱成功,讓他們住最好的宿舍。他們要什麼便給什麼,不必談錢。再以百貫爲潤筆,請二人給書院題寫對聯。不論是否可以開宗立派,一點小錢俺還給得起。成了,便能留下美名。不成,就當啥也沒發生過。”
令孤許從地上爬起來,將剛纔的記錄收入懷中,拱手作揖道:“願隨先生治學。”
閔子順焦急道:“叔父,陳先生今有大悟,要在此地開宗立派!”
陳淵微微一笑,對閔子順說:“我打算在書院借住一陣,寫些文章出來,你去告訴閔山長,就說會給食宿錢的。”
“好說。”
閔子順是徹底服了,不再對朱銘的才學有絲毫懷疑。
“啊?”閔子順沒聽明白。
朱銘嘿嘿笑道:“我最近缺錢花,一百貫一副,要多少有多少。閣下不要,也可以介紹其他人,實在不行還能打折。”
“啊?”閔子順聽明白了,但整個人也懵了。
這似乎,不像是能輔佐大儒開宗立派的士子。
可朱銘的學問又擺在那裡,閔子順心想:此非貪財,乃真性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