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面臨巨大的流民安置壓力,朱銘希望蜀中糧食再運幾批過來。
朱國祥接到兒子的信件時,同時還收到張根的信件。
張根的信裡有一句話,讓朱國祥感到極爲驚訝:“蜀中兼併之事甲於天下,蜀中役屬之況倍於南北……”
張根表示,益州府清查田畝和人口太困難,請求經略府下放更多權力,抄家和流放不用上報批准。
朱國祥看得眉頭緊皺,把高景山叫來詢問:“蜀中真是如此耶?”
“確實如此,”高景山說,“臣在各地都做過官,北方、東南、四川各有民情,執行政令需要因地制宜。”
朱國祥說道:“請細細講來。”
高景山詳細講述情況,朱國祥很快就摸清大概。
宋代北方宗族不喜歡分家,即便按照戶等要徵重稅,依舊不喜歡分家。
連續好幾代人共居同產,二三十房,兩三百口,這種大家族在北方比比皆是。不管是做官的俸祿,還是經商的收入,全都要交給家裡分配。
但由於五代長期戰亂,北方几乎沒有單姓村落,經常是多個姓氏同住一村。
而東南大族則喜歡分家,對個人財產看得很重。
甚至還沒有分家的時候,自己掙錢便自己花,不會白白上交給家族。
又因爲東南很多地方,是近兩三百年開發的。越偏遠的東南地區村落,單姓的村子就越普遍,一個姓氏一個村,甚至一個姓氏幾個村。
這麼多同姓的村子,偏偏分家分得很零碎。
但宗族還是要搞的,一般是設立宗祠,由族人捐贈公產。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錢糧,關鍵時候拿來救濟有困難的族人,相當於就是古代家族信託基金。
至於蜀中,土地兼併、人身依附類似明清,門第觀念則直追三國兩晉。
這是因爲四川長久安定,且地形閉塞不利於遷徙。經過唐末五代以來的持續兼併,就算再怎麼分家,土地也非常集中,失地農民依附於主家,成百上千的佃戶靠一個地主生存。甚至是連續幾代人,都依附於同一個家族。
分出去的族人,也會淪爲同族的佃戶!
蜀中大族門第觀念極強,不看你做多大官,不看你有多少錢,純看土地多寡進行聯姻。
張根在信裡說,減租減息政策,在蜀中根本無法推行。
因爲那些佃戶,幾輩人服務於一個大族,自己都不知道欠了多少錢。隨便一個大族,就能拿出無數借據,即便只歸還本金,佃戶也根本還不起,因爲那是幾代人積累的債務。
而吏員多少都跟大族有關係,清查土地和人口時,又會幫地主隱瞞。
張根清查好半天,成都郊外土地都搞不定。
高景山勸道:“不止是益州,蜀中各府縣,都可以緩一緩。”
朱國祥問:“一直妥協不治?”
高景山說道:“騰出手來再治,今年的重中之重,是在南陽府、襄陽府安置流民墾荒。大元帥既然請調蜀中錢糧,那就多多在蜀中發行‘墾荒債券’,利息可以稍微定得高些。蜀中那些大族,家裡肯定是有餘糧的。”
朱國祥忽然想通了,不禁笑起來:“確實可以緩一緩。”
朱院長打算PUA那些大族,一點一點拉他們入套,最終投鼠忌器任意拿捏。
直接動大族的根本利益太難了,先搞幾波債券,而且利息定得比較高。不斷掏出他們的錢糧,只要到期連本帶利兌現,這些大族是不會激烈抵抗的,甚至還覺得這是一種穩定投資。
欠債的是大爺,這位大爺手裡還握着刀子!
當官府欠大族足夠多的錢糧,就可以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到時候得配合軍事行動,先調兵跟川南諸蠻作戰,把蠻夷驅趕出適合耕種的地區。
接着強行抽調大族控制的佃戶,拖家帶口遷徙到川南屯墾,而且必須實行軍屯,全部編爲屯田部隊。忙時耕種,閒時操練,以防備蠻夷反撲。
被抽走的大量佃戶,祖祖輩輩的欠債,全部一筆勾銷。
然後再頒佈政策剩下的佃戶,只需償還十年內的本金,超過年限的借據一概不認。
再對不分家的大戶徵收重稅,逼着他們分家析產。依附於大族的佃戶,也會當成財產分割,到那時候更容易各個擊破。
如此一舉四得,一可大量發行債券,二可分割世家大族,三可開發川南地區,四可釐清土地人口。
若有人敢串聯反抗,狠狠抄家流放幾個。但凡參與其中的家族官府正好藉機賴賬,欠下的債券不給兌現了。
這一系列步驟,朱國祥打算用五到八年來完成。
第一步,就是逼着蜀中大族買債券,然後把錢糧給兒子那邊運過去。
……
南陽府,方城縣。
方城與葉縣交界的地方,有大關口、小關口和楚長城遺址,在秦漢時期被譽爲天下九塞之一。
崔大郎帶着兩萬多流民,被勒令留在那裡聽候安排。
義軍這邊的方城縣令,大宋那邊的葉縣縣令,被這幫人搞得擔驚受怕睡不着,都怕他們突然跑到自己轄區劫掠。
張廣道親自領着三千兵過去,從童貫、辛興宗手裡繳獲大量甲冑,換裝之後的義軍部隊更加雄壯威武。
崔大郎名叫崔岫,小地主出身,被西城所逼得破家逃亡。
最開始在襄邑(睢縣)活動,剛開始也就幾十人,漸漸發展成數百人。像這樣的賊寇,開封府南部有十幾股。
在對抗官兵圍剿的過程中,他們漸漸開始合流,內部也進行着火併。
去年童貫出兵,把他們趕到淮南。
今年又調禁軍去剿匪,認爲崔岫阻住了漕運通道,於是童貫沒去河北山東,而是先到兩淮打通漕運。
童貫親率勝捷軍出發,兩淮漕軍予以配合,打得崔岫只剩幾千人。
崔岫再次流竄回河南,沿途招攬流民入夥,就這樣帶着兩萬多人,跑來投靠大名鼎鼎的朱氏父子。
至於童貫,已經帶兵去山東了。
看着兵甲齊備的三千義軍,朝自己這邊徐徐而來,崔岫瞬間放下別樣心思。
別說只有兩萬多,就算是十萬大軍,也打不過眼前這三千人。
“崔大郎何在?”張廣道的親兵喊道。
崔岫麻溜滾過去,當場跪拜道:“崔岫拜見將軍!”
張廣道問:“你的三十萬大軍呢?”
“只有兩萬多。”崔岫硬着頭皮回答。他放言說自己有三十萬人,純粹是想擡高身價,好在朱氏父子這裡謀求職位。
張廣道又問:“伱能統領兩萬多流民,也算有些本事。可識得字?”
崔岫回答:“讀過幾年書。”
張廣道說:“縣主簿,巡檢副指揮,戰兵文書,戰兵都頭,這些職務你自己挑一個。”
才一個都頭?
崔岫雖然心有不甘,但看看旁邊站着的三千甲士,他吞嚥口水說:“俺要做戰兵都頭。”
“有志氣,”張廣道讚許說,“你帶着家人去荊門,這些流民自有文官安置。”
“是!”崔岫只能認慫。
這廝攜帶家屬一路南下,被編入的卻是韓世忠、種彥崇的部隊。
二人身爲降將,驟然拔太高,會引起其他將領的不滿,讓他們帶兵三千多已是極限。
韓世忠爲正,種彥崇爲副,其麾下部隊是今年整編從各軍分出來的。
至於王淵,跟張鏜一樣,被朱銘留在大元帥府。
如今,李進義負責鎮守陳倉道,去年跟姚古對峙的也是他,拆了二百里棧道讓姚古慢慢修。
楊志鎮守儻駱道,關勝鎮守褒斜道,還有個林沖在川南。
這些《水滸傳》裡的好漢,獲得了朱家父子的大力提拔。
但南陽和襄陽這邊,則多是大明村的班底。
另外,李寶依舊鎮守夔州,陳子翼奉命組建重騎兵部隊。
從勝捷軍騎兵那裡,繳獲了幾百匹好馬。當時的廂軍騎兵,也有幾百匹戰馬。
現在攏共一千三百多匹北方戰馬,全部劃歸給陳子翼,從軍中挑選壯士編練。許多人甚至不會騎馬,得從零開始慢慢學習。
“新來的都頭?以前是做甚的?”韓世忠問。
崔岫回答說:“流民帥,兵力最多時,麾下有四萬人。”
韓世忠立即給下馬威:“四萬流民有個屁用,俺去征討方臘時,百十人就敢奇襲上萬賊寇。俺這個軍已經滿編了,你來得不是時候。先隨軍操練,熟悉義軍戰法,你再去做民兵都頭。”
“民兵?”崔岫沒聽明白。
韓世忠說:“南邊的江陵有異動,上頭打算編練三千流民爲兵。但不是戰兵,平時也要種地的,農閒時候才操練。”
崔岫瞬間無語,兜來轉去,自己手底下還是流民,而且數量還不如以前的零頭。
直至崔岫看到了民兵的兵甲……
韓世忠如今卻是自在,他混了十多年,終於能獨自領軍了。
從去年冬天提前回漢中,韓世忠就在學習義軍戰法。他知道了啥叫鴛鴦陣,也知道了啥叫火銃、火炮,更加確信朱家父子能得天下。
“剛接到消息,朝廷把俺的家人送到漢中了,”韓世忠笑問,“你妹子何時到?”
梁氏女(梁紅玉)只是韓世忠的妾室,正妻如今還活着,等正妻病逝了纔會扶正。
種彥崇說:“不太清楚。”
韓世忠擠眉弄眼,跟種彥崇勾肩搭背:“你妹子做了大元帥夫人,今後可要照顧俺韓五。”
種彥崇糾正道:“只是妾室,不是夫人。”
“都一樣,”韓世忠開玩笑道,“俺若有妹子,也嫁給大元帥,可惜就是沒有啊。”
韓世忠的妻妾送來了,可岳飛卻遲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