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富弼似有所悟地點點頭,嘴裡也是喃喃自語着。
其實他之前就已經悟道,宋刑統是有別於法制之法的,那麼以法制之法來立法,該怎麼立?
這個一直困惑着他。
因爲有一個無法說出口的矛盾,就是皇帝利益是來源於百姓。
如果強調個人利益,必然是會傷及到皇帝的利益。
二者又是對立的,這個問題似乎無解。
張斐給出的方案,就是要將君主、國家利益和個人權益區分開來。
怎麼區分?
張斐沒有明確說,但給出一些思路,首先,就是根據案情是觸及到國家、君主利益面大,還是個人利益面大。
其次,以情節的輕重來區分,偷一片桑葉跟到你家偷一貫錢,同是盜竊,但前者要劃到個人層面,而後者劃到國家層面。
可是,情節輕重,刑罰不一,這也是自古有之,哪怕就是根據現有的法律,偷一片桑葉比上你家偷竊,肯定要判得輕。
但是基於法制之法,只要劃到個人層面,官府就應該以個人利益得失爲主,官府不在受害者之列,是否還要用到刑罰呢?引導出來的答案是以賠償爲主。
這顯然是要難得多啊!
法家就是要以暴制暴,簡單粗暴,你不服,我就揍你,可話又說回來,你不揍他,他怎麼會服你?
這真是越想越難啊。
蔡卞就問道:“老師,若依此論,許多案件,就當以賠償爲主,可如何判定賠償?此法若不嚴格規定,只怕會給貪官污吏留下可趁之機。”
富弼聽得是連連點頭。
說得好啊!
賠償這種事涉及金錢,你若不說清楚,多少都是官員說了算,這個是很要命的呀。
由此可見,這事爲之防,曲爲之制,是深入人心,富弼也好,學生也罷,他們其實都有限制權力的意識。
尤其是范仲淹、富弼他們這些君子黨,當時意氣風發,甚至就直接跟仁宗講,你皇帝權力不能太大。
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有維護士大夫權力的意義,但同時也有限制皇權意義。
張斐問道:“宋刑統可有關於賠償的律例?”
大家眼神交流了一番。
蔡卞就道:“備償。”
張斐道:“備償的意義是什麼?”
“贖刑。”蔡卞答道。
張斐道:“跟受害者的實際損失有沒有關係?”
蔡卞搖搖頭,“沒有。”
備償制度,也是要賠償受害者,但是具體賠償多少,是根據你將受什麼刑罰來定得,假如說十錢抵上一棍,判你十棍,你就要花一百錢來免除刑罰,這一百錢就賠給受害者,即便受害者是損失十貫錢,你也是賠一百錢,這個跟受害者損失多少沒有一點關係。
張斐道:“這主要是捍衛的是誰的利益?”
蔡卞答道:“國家和君主利益。”
張斐點點頭道:“因爲個人損失不在其考量範圍內,還是以刑罰爲主。”
蔡京突然又問道:“保辜制度算不算?”
張斐道:“你們說算不算?”
葉祖恰道:“保辜一般都是用於傷人罪,如果打傷他人,官府會根據傷情的輕重,將判罪延後二十至五十日,假設是二十日,那麼在十九日傷者死了,那麼就會判你殺人罪,故此將會迫使傷人者,盡全力醫治受害者。”
“迫使?”
張斐笑道:“迫使是強迫性質的,在保股制度中,這是強迫嗎?”
“不是。”
葉祖恰搖搖頭,又道:“誘導。”
張斐點點頭道:“誘導可能更合適,但這隻能說明官府更傾向於傷人者去賠償,但是法律是具有強迫性質的,而且,如果我是一個郎中,我認爲你半個月就會好,我就不賠,半個月他好了,我也沒事了,但是受害者權益有沒有得到保護?”
葉祖恰搖搖頭。
張斐又道:“我明明就是無疑中打了他一拳,我也盡全力去賠償了,去幫他醫治,結果他突然死了,我也得被判死刑,這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嗎?”
大家又搖搖頭。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可見不管是備償,還是保辜,其實還都是遵循償而不罰,罰而不償的思想,主要還是國家,跟個人沒有多大關係,不能適用於法制之法。”
頓了頓,他又問道:“你們是否知道官府是如何處理欠錢不還的案子?”
蔡卞回答道:“通常此類事都不會鬧到官府去,但如果鬧到官府,一般都是先打十棍,督促其還錢。”
“不還呢?”
“再打十棍。”
“再不還呢?”
“呃。”
蔡卞突然意識到這問題可能有陷阱,考慮一番,才道:“就得看欠多少錢,如果錢不多的話,可能就是十棍二十棍,一般來說,官府會判定如果懲罰已經可以抵償債務,就不會再管了。”
“就還是償而不罰,罰而不償,這麼做的目的,還是安撫民心,事關國家和君主,而不是捍衛個人利益。”張斐道:“民間又是如何處理的呢?”
蔡卞道:“若是地主與佃農,可能就會逼迫佃農賣妻賣兒。”
張斐問道:“相比起用刑罰來督促,你們認爲那種處理方式更爲合理?”
大家都在相互看了看。
葉祖恰道:“如果是我,我寧可挨二十棍,也不願意賣妻賣兒。”
不少人點點頭。
上官均道:“但是你捱上二十棍就算了的話,借錢的人豈不是白白損失,這有違法制之法!”
又有不少人點點頭。
“問題出來了。”
張斐又來到木板前,“以罰代償,那麼借錢的人就白白損失了,沒有捍衛個人正當利益。賣妻賣兒,這也不合理,但你們認爲這是賠的太多,可就法制之法而言,妻兒也是人,他們的權益也屬於個人權益。”
學生一怔,這還真是他們沒有想過的。
這法制之法真是無孔不入,涉及到方方面面。
張斐道:“但如果讓你們去修改,你們是會去根據以罰代償來修改,還是賣妻賣兒?”
蔡卞不確定道:“賣妻賣兒?”
“爲什麼?”
“因爲若依法制之法,以罰代償,是怎麼都不對的,賣妻賣兒,只要修改成還錢,那就可以了。”
“可一般情況,都是沒錢還,纔會賣妻賣兒的。”上官均道。
蔡卞道:“這倒也是。”
張斐笑問道:“怎麼辦?”
你問我?
我還想問你呢。
大家也都茫然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你們別老是看着我,得自己去想,我也是自己想的。你們要學得是方法,而不是結論,也許我的結論也不對呀!這回我就帶着你們再推導一次,下回你們就要自己去想,別老是靠着我。”
學生們尷尬地點點頭。
“假設張三,不對,假設李四,也不對,假設王五從趙六那裡借了五貫錢,但最終沒有如約還錢,趙六來官府告官。我們第一步考慮的是什麼?”
“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上官均回答道。
“.你要這麼想的話,那你還是別當官了。”張斐哼道。
上官均道:“爲何?”
張斐苦笑一聲,來到木板前面,“我們剛剛纔說過,首先要考慮的,有沒有傷害到國家和君主的利益,你這個都不考慮,你當什麼官?”
富弼、王安石、司馬光聽得都笑了。
趙頊本來還不覺得什麼,可一看他們都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還真有那麼一絲絲不好意思。
也太考慮我了。
上官均一張臉紅得猴子屁股似得,這一堂課下來,比他之上的所有課的錯誤回答還要多得多。
“有沒有?”
張斐又問道。
“應該是沒有。”蔡京回答道。
“什麼應該沒有,壓根就沒有,這純粹是兩個人的債務關係。”
張斐瞧他一眼,又道:“既然不涉及到君主和國家的利益,那我們只需要考慮什麼?”
“個人正當權益。”
“對。”
張斐道:“我們就要着重考慮這一點。這是債務糾紛,我們現在首先要判斷的是什麼?”
葉祖恰瞧了眼上官均,好似在問,你還回答否?
上官均不敢回答了。
葉祖恰信心滿滿道:“首先要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
張斐沒好氣道:“你要去當官,一定是庸官。”
許芷倩不禁噗嗤一笑。
葉祖恰納悶道:“不然考慮什麼?”
張斐道:“當然是考慮這個債務關係是不是合法的,是不是真實的呀?這一步都省了得話,那你還需要考慮下一步嗎?你想怎麼判都行啊!”
葉祖恰的臉比上官均還紅。
上官均捂嘴偷笑。
你裝什麼裝。
“有道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經過你們一羣人審,審了大半年,終於確定這債務關係真實且合法,下一步該考慮什麼?”
“.?”
誰答誰SB!
許芷倩忍不住回答道:“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
“你一個泡茶的懂什麼?”
張斐瞪她一眼,“當然是考慮趙六訴求合不合理啊!”
許芷倩撅了下嘴,繼續埋頭泡茶。
上官均、葉祖恰等人頓時平衡了。
原來老師不是針對我,連自己未婚妻也懟。
張斐激動道:“我要講多少遍,你們才能夠記住,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趙六的訴求是否屬於正當,這是很關鍵的呀!你們知不知道,多少地主與官府勾結欺壓百姓,問題就出在這裡,地主不正當的訴求,官府也判。你們.你們今後出門,可別說是我的學生,我真心丟不起這人。”
學生們眼眶微微泛紅了。
以前他們還嫌棄張斐,如今竟然被張斐嫌棄成這樣。
張斐繼續問道:“你們幾個臭皮匠又審視半年,發現訴求正當,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回是真沒人敢回答了。
張斐也不急,斜靠在講臺上,意思就是咱們耗着唄。
趙頊道:“應該考慮王五是否有錢還。”
“官家聖明!”
張斐立刻拱手一禮。
我.。
無數道鄙視的目光射向張斐。
你這也太那個啥了吧!
趙頊一點也不覺驕傲,反而兩腮也微微泛紅。
張斐一看皇帝尷尬,那不行,趕緊轉回正題,“正如官家所言,接下來就該審視,王五有沒有錢還?分兩種情況,第一,有錢不還。第二沒錢還。我們先看第一種,他有錢不還,怎麼辦?”
蔡卞回答道:“強制讓他還錢?”
張斐道:“這裡面我們先要考慮一個問題,一般來說,王五不可能會說自己有錢就是不還,他肯定說自己沒錢,所以我們首先需要查證,就是他是否真的有錢。
如果他查到他是真的有錢,他就是不還,這屬於什麼?”
“.!”
“這屬於欺騙官府,違抗政令。”蔡卞故意勇氣回答道。
“侵犯了誰的利益?”
“君主和國家。”
“對。”
張斐點點頭,“那他就要接受刑罰,但是這個刑罰又該怎麼定?”
蔡京突然道:“我我認爲可以用備償制度來判。”
張斐問道:“爲什麼?”
蔡京道:“因爲王五的本意是要賴賬,而非是要傷害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判罰不宜太重,而且他若直接還錢,官府也不需要多出那麼多損耗,所以我覺得備償比較合適,但是贖刑之錢,應該歸官府。”
王安石聽得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
張斐讚許道:“蔡京,你可以脫離臭皮匠的隊伍了。”
要談到錢,蔡京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蔡京面對這句話誇獎,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鬱悶。
張斐又繼續說道:“王五的行爲是有意給官府造成損耗,但又是間接傷害到國家和君主利益,備償是無疑是非常合適的判罰,讓他自己選,是打他,還是罰他,畢竟二者都合理。
有錢不還,考慮的是官府的能力和執行力。要命的就是,王五確實沒錢還,那該怎麼辦?”
學生們都看着張斐,包括後面那羣人。
這個問題確實不好解決。
在很多官員眼裡,就是打他一頓償債。
安撫人心。
但基於法制之法,這不能打。
張斐等了好一會兒,確實沒有人回答,他才說道:“我再重申一遍,基於法制之法,那我們的原則就是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不是以傷害別人的人權益爲前提,這個人包括王五。
不還錢,損害趙六的利益,但他又沒有錢還,官府如果秉持法制之法的理念,就只能是根據王五每月的收入,去強制規定他每月得還多少錢給趙六。一定要王五還錢,但同時不能以傷害王五爲前提去還錢。”
大家皆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如果王五有一間小屋,是不是得讓他賣屋還債?”
蔡卞搖搖頭道:“不應該,若是冬天,逼着王五賣屋,使得他一家人活活凍死,那這跟奪人口糧亦無區別。”
張斐又問道:“如果趙六等着這一筆錢救命呢?”
大家都傻眼了,你這是在刁難我們吧?
張斐道:“別這麼看着我,這種案件絕對發生過。”
上官均道:“那估計還得讓王五賣屋,畢竟這人命關天,而且他本就有還錢的義務。”
張斐笑道:“其實這種案件,只能具體案件具體去分析,我也沒有個具體答案,但你們千萬不要去害怕,因爲只要你們秉持着捍衛個人正當權益這個理念,不管立法也好,判罰也好,可能每個人判罰不一樣,但也不至於錯判。”
一衆學生紛紛點頭,信心開始回升,內心中彷彿打開了一扇窗戶,一絲亮光從外照入。
張斐瞄了眼門外,差不多了,可以下課了。
王安石突然笑道:“張老師說得很合理,令我也受益匪淺,但是張老師似乎忽略了一點。”
所有人都看向王安石。
張斐遲疑了下,拱手道:“願聞高見。”
王安石笑問道:“如果連一樁債務糾紛,官府都得考慮的這麼細緻,那官府還有精力管別得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