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的老爺們的心中,全都是一萬頭草泥馬奔馳而過,是不帶減速的那種。
甚至包括種諤和陸詵兩位當事人。
因爲審到這裡爲止,他們是完全理不清這頭緒,到底這些證據是更偏向哪一方的。
但是張斐臨走前那番話,又好似已經審完了,因爲張斐是說,如果有需要的話,再開庭補充。
換而言之,就是從目前來看,是不需要的。
這甚至弄得不少官員,對自己引以爲傲的律學都已經產生質疑。
還有最後那幾個問題,擺明就是針對陸詵的,這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這也令整件案子都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故此這退庭之後,老爺們也沒有急着離去,而是圍聚在一起,彼此詢問着,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還真的是自己太蠢?
“蔡知府,郭提刑,你們怎麼看?”
那蔡延慶、郭孝法相視一眼,均是搖搖頭。
郭孝法輕蔑地呵呵兩聲:“老拙愚鈍,着實看不明白這玄機在哪。審了半天,就只是讓所有人都陳述一遍事實,而對於種副使的質疑,是少之又少,在我看來,方纔種副使很多回答,都可以繼續審問的。”
以前的審問,是有一個主攻目標,主審官去不斷地質問,質疑,逼得對方露出馬腳。
當然,也不是說當日就要判,可即便當日不判,在場的人,大概也能判斷出,結果會是偏向哪邊的,除非有權力的干預。
但張斐不一樣,他沒有主攻誰,而是雨露均沾,語氣慈祥如同鄰居家的長輩,那種諤說得話,似乎都還沒有郭逵、韓忠彥他們說得多。
而且,種諤回答什麼,他也很少去質疑,尤其是種諤的內心想法,他最多問兩句。
韋應方哼道:“我看他就是在故弄玄虛。”
蔡延慶擺擺手道:“是不是故弄玄虛,這倒只是其次,關鍵那張庭長心中定有計較。”
郭孝法不服道:“什麼計較,我看都沒有必要審,反正就是他說了算麼。”
韋應方道:“我就是這意思,如果他判種副使無罪,那根本就毫無依據,我們可都沒有看明白,從哪一點來說,那種副使是無罪的。如果他判種副使有罪,那就是在故弄玄虛,浪費財政,這都是明擺着的事,哪需要審得這麼複雜。”
其餘人也是紛紛點頭。
而身爲當事人的陸詵,也是一頭霧水,下得庭來,他趕緊找到鄭獬等幾位好友詢問,“毅夫,你怎麼看?”
鄭獬皺眉道:“不瞞陸兄,我沒有看明白這其中的玄機。”
陸詵問道:“你之前不是見識過張三手段,還有這公檢法嗎?”
鄭獬點點頭:“皇庭審案,我的確是見識過的,但那都是刑事案,主要看得是證據,與此類案件還是不大一樣。至於張三麼,他在汴梁,就只是一個珥筆,主要爲人辯護,是有着明確的目的,我也是頭回見他審案。”
旁邊一人問道:“鄭學士,這張三到底是誰得人?”
古代官場,還是挺講究關係的,根據關係一般也可以判斷出,他會傾向於哪邊。
鄭獬微微皺眉,“還真不好說,張三來此擔任庭長,確實是司馬君實舉薦的。”
“司馬學士應該是支持陸知府的吧。”
“那是當然,在朝中,司馬學士可不止一次爲陸兄說話。”鄭獬點點頭,但旋即又道:“但是這張三與王介甫的關係也不錯。”
陸詵擺擺手道:“我看伱們是想多了,從方纔的審理來看,這個張庭長明顯更看重事實經過,而非是什麼關係。”
鄭獬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認爲的,但若真是如此的話,他沒有理由不判種副使有罪,雖然其中涉及到能夠爲種副使開脫的理由,但那最多也只能減輕罪名,而不能判無罪。”
“原本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最後張庭長的幾個問題,擺明就是在針對陸知府,這又令人感到一些不安。”
而那邊種諤就更是如此,真心比沒審之前更加忐忑不安,因爲這審得太細緻,扒得臉底褲都不剩,幾乎所有與此案有關的事情,都問了一邊,而且還有郭相公、韓判官來此作證。
這要判有罪的話,感覺就好像沒得救了。
“韓賢侄。”
“忠彥見過郭叔父。”
韓忠彥見郭逵走來,急忙拱手一禮。
“賢侄無須多禮。”
郭逵笑道:“韓相公身體可還好?”
韓忠彥道:“蒙郭叔父關心,家父身體尚可,只是這年紀大了,難免會有一些小病。”
“還是要多注意一下身子。”郭逵關心了一句,又試探道:“方纔我還真以爲韓相公親自來了,可沒有將我嚇一跳。”
韓忠彥道:“其實家父還真是打算親自過來的,是晚輩擔心家父的身體受不了這舟車勞頓,故而勸住了他。”
“這點小事,哪能勞煩韓相公。”王韶突然走了過來,一臉好奇道。
周邊頓時安靜了不少,官員紛紛豎起耳朵來。
韓忠彥先是向王韶拱手一禮,旋即也是面露疑惑之色,“不瞞二位,其實晚輩也不明白,爲什麼家父恁地看重此次審判,家父不但再三叮囑我,還讓我儘可能抄錄一份庭錄和判決書回去。”
郭逵、王韶這兩老狐狸一聽,登時明白其中玄機。
以韓琦的地位不大可能非常緊張這樁官司到底會怎麼判,爲什麼要庭錄和判決書,可見主角是皇庭,而不是種諤和陸詵。
可見一點,皇庭不會只審理這一樁案,也不會只在河中府。
韓琦纔會要一份回去,研究一下皇庭的審理方式。
那他們可也得好好研究一下啊!
還在有條不紊收拾文案的葉祖恰,眼神瞄着那些竊竊私語的官員們,低聲向蔡卞問道:“元度,你說他們猜得到老師會怎麼判麼?”
蔡卞笑道:“怎麼猜得到,老師的判決,可是基於法制之法,若對此理念不瞭解,十有八九是沒有頭緒。”
說着,他將手中的文案,遞到蔡京面前,“哥,這是要給檢察院的證據和庭錄。”
蔡京接過來,立刻擡頭看去,見蘇轍他們還在,便趕緊走了過去。
“蘇檢察長,這是庭錄和有關的證據。”
“有勞了。”
蘇轍接了過來,檢察院方面不但監督審判,還得對證據繼續審查。
一旁的陳琪突然打聽道:“元長,你們會怎麼判?”
蔡京苦笑道:“這種案件,對於我們而言,可真是難了一點,我們也就能打打下手,就看老師怎麼判了。”
說着,他又道:“若無其它事,在下告辭了。”
蘇轍點頭笑道:“慢走。”
他一走,陳琪又蘇轍問道:“檢察長,你怎麼看?”
蘇轍笑道:“蔡京不都說了麼。”
“說了什麼?”
“就看他老師怎麼判。”
“啊?”
“既然設立這軍事皇庭,定是與之前的審理方式不一樣,這完全就是張庭長說了算麼,所以你們也別瞎想,到時看張庭長會怎麼判吧。而我們所要做的,則是監督其判決是否合理。”
其實蘇轍想得非常明白,這軍事皇庭就是一個未知領域,在判決沒有出來之前,你就沒法去想。
只能先看張斐的判決,再反推這過程合不合理。
許芷倩只對張斐負責,她收拾完張斐桌上的文案,便捧文案回去了,可剛剛來到路口,就遇到張斐,不免好奇道:“你站這作甚?”
“等你,還能作甚。”張斐一翻白眼道。
許芷倩道:“那你爲何方纔走那麼急。”
“爲了帥,你第一回跟我合作啊。”
張斐又見她捧着一沓文案,道:“要不要我幫你。”
許芷倩小嘴一撇:“免了!別耽誤了你的帥。”
張斐也沒有強求,其實許芷倩能自己搞定的,他一般都不會伸手。
許芷倩從小就非常獨立,也不太願意讓張斐幫這些小忙,她更多工作感興趣,好奇道:“你想好怎麼判了麼?”
張斐點點頭道:“但是得組織一下語言,讓我的判決變得更加有條理,畢竟這將是一次範例,而且涉及到諸多審判原則。”
出得皇庭,好友之間立刻相約一塊吃晚飯,毋庸置疑,聊得全是這場官司,但是越聊越慌。
原因就在於,之前這種案件,大家心裡還是有底的,一般判重罪的,必然是引發皇帝的猜忌。
但是這回完全不一樣,皇帝好像就沒參與一樣。
此番庭審,就只是問事件的本身,不涉及到權力、官位,等等。
郭逵坐在上面跟那土潤一個標準。
他們完全摸不着頭緒。
如果以證據來判,種諤百分之一萬是有罪,沒有一個證據,可以爲種諤開脫這罪名的。
除非你將律法改了。
好在,這回張斐並沒有讓他們煎熬太久,僅僅過得兩日,張斐便發出通知,將在明日進行宣判。
這令種諤等一干武將,感到大事不妙。
因爲有不少專業人士分析,如果完全看證據的話,只能是判種諤有罪,因此他們就斷定,假設繼續開庭審理,那麼多半就是有鐵證來爲種諤洗脫罪名,但如果直接宣判,估計就是要判種諤有罪。
種諤頓時慌得一批。
第三日。
天才矇矇亮,山谷間就已經是座無虛席,反正大家也都睡不着,還不如早點來這裡,打探消息。
但也不得不承認,這皇庭的保密工作是做的相當好,真的密不透風,依舊是無人知曉,比之三日前,大家的猜測,也沒有什麼進展。
辰時,張斐終於出現了,這回大家是趕緊起身,一刻都不願耽擱,在張斐沒有宣判之前,你想怎樣就怎樣。
可真是太折磨人了。
你知道我們這裡兩天是怎麼過來的嗎?
“諸位請坐。”
張斐伸手示意,然後坐了下來,見大家都坐下之後,他才朗聲道:“經過本庭長和許主簿,以及四位助審官的商議,都覺得無須再開庭審理,故而今日將會對此案做出宣判。”
說到這裡,他先是看向陸詵,“首先,是關於陸知府的判決。”
此話一出,在場不少人皆是一驚。
陸詵不是原告嗎?
怎麼還有對他的判決?
搞什麼鬼?
陸詵自己也懵了。
原來我是來這裡接受審判的啊!
張斐無暇理會他們震驚的目光,低頭仔細再審視一遍判決文案,然後又看向陸詵,道:“關於陸知府,官家曾以協助不力,而將其調去秦州。但是根據證據顯示,關於這個指控,顯然是與真實情況有所出入的。”
所有人皆是屏住呼吸。
這一上來就否定官家?
玩得這麼大嗎?
郭逵、王韶都開始抹汗了。
而鄭獬等一干正直文官則是激動不已,暗自爲張斐叫好。
原來我們是一路人,就喜歡駁回官家的聖裁。
好小子,有膽量。
但其實這不是一個罪名,只是皇帝的找個理由將陸詵貶走,所表達的意思,就是皇帝不爽,你跟我沒有想到一塊去。
但是陸詵在朝中的支持者,就總是拿這個指控去找趙頊的麻煩。
這一句話,恰恰就是他們想要的。
張斐對於他們的表情,似乎在意料之中,一邊看着文案,一邊條不紊地繼續說道:“在誘降之初,陸知府給予種副使的支持,以及在堅持等朝廷的詔令一事上,陸知府所作所爲,不存在任何問題,可謂是恪盡職守,知人善任。
而其中唯一存在爭議的就是,在種副使佔據綏州之後,敵軍來犯,陸知府並未提供任何幫助,只是再三要求種副使回守青澗城。”
陸詵眉頭一皺,滿是困惑地看着張斐。
這有什麼爭議?
難道我還得支持一個不遵守詔令的人?
方纔還感到鼓舞的鄭獬等人也是充滿疑惑地看着張斐。
又聽張斐言道:“蓋因種副使在這期間並未向陸知府提出任何建議和求援,以及陸知府還在延州城附近加強防衛,故此本庭長判定,陸知府並沒有協助不力。”
“等等!”
陸詵忍不住了,道:“假設種副使求援於我,我未有接受,難不成我還有罪不成,是他先不聽從命令的。”
種諤也好奇地看着張斐,當時我還有向陸知府提要求的資格。
這他都不好意思啊!
張斐笑道:“陸知府莫要着急,我會解釋清楚這一切的,因爲這是我們軍事皇庭審理的第一個案子,故此我會非常仔細的解釋,因爲我每一個判定的原因,將來都會適用於類似的案件。”
陸詵拱手道:“抱歉。”心裡卻在想,適用於類似的案件,你這是在判案嗎?
張斐露出原諒的微笑,然後繼續道:“我們皇庭的最高原則,就是捍衛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基於這一原則,如果當敵軍來犯時,種副使向陸知府求助,而陸知府置之不理,且消極應對,本庭長將會判他瀆職之罪,以及革職查辦。”
陸詵當即哆嗦了一下,我當時走在革職查辦的邊緣嗎?
幸虧種諤到時沒有跟他聯繫,不然的話。
方纔還在爲張斐判決叫好的鄭獬,這回是徹底懵逼了。
張斐環視一眼,朗聲道:“這番話不僅僅是對陸知府說得,也是跟在坐的各位說得,你們要記住一點,當面對外敵時,無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都應該以共同禦敵爲先。因爲這將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根本利益,如果查明有消極應對,亦或者置之不理,很抱歉,無論你受到再大的委屈,你都將會受到嚴格的懲罰。
不過我也要再說明一點,我不是要求陸知府必須前去救援,而是要以禦敵爲先,至於怎麼應對,皇庭是無權干預,但如果上得皇庭,你就必須要給一個合理的理由,也許不是對的,但必須要讓人信服。
而在此事中,陸知府有一點做的非常好,就是他立刻有書信朝廷,講明此事。在此,我建議各位今後若遇到此類事情,也都應該向陸知府學習,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只要有外敵來犯,先要以禦敵爲先,並且立刻書信朝廷,講明部下或者上司所犯之問題。
等到戰事結束後,皇庭自會針對此事進行審理,而這在庭上,這將對你們會有着莫大的幫助,本庭長也不建議你們選擇其它任何一種方式。”
這時,下面有一人起身憤怒地質問道:“你這是在教我們做事嗎?此乃軍政,你憑什麼干預。”
張斐搖頭道:“我不是在教你們做事,皇庭也無權干預軍政,我只是在給你們的建議,你們可以不聽,不予理會。只不過,假設有朝一日,你們不幸坐在這庭上,那就不是軍政,而是司法,在那時候,我的這個建議就會變得至關重要。”
蔡卞他們也都是一臉微笑地看着他們。
簡單來說,你別來啊!你來了的話,那可能就爲時已晚。
下面不少人心想,要是可以的話,誰想來啊!
但他們也沒法反駁,人家都說了,你可以不聽,你現在就可以起身走人,誰也沒攔着你。
也並沒有人走,這個建議也都默默記住了。
目前誰也不清楚這軍事皇庭的前景,但從此案來看,還是很強勢的,韓琦大老遠都得派兒子過來作證。
張斐又看向陸詵,“陸知府,你做得其實已經是非常好了,但其實你可以做得更好一些,尤其是在敵軍來犯之時,無論如何,這事情已經發生,我知道陸知府也有大局着想,避免與西夏開戰。
但是根據韓相公和郭相公他們供詞來看,在當時,如果你想要避免與西夏開戰,第一步就是擋住敵人,一旦戰敗,那就不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而且,如果種將軍和折將軍兵敗,延州將會岌岌可危,而在這一點上,你並沒有做到深謀遠慮,盡忠職守,只是比較幸運而已,官家當初對你的指控,也就是沒有考慮你的幸運。”
一生清廉正直的陸詵,此時臉紅的就如昭陽一般。
他會較真,但不會說謊,捫心自問,他當時只是憤怒,以及擔憂會跟西夏打起來,還真沒有怎麼顧忌前線戰事。
張斐又擡目四顧,又道:“我之所以給各位這個建議,因爲我們皇庭也就是這麼做的,而且效果還不錯。”
說着,他指着旁邊幾個庭錄員,“這幾位辛苦的庭錄員,一位是官家派來的,一位是審刑院派來的,還有一位政事堂派來的。”
什麼?
這幾個庭錄員這麼有來頭嗎?
大家不禁側目看向那幾名庭錄員,頓時爲張斐覺得委屈。
試問哪個官員能有你這般殊榮,皇帝、政事堂、審刑院同時派人監督。
大哥,你是穩的。
小弟甘拜下風。
而如蔡延慶、王韶這些老狐狸,則是對張斐另眼相待,皇帝、宰相一塊監督,那他的權力得有多大。
要只是一個知府,皇帝還會這麼幹嗎?
“關於陸知府的判決,就到這裡。接下來就是關於對種諤種副使的判決。”
種諤一聽,整個人都繃緊了,豆大的汗珠,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
公然推翻官家的指控,這要判下來,是真心沒得救了。
張斐喝了一口茶,然後道:“關於擅興律,共有9門24條律例,涉及擅發兵、給發兵符、大集校閱、主將不固守城、巧詐避徵役、出給戎仗條、興造料請工、私有禁兵器、役功力採取不任用等方面。《武經總要罰條》共有72條處罰規定,涉及行軍宿營、偵察報警、作戰行動、軍器保管等。”
說到這裡,他道:“本庭長將會給擅興律添加一條指導思想,以便於大家理解,就是戰爭不是文武的博弈,而是政治的延續。”
“政治的延續?”
蔡延慶聽得是連連點頭,“妙啊!”
不少文官也是頻頻點頭,說得真好,當然不是什麼文武博弈,我們文官本就應該在上面的,這就是理所當然的。
郭逵撫須笑道:“這小子果真不一般。”說着,他向一旁的韓忠彥問道:“賢侄,他有添加指導思想的權力嗎?”
韓忠彥搖搖頭道:“這晚輩也不清楚,但既然他這麼說了,估計是有的。”
張斐又道:“朝廷的決策,是政治的決策,而不是文官的決策,爲得是國家利益。違反這個決策,就是傷害國家利益,這是必然違法的。”
種諤身子突然搖晃了幾下。
完了!
死定了!
“基於所有的證據來看,種副使的確有矯詔、擅興的嫌疑。”
說到這裡,張斐話鋒一轉,“但是這嫌疑還不足以將其定罪,然而,因爲朝廷在決策方面的不明,這是更有利於種副使,故此本庭長並不認爲他有犯下矯詔和擅興罪。”
種諤雙手捂住胸口,猶如從地獄直接上升到天堂。
刺激!
真是太刺激了!
而鄭獬等人,卻是睜大雙目,不敢置信地看着張斐。
你這簡直是睜着眼說瞎話啊!
不等他們張口開噴,張斐就趕緊言道:“首先。就是關於擅發兵的嫌疑。而關於這一點,本庭長也在審理的時候提到過一些判定標準。
這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整個招降纔是一個獨立的事件,而種副使出兵綏州,只是事件中的一個行爲。
在招降一事上,所有證據都顯示,朝廷是默許的,根據我們所調查的證據來看,邊境上招降對方敵將,也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在整個治平年間,我所知道的就有十六例。
而根據所有證人的供詞來看,種副使並不知道嵬名山實則是沒有答應歸降,他是認爲對方已經歸降。
而根據郭相公的供詞,以及以往的事例來看。在歸降這個過程中,一旦走漏風聲,十有八九都是失敗告終。而基於綏州地理位置重要性,以及朝廷並沒有明確否決,那麼種副使當機立斷,選擇出兵,這屬於一個統帥該有的職權。
並且,所有供詞都表示,種副使是做了非常妥善的部署,這一點尤爲重要,一個武將想立功,這是很正常的,誰又不想。我們要看得就是他是否有貪功冒進,而關於這一點,我主要看得是過程,而非是結果,而根據參與者的供詞來看,他是有做充分的準備,確保萬無一失,此非幸運。”
這回輪到種詁、折繼祖等一干武將們,暗自爲張斐叫好。
早就應該這麼判了啊!
對比起來,以前的判決,那簡直就是粗糙的一逼。
鄭獬他們則是有些此意,如果判定出兵只是整場戰爭的一個行爲,那麼朝廷的決策,不在於出兵與否,而是在於招降與否,只要朝廷允許招降,那麼出兵不需要朝廷的詔令來支持,那確實有很多先例可以給予張斐支持。
戰爭已經打響,武將不可能動用一兵一卒,都得請示朝廷。
折繼世與大理河的部署,也沒有請示朝廷。
“而其中最具爭議的就是種副使在出兵之時,並未告知陸知府。”
張斐又道:“而種副使的理由有二,其一,他認爲陸知府不會答應;其二,他不想連累種副使。這兩個理由,都只是種副使自說自話,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故此我們皇庭並沒有採納。”
種諤是一臉尷尬。
那麼問題來,你要都不採納,那不是我有罪嗎。
張斐又繼續言道:“在這一點上,本庭長認爲這的確是屬於種副使的過失,無可爭議,但不足以定罪。原因就在於陸知府並沒有反對誘降。”
陸詵鬱悶道:“我不反對,他就可以不徵求我的同意嗎?”
張斐道:“必須是要的,故此我說這是他的過失,他理應要告知你一聲。但是基於我們皇庭對於此類案件判定原則,我們更傾向給予最前線戰鬥人員更多的寬容。
因爲戰機是稍縱即逝的,第一線戰鬥人員,不可能事事都向後方請示。在招降一事上面,青澗城就是第一線,雖然我也知道,當時種副使其實是有充裕向陸知府做出請示,但爲了確保這個原則不被破壞,鼓勵最前線的武將在戰場能夠當機立斷,抓住戰機,故此我們這判定它是一個過失,只給予警告,而不給予懲罰。”
蘇轍問道:“那你這不是鼓勵武將違抗軍令。”
張斐道:“這個原則只適用於最先前線的戰鬥人員,如果種副使當時是處於後方,以及未有親自帶兵前往,那麼他的所爲就不適用於這個原則。因爲我相信,他們用自己生命的做出決斷,絕大部分應該是明智的。”
蘇轍一怔,不禁沉吟起來。
這律法還能這麼思考嗎。
武將們自然是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說得可真是太好了。
繼續!
繼續說!
這咱們愛聽。
此時,他們甚至有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張斐又道:“當然,這個原則之下,只是寬容,而不是判定無罪,具體有沒有罪,還得根據具體情況來斷定,而在此案中,種副使是做了充分的準備,並且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綏州城。”
種詁激動地問道:“這個原則是律法麼?”
這個原則實在是有利於武將了,應該寫成律法。
張斐道:“當你來到軍事皇庭申訴時,它將適用於所有人。”
武將們一聽,立刻是心領神會,若有皇庭在,將來就不用害怕文官們的口舌筆墨了,至少你們冤枉不了我們。
文官當然也想到這一點,但他們也在考慮,這皇庭到底還是文官們在掌控,那麼就不至於失控。
並且第一原則是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武將必然是處於文官之下的。
“最後!”
張斐道:“就是關於種副使未有聽從陸知府的命令,在收復綏州後,並沒有立刻回撤。基於方纔那個原則,我們會給予第一線戰鬥人員的判斷,更多的寬容。
而根據目前證據顯示,種副使的判決,是非常正確的,因爲他當時已經與折繼世將軍形成互倚之勢,他若突然撤兵,可能會導致折繼世將軍腹背受敵。
在這一點上,我們皇庭認爲這屬於陸知府過失。”
陸詵又抑鬱了,我還有過失?
你這是各打五十大板嗎?
你這不叫公平,而是叫做平均啊!
張斐解釋道:“正如我之前說得,事已至此,該以抵禦外敵爲先,而陸知府只考慮到戰略層面不應與西夏發生戰爭,而未有考慮戰術層面,也就是折繼世將軍的處境,這顯然是他的一個過失。
至於陸知府並未跟薛發運使進行商量,這一點我們認爲,並無任何不妥,因爲當時陸知府身處更前線,更清楚狀況,而當時敵軍已經進犯,他應該當機立斷,而非是等着與薛發運使商量,只是陸知府未有考慮周詳,做出最爲合適的部署。”
說到這裡,他稍稍停了下,端起茶杯,喝了兩大口。
他這一停,大家是如夢初醒,那鄭獬突然反應過來,不禁質疑道:“張庭長的判決,大有爲種副使開脫之意。”
根據律法,種諤肯定有罪,但是張斐所言的幾個原則,全部有利於種諤,而原則就是張斐自己弄得,這如何叫人信服。
張斐放下茶杯來,道:“首先,我的這個判決,將會作爲判例,從而適用於所有人,暫時是有一個前提,就是隻在皇庭。
其次,我承認我的確是有一些偏袒種副使,這種說法並不完全是錯。”
“????”
大家又傻了,包括蘇轍在內。
這麼囂張的主審官,可真是頭回見啊!
就算是,你也不應該承認啊!
說你道德低,你承認也就罷了,畢竟道德低也不違法,但是說你偏袒,你也承認,這可就是徇私枉法啊!
如郭孝法,以及一些御史們,聽到這話,不禁都雙目放光。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你小子着實飄了!
等着吧!
張斐笑着解釋道:“這裡是軍事皇庭,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皇庭,涉及的多半都是與戰爭有關。
而戰爭是不講道德,不講公平,不講仁義,故而判決原則是與其他官司不一樣。戰爭的意圖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而戰爭的原罪就是失敗,一旦確定此次戰爭的意圖是爲了國家和君主的利益,那麼勝敗必然會影響到庭長的判決。
這也是我們皇庭的另一個原則。身爲軍事皇庭的庭長,我無法用仁義和道德去判定一個手握上千條人命的將軍,這反而是一種不公平。”
不少人聽得沉思不語。
咋一聽,覺得這話太直接,太露骨了。
可仔細一想,又覺得好像是這麼個道理,這是軍事皇庭,從軍事角度來看,勝敗當然是非常關鍵的,以往那些敗軍之將,縱無過失,也得受罰。
失敗真的就是原罪。
張斐又繼續說道:“這就好比之前我們常說的戴罪立功,只不過在這軍事皇庭,這將會成爲一種成文的判決指導原則。
假設種副使是失敗了,我現在無法斷定會怎麼判,那十有八九是另一個判決,但事實就是他贏了,而皇庭會給予一個爲國家和君主奪得利益的將軍,更多的寬容。
而之前提到的擅興律,也都將會給予這些判決指導原則之下,律例是不會變的,只是說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引用判決指導原則,當然,這些原則,必須要依靠大量的證據來支持。”
武將們全都激動地站起身來,不禁是熱淚盈眶,感覺就好像打了一場大勝仗,有人甚至還捂着腦袋。
這就是我們想要的。
文官們則是一臉鬱悶,你這是判決嗎?你這分明就是在立法啊!
郭孝法當即質問道:“你有這權力嗎?”
張斐回答道:“在這裡,我有。”
折繼祖立刻問道:“非河中府的官員,能否來軍事皇庭申訴?”
張斐道:“暫時就只適用於我職權範圍內,也就是這陝西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