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一拍大腿:“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這是風溫出現的逆傳心包的危症,也就是溫病的危症,既然這個病大家都不知道,所以爺爺就算有時間徵求大家的意見,也不會有人說出正確的治法來的,因爲都不知道嘛,徵求了也沒有用。”
“我們都不知底,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孫兆冷冷道。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如果說自己從一本書上看來得,要找這本書,又不可能找到,葉知秋眼珠一轉,道:“我跟一個新結實的朋友那聽來的,他叫龐安時,他說的。他是醫道世家子弟。”
龐安時被稱爲溫病學的開拓者之一,他已經看到了溫病不同於傷寒。他的溫病理論對後世溫病學的發展有很大的啓迪。自己說是從他那裡知道,卻也不爲過。因爲後世溫病學就是在他的研究上發展起來的。只不過,他還沒有研究得自己說的這麼透。眼下也只能把他搬出來了,因爲歷史走到宋朝這的時候,對溫病和傷寒關係上,也只有他是看得最遠的。而先前在可馨樓上,他已經說了他開始研究這個問題。
孫用和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龐安時爲何許人也。範妙菡昨日見葉知秋把那龐安時駁得啞口無言,今日卻把他搬出來當擋箭牌,說他的這一番道理是從他那裡知道的,以爲葉知秋是亂說來搪塞的,不禁想笑。
孫奇道:“醫道世家子弟?會不會是西城龐達龐大夫家的公子?”
“嗯,京城姓龐的郎中,便只有他了。”
孫奇道:“這龐達的醫術平平,卻不知道他的子孫還有這等獨闢蹊徑的見解?”
“什麼獨闢蹊徑,”孫兆冷笑道,“一個毛孩子能知道什麼?溫病,不同於傷寒的溫病?哼!分明是胡說八道,溫病本來就是傷寒,怎麼成了獨立於傷寒的一種新病?”
葉知秋道:“是一種新病,跟傷寒完全不同的!”
“你才學了幾天醫術?就想標新立異?”
“我不是標新立異,而是事實!”
“胡說!連病都不會看,你怎麼知道溫病跟傷寒不同?簡直是笑話!”
“我不會看病,並不等於我不會思考!”
“思考什麼你……!”
一旁的孫奇突然一擺手,道:“先別急,我倒覺得這樣說未嘗不可!”
孫兆愣了一下,瞧着孫奇:“什麼意思?”
孫奇道:“你們想想,如果永澤說的是事實,二皇子患的是一種新病,而不是傷寒,那就是說,老太爺治不好,也不能問責,因爲這是一種新病,誰也不知道的新病,治不好也情有可原,便可以讓老太爺脫罪了!”
孫兆呆了一下,喜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孫永軒也跟着喜道:“對對!大伯說的太對了,既然是新病,是誰也不知道的病,那誰也沒辦法,也就沒有‘本方’可言,那就不存在不如本方的問題了!”
孫用和沉吟片刻,緩緩點頭:“如果永澤的說法是對的,那應該說,這不是一種新病,而是一種我們以前都認識錯誤的病,既然大家都認識錯了,自然就沒有正確的本方可言,也就不是不如本方,便可以脫罪。”說到這,他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歡喜之情。
見此情景,範妙菡笑逐顏開,抓住旁邊葉知秋的胳膊使勁搖晃:“我剛纔還莫名其妙你說了這麼大一通是爲了什麼,卻原來是爲了這個啊!”
葉知秋苦笑:“我就是爲了這個嘛,我沒說清楚嗎?”
“你說了一大堆,誰知道說的是什麼,還是師伯幫你理順了思路,抓到了重點。你這呆子!雜七雜八的就說不到點子上。”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孫用和道:“但是,如何能說服官家,讓他相信這是一種我們都認識錯誤的病呢?官家諳熟醫術,要說服他,必須有十足的依據才行。”
孫永軒見他們都很熱烈,嘟噥了一句:“可是,溫病就是傷寒啊,從來沒有聽說溫病跟傷寒不是一回事的。”
孫兆立即好象當頭澆了一桶冰水,他也是一心想找到一個辦法來度過這個劫難,剛纔孫奇提醒說,如果能讓官家相信溫病不同於傷寒,是一種大家都認識錯誤的病,便可以用不知者不爲罪來脫罪了,頓時高興起來,可是聽孫永軒這麼說,只略一沉吟,便覺得這法子行不通。道:“是啊,《肘後備急方》說了:‘傷寒、時行、瘟疫三名同一種耳,而源本小異,其冬月傷寒,或疾行力作,汗出得風冷,至夏發,名爲傷寒;其冬月不甚寒,多暖氣及西風,使人骨節緩墮,受病至春發,名爲時行;其年歲中,有癘氣兼夾鬼毒相注,名爲溫病。如此診候並相似,又貴勝雅言總名傷寒,世俗因號時興。’這裡說的很清楚,傷寒只不過是雅稱,溫病是俗稱,都是指的同一種病,怎麼可能不一樣呢!”
葉知秋急道:“《肘後備急方》的說法不對!傷寒和溫病不是同一種病……”
“的確不是完全相同的一種病,《素問·熱論》篇說:‘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又說‘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者爲病溫,後夏至日者爲病暑。’這不就是說,病溫、病暑都是傷寒嘛,《難經·五十八難》更說得明白:‘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溼溫、有熱病、有溫病。’由此可見,大的傷寒包括了溫病,兩者大同小異而已。——師父很願意相信你的話,因爲你的辦法如果能行得通,倒的確是一條脫罪的好方法,只是,說不通的!”
說罷,孫兆連連搖頭。
葉知秋道:“這些說法都不對!”
孫兆臉色一沉:“你說什麼?你說《肘後備急方》不對還情有可原,說《素問》和《難經》也不對?”
《素問》和《難經》是中醫最著名的醫學經典,特別是《素問》,葉知秋直接質疑這兩部書不對,孫兆便把臉沉了下來。孫奇和孫用和也是揚了揚眉毛,瞧着他,聽他輕視經典名著,心中也頗有些不快。
葉知秋道:“溫病跟傷寒不一樣,首先,病因不一樣,傷寒是風寒病邪,而溫病是風熱病邪,致病因素就不同;其次,感受外邪的部位也不一樣,傷寒是從皮毛侵入,而溫病則是從口鼻侵入,進入人體後,傷寒是侵犯人的足太陽膀胱經,而溫病則是侵犯手太陽肺經。第三,病機上也不一樣,傷寒寒束肌表,衛陽受鬱,化熱入裡,有六經傳變過程,後期很容易傷陽氣,而溫病呢,風熱陽邪,容易化燥傷陰,傳變迅速,有衛氣營血傳變的次序……”
孫兆奇道:“衛氣營血?什麼玩意?”
衛氣營血辯證是溫病學很重要的辯證手段,是清朝葉天士才創立的,宋朝自然不知道,葉知秋知道這玩意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道:“這個後面再說,先說傷寒和溫病的區別,第四,傷寒惡寒發熱,頭痛身痛,無汗,苔薄白,脈浮緊,而溫病則不一樣,發熱惡寒,口渴,咳嗽,無汗或者少汗,頭痛舌苔薄白舌尖邊紅赤。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治療傷寒初起,必須辛溫解表,而治療溫病初起,則只能辛涼解表。——爺爺給二皇子溫病初起時治療,就是使用了傷寒的辛溫解表,而沒有按照溫病治療,結果出現壞證,出現了逆傳心包危症,最終死亡的!這足以說明兩者完全不一樣!”
葉知秋噹噹一通說了出來,把幾個人都聽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孫用和捋着鬍鬚琢磨好一會,道:“你說是,二皇子的病,最初其實不是傷寒,而是你說的這種溫病?治療根上就錯了?”
“是!爺爺,我說得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你一定要相信。也要說服官家相信,溫病跟傷寒的不同,爺爺還有其他太醫們都不知道,不知者不爲罪,這樣才能脫罪啊!”
孫兆怔怔地半晌,才道:“你說的這些區別,有什麼根據嗎?”
葉知秋剛纔說的傷寒和溫病的區別,都是結論性的,而葉知秋、孫兆這些宋朝名醫,當時滿腦子都是《素問》、《難經》裡說的溫病就是傷寒的觀點,要想讓他們一下子扭轉過來,必須用大量的醫案爲依據,經過嚴密的邏輯推理,用事實說話,纔有可能,葉知秋這樣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而且這之前連醫書都不會背,現在連病都還不會看的,還是孫兆的徒弟,他們怎麼可能相信他說的話呢。現在是爲了能找一條脫罪的依據,才耐心聽他說完,而這樣的結論自然不能輕易相信,官家也不會輕易相信的,自然是要根據的。
葉知秋學的都是書本知識,教科書上就是這樣說的,他從來沒有給人單獨看過病,自然拿不出事實依據來,急得抓耳撓腮的。
一旁範妙菡忽道:“怎麼沒有依據,老太爺不是給很多人治病嘛,用的方子就不是傷寒論上的方子呀!”
一語點醒夢中人,葉知秋喜道:“正是!——爺爺,你給二皇子治病的方子,你說過你以前給很多人治過這種類似陽明腑實證的病,其實就是風溫逆傳心包證,也就是溫病,——你也說了,這方子跟傷寒方不一樣,是你的經驗方,如果溫病跟傷寒一樣,那你爲什麼不用傷寒的方子而用你自己的經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