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的大江

武林七大劍派,唯有華山的掌門人是女子,華山自“南陽”徐淑真接掌華山以來,門戶便爲女子所掌持。此後山門下人材雖漸凋落,但卻絕無敗類,因爲這些女掌門人都謹奉着徐淑真的遺訓,擇徒極嚴,寧缺毋濫。

華山派最盛時門下弟子曾多達七百餘人,但傳至飲雨大師時,弟子只有七個了,飲雨大師擇徒之嚴,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師就是飲雨大師的衣鉢弟子,江湖傳言,枯梅大師少女時爲了要投入華山門下,曾在華山之顛冒着凜別雪長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飲雨大師答應那時,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幾乎返魂無術。

那時她才十三歲。

七年後,飲雨大師遠赴南海,枯梅留守華山,“太陰四劍”爲了報昔年一掌之仇,大舉來犯,揚言要火焚玄玉觀,盡殲華山派。枯梅大師身受輕重傷三十九處,還是浴血苦戰不懈,到最後太陰四劍競沒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後,武林中人都將枯梅大師稱爲“鐵仙姑”。

又五年後,青海“冷麪羅剎”送來戰書,要和飲雨大師決戰於泰山之巔,飲雨若敗了,華山派使得投爲羅剎幫的屆下。

這一役事關華山派成敗存亡,但飲雨大師卻偏偏在此時走火入魔,華山既不能避而不戰,枯梅就只有代師出戰。

她也知道自己絕非“冷麪羅剎”敵手,去時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麪羅剎同歸於盡。

冷麪羅剎自然也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裡,就讓她“出題目,劃道兒”,枯梅大師竟以大火燃起一鍋沸油,從容將手探入油中,帶着笑說:“只要冷麪羅剎也敢這麼做,華山就認敗服輸。”冷麪羅剎立即變色,跺腳而去,從此足跡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師的一隻左手,也已被沸油燒成焦骨。

這也就是“枯梅”兩字的由來。

自此一役後,“鐵仙姑”枯梅師太更是名動江湖,是以二十九時便已接掌華山門戶,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來,華山弟子從未見過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師就是這麼樣一個人,若說她這樣的人也會蓄髮還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但楚留香卻非相信不可,因爲這確是事實……

黃昏。

夕陽映着滾滾江水,江水東去,江灣處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裊裊炊煙升起,彷彿是個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顯得分外突出,這不但因爲船是嶄新的,而且因爲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懸着竹簾,竹簾半卷,夕陽照入船艙,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端坐在船艙正中紫檀木椅。

她右手扶着根龍柺杖,左手藏在衣袖裡,一張乾枯瘦削的臉上,滿是傷疤,耳朵缺了半個,眼睛也少了一隻,剩下的一隻眼睛半開半合,開合之間,精光暴射,無論誰也不敢逼視。

她臉上絕無絲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紋風不動,像是桓古以來就已坐在那裡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無論誰人只要瞧上她一眼,連說話的聲音都會壓低些。

這位老婦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何況她身旁帶有兩個極美麗的少女,一個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始終低垂着頭,彷彿羞見生人,另一個卻是英氣勃勃,別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別人兩眼。

嶄新的江船、奇醜的老太婆、絕美的少女……這些無論在哪裡都會顯得很特出,楚留香遠遠就已瞧見了。

他還想再走近些,胡鐵花卻拉住了他,道:“你見過枯梅大師麼?”

楚留香道:“四年前見過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兒她們去遊華山時遠遠瞧過她一跟。”

胡鐵花道:“你還記不記得她的模樣?”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自己也說過,無論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永遠忘不了的。”

胡鐵花道:“那麼你再看看,坐在那邊船裡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鐵花知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難道也有毛病了嗎?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氣,胡鐵花一直覺得很好玩,因爲他覺得自己身上至少總還有一樣比楚留香強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還了俗,只不過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鐵花道:“爲什麼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居然會下華山,自然是爲件大事。”

胡鐵花道:“這見鬼的地方,會有什麼大事發生,何況枯梅大師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一輩子怕過誰?她可不像你,總是喜歡易容改扮,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說不出話不了,他望着那滿面英氣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亞男倒還是老樣子,非但沒有老,反而顯得更年輕了,看來沒有心事的人總是老得慢些。”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地道:“在我看來,她簡直已像個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伯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卻像是好了,否則不會嗅到一陣陣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這時,突見一艘快艇急駛而來。

艇上只有四個人,兩人操槳,兩人迎風站在船頭,操槳的雖只有兩人,但運槳如飛,狹長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間使已自暮色中駛入江灣,船頭黑衣大漢身子微微一揖,就竄上了枯梅大師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雖然不靈,但老天卻並沒虧待他,另外給了他很好的補償,讓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靈敏。

他雖然站得很遠,卻已看出這大漢臉上帶着層水鏽,顯然是終年在水上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穩如平地,此刻——展動身形,更顯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輕功也有根基。

楚留香見到他一躍上了江船,就沉聲問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來的麼?我們奉命前來迎……”

他一面說話,一面大步走入船艙,說到這裡,“接”字還未說出來,枯梅大師的柺杖一點,他的人就凌空飛起,像個斷線的風箏般的飛出了十幾文,“撲通”一聲落入江水裡。

快艇上三個人立刻變了顏色,操槳的霍然掄起了長槳,船頭上另一個黑衣大漢厲聲道:“我兄弟來接你們,難道還接錯了嗎?”

話未說完,突見眼前寒光一閃,耳朵一涼,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頓時就變得面無人色。

劍光一閃間,他耳朵已不見了。

但眼前卻沒有人,只有船艙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劍彷彿剛入鞘,嘴角彷彿還帶着冷笑。

枯梅大師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爲她低誦着一卷黃經,根本連頭都未曾擡起。

船艙中香菸繚繞,靜如佛堂,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快艇已被嚇走了,去時比來時還要快得多。

胡鐵花搖着頭,喃喃道:“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想不到火氣還是這麼大。”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叫薑桂之性,老而彌辣。”

胡鐵花道:“但枯梅大師船泊在這裡,顯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約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那麼人家既然如約來接她,她爲何卻將人家趕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隻因那些人對她禮貌並不周到,枯梅大師雖然修爲功深,但卻最不能忍受別人對她無禮。”

胡鐵花搖着頭笑道:“枯梅大師的脾氣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卻偏要來自討苦吃,如此不識相的人例也少見得很。”

楚留香道:“這隻因爲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師。”

胡鐵花皺眉道:“那些人若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又怎會約好她在這裡見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別人肚裡的蛔蟲,你問我,我去問誰?”

胡鐵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楚香帥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嗎?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當沒聽到他的話,悠然道:“幾年不見,想不到高亞男不但人更漂亮了,誰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氣。”

胡鐵花板起臉道:“你既然這麼喜歡她,我就讓給你好了。”楚留香失笑道:“她難道是你的嗎?原來你……”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爲他已發現方纔那快艇去而復返,此刻又箭一般急駛而來。

船頭上站着身長玉立的輕衫少年,快艇迎風破浪,他卻像釘子般在船頭,動也不動。

胡鐵花道:“原來他們去找救兵去了,看來這人的下盤功夫倒不弱。”

快艇駛到近前,速度漸緩。

只見這輕衫少年袍袖飄飄,不但神情很瀟灑,人世長得很英俊,臉上更永遠都帶着笑容,遠遠抱拳道:“不知這裡可是藍太夫人的座船麼?”

他語聲不高,卻很清朗,連楚留香都聽得很清楚。

枯梅大師雖仍端坐不動,卻向青衣窄袖的高亞男微一示意,高亞男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頭,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少年幾眼,冷冷道:“你是誰?來於什麼?”

少年賠着笑道:“弟子丁楓,特來迎駕,方纔屬下禮數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藍太夫人及兩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話說得婉轉客氣,笑容更可親。

高亞男的臉色不覺也和緩了些,這少年丁楓又賠着笑說了幾句話,高亞男也回答了幾句。

這幾句話說得都很輕,連楚留香也聽不到了,只見丁楓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師行過禮,問過安。

枯梅大師也點了點頭,江船立刻啓澱,竟在夜色中揚帆而去。

胡鐵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師怎會變成藍太夫人了?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這些黑衣人約的本是藍太夫人,但枯梅大師卻不知爲了什麼緣故,竟冒藍太夫人之名而來赴約。”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爲什麼要冒別人的名?她自己的名難道還不夠大?”

楚留香道:“也許就因爲她名聲太大了,所以纔要冒別人的名1但以枯梅大師的脾氣,竟不惜冒名赴約,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鐵花皺眉道:“我實在想不通這會是什麼樣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笑了笑,道:“也許她是爲了替高亞男招親來的,這位丁鮑子少年英俊,功不弱,倒也配得過我們這位清風女劍客了。”

胡鐵花板起了臉,冷冷道:“滑稽,你這人真他媽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們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們休息、喝酒、聊天、補網的時候,只要日子還能過得去,沒有人願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後,要想僱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總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僱船的時候,胡鐵花以最快的速度去買了一大壺酒。

胡鐵花這個人可以沒錢、沒有房子、沒有女人,甚至連沒有衣服穿都無妨,但卻絕不能沒有朋友沒有酒。

夜靜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悽迷。也不知是煙?還是霧?

遠遠望去,枯梅大師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點燈光,半片帆影,但行駛輕還是很快,楚留香他們的輕舟幾乎已使盡全速,才總算勉強跟住它。

胡鐵花高踞在船頭上,眼睛瞬也不解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語道:“奇怪,這人平時話最多,今天怎麼連一句話都沒有了?莫非是有什麼心事?”

胡鐵花想裝作沒聽見,憋很久,還是憋不住了,大聲道:“我開心得很,誰說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沒有心事,爲什麼不說話?”

胡鐵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說話?”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這人平時看到酒就連命也不要了,今天卻連一口酒都沒喝,莫非有了什麼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說話,哪有空喝酒?”

胡鐵花忽然放下酒壺,轉過頭,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說什麼?說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兩罈好酒,就去找‘快網’張三,因爲他烤的魚又香又嫩,用來下酒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是不是7”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頭烤魚吃酒,忽然有條船很快的從你們旁邊過去,船上有三個人,其中有個人你覺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鐵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覺得面熟的人,原來就是高亞男,你已有很久沒有貝到她了,就想跟她打個招呼,她就像沒瞧見,你想上她的船去問個明白,又不敢,因爲枯梅大師在那條船上,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師卻是你萬萬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鐵花這次連“是”字都懶得說了,直着脖子往嘴裡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遁跡已有二十八餘年未履紅塵,這一次竟下山來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驚,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鐵花道:“既然是我告訴你的,你爲何又要來問我?你活見了鬼,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將這些話再說一次,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幾件事。”

胡鐵花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高亞男嫁給你的時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現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

胡鐵花搶着道:“只不過男人都是賤骨頭,胡鐵花更是個特大號的賤骨頭,總覺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點也不錯。”

胡鐵花板着臉道:“這些話我已不知聽你說過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來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這件事。”

胡鐵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雖然是個賤骨頭,但高亞男還是喜歡你的,她故意不理,只不過因爲她自己現在正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鐵花道:“爲什麼?”

楚留香道:“因爲你雖不瞭解她,她卻很瞭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險,自然一定會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寧可讓你生她的氣,也不肯讓你去爲她冒險。”

胡鐵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說來,她這麼做難道全是爲了我?”

楚留香道:“當然這是爲了你,但你呢?你爲她做了什麼?”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會生她的氣,只會在這裡喝你的悶酒,只希望快點喝醉,醉得人事不知,無論她有什麼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左手括了自己個耳刮子,右手將那壺酒拋入了江心,漲紅着臉道:“你老臭蟲說的不錯,是我錯了,我簡直是個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要有大事要發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顏道:“這纔是好孩子,難怪高亞男喜歡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爲她戒酒,一定也開心得很。”

胡鐵花瞪眼道:“誰說我要戒酒,我只不過說這幾天少喝些而已……頭可斷,血可流,酒是不可成的!”

楚留香笑道:“你這人雖然又懶、又髒、又喜歡喝酒、又喜歡打架,但還是個很可愛的人,我若是女的,也一定會喜歡你。”

胡鐵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歡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會還坐在這裡。”

楚留香和胡鐵花這一生中,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危險了。

每逢他們知道有大事發生時,一定會想法子儘量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輕鬆,儘量讓自己笑一笑。

他們能活到現在,也許就因爲他們無論在什麼時候都笑得出。

不知何時,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來,兩條船之間的距離已漸漸縮短,霧雖更濃,那大船的輪廓卻已清楚可見。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這般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將兩船間的距離再拉遠,忽然發現前面那條大船競已停下,而且像是浙漸在往下沉落。

胡鐵花顯然也瞧見了,道:“前面船上的燈火怎麼越來越低了?船難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好的。”

胡鐵花變色道:“船若已將沉,高亞男他們怎會沒有一點動靜7”

這時兩條船之間距離已有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轉,已躍上那大船的船頭。

船已傾沒,船艙中已入水。

枯梅大師、高亞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楓和操船搖櫓的船伕竟已全都不見了。

夜色悽迷,江上杏無人影。

一陣風吹來,胡鐵花竟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嘎聲道:“這條船明明是條新船,怎麼會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裡去了?難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吞吃了麼?”

他本來是想說句玩笑話的,但一句話未說完,忍不住又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掌心似已泌出了冷汗。

他長長吸了口氣,忽然又發覺江風中竟帶着一種奇異的腥臭之氣,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麼也沒有嗅到,卻發現江水上流下一片黑膩膩的油光,將他們這般小船和已將沉沒的大船全都包圍住了。

胡鐵花的語聲已被一陣急箭破空之聲打斷,只見火光一閃,一根火箭自遠處射入了江心。

接着,就是“蓬”的一響,剎那之間,整條江水都似已被燃着,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楚留香他們的人和船轉瞬間就已被火焰吞沒。

水,熱得很!

楚留香和胡鐵花泡在水裡,頭上都在流着汗。

他們卻覺得很舒服。

因爲這裡並不是燃燒着的大江,只不過是個大浴池而已。

胡鐵花將一塊浴巾浸溼了,再擰成半乾,搭在頭上,閉着眼睛長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同樣是水,但泡在這裡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裡不同,這正如同樣是人,有的很聰明,有的卻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閉着的,隨口問:“誰是呆子?”

胡鐵花道:“你是聰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麼忽然變得謙虛起來了?”

胡鐵花笑道:“我本來也不想承認的,卻也沒法子不承認,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燒成了一把次,哪裡有到這裡來洗澡的福氣。”

他又長長嘆了口氣,接着道:“老實說,那時我簡直已嚇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麼會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來還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還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胡鐵花道:“是呀……那時我忘了你鼻子不靈,還在問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沒有鼻子時,火已起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2”

胡鐵花道:“我若知道,又怎麼問你2”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問沒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鐵花笑了,道:“你方纔沒有讓我被燒死,只算是你倒黴,無論你救過多少次,我不是一樣要臭罵你的。”

他不讓楚留香說話,搶着又道:“這次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訴我那是什麼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這人至少還很坦白……我雖然沒有嗅出那是什麼味道,卻看到了。”

胡鐵花道:“看到了什麼?”

楚留香道:“油。”

胡鐵花道:“油?什麼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麼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過我以前聽說過藏邊一帶,地下產有—種黑油,極易點燃,而且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胡鐵花皺眉道:“不錯,我也覺得那味道有點油腥,但長江上怎麼有那種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無論將什麼油倒入水裡,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還是可以燃着,但他們卻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沒有火,只要你有膽子往火裡跳,就一定還是可以跳到水裡去。”

胡鐵花笑道:“若有人想燒死你這老臭蟲,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但這些人能將藏邊的黑油運到這裡來,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見他們絕不是尋常人物,一定有組織、有力量、有財源,而且很有膽子。”

胡鐵花道:“我們競沒看出那姓丁的小夥子有這麼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許是丁楓,但他卻絕不會是這些人的首腦……至於首腦是誰,你也不必問我,因爲我也不知道。”

胡鐵花皺着眉,沉吟着道:“他們發現了我們在跟蹤,就不惜將自己那條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來燒死我們……這些人究競是想幹什麼的呢?”

楚留香道:“我早已說過,這必定是件很驚人的大事。”

胡鐵花道:“可是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會不會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楚留香道:“絕不會的。”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他們費了這麼大力氣,難道就爲的是要將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接走?”

楚留香道:“喂,也許——”

胡鐵花道:“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有惡意,枯梅大師怎麼會跟着他們走呢?他們若是對枯梅大師沒有惡意,又爲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問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似乎根本不聽楚留香回答,因爲他知道這些事是誰也回答不出的。

這地方叫“逍遙池”,是個公共浴室,價錢並不比單獨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熱氣騰騰的大池裡洗澡,卻別有一種情調;一面洗澡,一面還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樂趣,所以蘇浙一帶的男人們,無論貧富,上午喝過了早茶,下午都喜歡到這泡上一兩個時辰。

浴池裡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但隔着一層薄薄的水霧,誰也看不清對方的面目,何況到這裡來的人,大多是爲了自己的享受,鬆弛鬆弛自己的神經,誰也不願理會到別人,也不願別人理會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邊,還有兩三個人在洗腳、搓背,另外有個已泡得頭暈,正在旁邊的清水槽前沖洗。

這幾個人好像並沒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沒有留意到他們,在這種地方,大家都是赤條條的相會,誰也看不出對方的身份,無論是王侯將相,是名士高人,一脫光了,就和販夫走卒全沒有什麼分別了。

楚留香很喜歡到這種地方來,他發現一個人只有在脫光了,泡在水裡的時候,才能夠完全瞭解自己,看清自己。

還有許多大商人也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談生意,因爲他們也發現彼此肉帛相見時,譏詐之心就會少些。

那邊角落裡有兩個人正在竊竊私語,也不知在談些什麼,其中有個楚留香彷彿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衝完了,一面擰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這人的兩腿很細,很長,上身卻很粗壯,肩也很寬,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是隨時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的輕功極高,所使的兵器份量卻一定很重,顯見也是位武林高手。

輕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於攜帶的,有的甚至只帶暗器,輕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上並不多。

楚留香嘴角帶着一絲笑意,似已猜出這人是誰了。

泡在水池裡觀察別人的舉動,分析別人身份,猜測別人的來歷,也是到這裡來洗澡的許多種樂趣之一。

那長腿人剛走到門口,門外突然衝進一個人來。

這人的神情很惶張,彷彿被鬼在追着似的,一衝進來,就“撲通”一聲,跳入水池裡。

水花四濺,濺得胡鐵花一頭都是。

胡鐵花瞪起眼睛,正想開口罵了,但一瞧見了這人,滿面的怒容立刻變做了笑意,笑罵着道:“你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網,怎地跑到這裡來了,難道想在這混水裡摸幾條魚麼?”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快網’網了去。”

從外面衝進來的人,原來正是楚留香和胡鐵花剛剛還談超過的“快網”張三,這人不但水性高,魚烤得好,而且機警伶俐,能說會道,眼皮雜,交的朋友也多,對朋友當然也很夠義氣。

這人樣樣都好,只有一樣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手就癢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黃金白銀、翡翠瑪瑙,樣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他只愛珍珠,就好像胡鐵花看到好酒一樣。

但現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鐵花,卻像是比看到珍珠還高興,仰面長長出了口氣,笑道:“救苦救難王菩薩,我張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處遇見貴人。”

胡鐵花笑罵道:“看你沒頭沒腦的,莫非撞見鬼了麼?”“快網”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真撞見鬼也許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實在比鬼還兇。”

胡鐵花皺眉道:“什麼人居然比鬼還兇,我倒想瞧瞧。”

張三道:“你……”

他剛開口,外面突然傳入了一陣驚吵聲。

那長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門口,此刻突又退了回來。

只見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道:“姑娘,這地方你來不得的。”

另一人道:“別人來得,憑什麼我就來不得,憑什麼我就來不得?”

聲音又急又快,但卻嬌美清脆,競像是個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麼能進去?”

那少女道:“你說不能進去,我就偏要進去,非進去不可。”

她冷笑了兩聲,語聲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這裡,本姑娘就不敢來了麼?告訴你,你逃到森羅殿,姑娘也要追你見閻羅王。”

胡鐵花伸了伸舌頭,失笑道:“這小泵娘倒真兇得緊……”

他膘了張三一眼,就發現張三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忽然一頭扎進又熱又混的洗澡水裡,竟再也不伸出頭來。

胡鐵花皺着眉笑道:“有我們在這裡,你怕什麼?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腳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歡遇到有趣的人,外面的小泵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撞到這裡面來。

但又有什麼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越吵越兇,那浴室的掌櫃大叫道:“不能進去,千萬不能……”

話未說完,只聽“拍”的一聲,這人顯見是被重重的摑了一巴掌,打得他連嘴都張不開了。

接着,外面就衝進兩個人來。

赫然競真的是兩個女人。

誰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闖進男人的洗澡堂,那長腿的人身子一縮,也跳入水裡,蹲了下去。

只見這大膽的女人不但年紀很輕,而且美極了,直鼻樑、櫻桃嘴,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這麼亮的星星。她打扮得更特別,穿的是一件繡着金花墨鳳的大紅箭衣,一雙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灑腳褲。頭上戴着頂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帶。驟然一看,正活脫脫像是個剛從靶場射箭下來的王孫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這麼美的男子。

跟着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圓圓臉彷彿吹彈得破,不笑時眼睛裡也帶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一眼,心裡都覺得有些好笑。

兩人都已看出這少女金冠上本來是接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現在珍珠卻已不見了。

珍珠到那裡去了呢?“快網”張三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網”張三非但水性精純,陸上功夫也絕不弱,輕功和暗器都很有兩下子,爲什麼會對這小泵娘如此害怕?

這紅衣少女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水池裡的每個男人都被她瞪過幾眼,胡鐵花已被瞪得頭皮發癢。

赤條條的泡在水池裡,被一個小泵娘瞪着——

這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頭腦已早紅了,躲在紅衣少女背後,彷彿不敢往外瞧,卻又不時偷偷的往楚留香這邊瞄一眼。

楚留香覺得有趣極了。

紅衣少女忽然大聲道:“方纔有個猴子一樣的男人逃進來,你們瞧見沒有?”

水池裡的男人沒有一個說話。

紅衣少女瞪着眼道:“你們只要說出來,我重重有賞,若是敢有隱瞞,可得小心些。”

胡鐵花眨了眨眼下,忽然道:“姑娘說的可是個有點像猴子的人麼?”

紅衣少女道:“不錯,你看到了?”

胡鐵花悠然道:“若是這麼樣的人,我倒真見到了一個。”

水裡的張三一顆心幾乎已將從腔子裡掉了出來,心裡恨不得把胡鐵花的嘴縫起來,叫他永遠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知道胡鐵花不是個出賣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過是想妥張三吃些小苦頭,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紅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那人在哪裡?你說,說出來有賞。”

胡鐵花道:“賞什麼?”

紅衣少女“哼”了一聲,隨手拋出了樣東西,拋入水裡,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錠黃澄澄的金子。

這小泵孃的出手倒一點也不小。“能隨手拋出錠黃金來的人,來頭自然不小。”

楚留香覺得更有趣了。

胡鐵花從水裡撈起了那錠金子,像是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仔細瞧了瞧,才眉開眼笑道:“多謝姑娘。”

紅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裡?”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麼……”

他也知道這時浴池裡每個人都在瞪着他,每個人都帶着一臉看不起他的神色,爲了一錠金子就出賣朋友的人,畢竟還是惹人討厭的。

但胡鐵花還是不臉紅,不着急慢吞吞的伸出手來,往楚留香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這裡,姑娘難道沒瞧見麼?”

這句話說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已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紅衣少女的臉都氣白了,怒道:“你……敢開我的玩笑!”

胡鐵花笑道:“在下怎敢開姑娘的玩笑,嘮,姑娘請看這人;豈正活脫脫像是個猴子……姑娘我的難道不是他麼?”

紅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種哭笑不得的樣子,目中也不禁現出一絲笑意。

那小丫頭早已掩着嘴,吃吃的笑個不停。

胡鐵花更得意了,笑着道:“這裡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個,姑娘找的若不是他,那在下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紅衣少女沉着臉,顯然也不知該怎麼樣對付這人才好。

她究竟還年輕,臉皮這麼厚的男人,她實在還沒見過……

那小丫頭又膘了楚留香一眼,忍不住笑道:“姑娘,咱們不如還是走吧。”

紅衣少女忽然“哼”了一聲,大聲道:“我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定?”

她說得又急又快,常常一句話得重複兩次,像是生伯別人聽不清,她一句話說兩次,比別人說一次也慢不了許多。

那小丫頭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這裡……”

紅衣少女冷笑了幾聲,道:“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來找他的,普天之下,什麼地方找都見識過,只有這種地方沒來過,我就偏要到這裡來瞧瞧,看有誰敢把我趕出去!”

胡鐵花撫掌笑道:“對,一個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這樣活着纔有意思,像姑娘這樣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紅衣少女道:“哼!”

胡鐵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膽子還不夠大。”

紅衣少女瞪眼道:“你說什麼?”

胡鐵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這水池來,纔算是有膽子、有本事。”

紅衣少女的臉都氣黃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帶,只聽“嗆”的一聲,她手裡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長劍。

這柄劍薄而細,正是以上好的緬鐵打成的軟劍,平時藏在腰帶裡,用時迎風一抖,就伸得筆直。

這種劍剛中帶柔,柔中帶軟,劍法上若沒有很深造詣,要想使這種劍並不容易。

浴池裡已有兩個面上露了驚訝之色,像是想不到這驕縱潑辣的小泵娘,競也能使這種軟劍。

只見她腳尖點地,一閃身就躍上了浴池的邊緣,反手一劍,向胡鐵花的頭頂上削了過去。

這一劍當真是又快、又準、又狠。

胡鐵花“哎喲”一聲,整個人都沉入水裡。別人只道他已中劍,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從水池中央笑嘻嘻的伸出頭來,笑道:“我只不過要了姑娘一錠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麼?”

紅衣少女眼睛裡似將冒出火來,厲聲道:“你若是男人,就滾出來,滾出來!”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我當然是男人,只可惜沒穿褲子,怎麼敢出來呢?”

紅衣少女咬着牙,跺腳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諒你也跑不了。”

她畢竟是個女人,臉已有些泛紅了,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酌定了出去,像是已氣得發抖。

那小丫頭笑眯眯地膘了楚留香一眼,道:“你這朋友玩笑開得太大了,你還是趕緊替他準備後事吧!”

說到“準備後事”四字,她的臉也沉了下來,轉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她倒真不是說笑了,我只有破費兩文,去買棺材了。”

胡鐵花笑道:“用不着棺材,把我燒成灰,倒在酒罈裡最好。”

清了清喉嚨,又道:“其實我也不是存心開她玩笑的,只不過這小姑娘實在太兇、太橫、太不講理,而且動不動就要殺人,我若不教訓教訓她,以後怎麼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訓不了她,還被她教訓了。”“快網”張三忽然悄悄從水裡伸出頭來,悄悄道:“一點也錯,我看你還是快些消了吧。”

胡鐵花瞪眼道:“溜?我爲什麼要溜?你以爲我真伯了那小泵娘?”

張三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道她是誰麼?”

胡鐵花道:“她是誰?難道會是王母娘娘的女兒不成?”

他接着又道:“看她的劍法,的確是得過真傳的,出手也很快,但仗着這兩手劍法就想欺人,只怕還差着些。”

張三道:“你也許能惹得了她,但她的扔奶你卻是萬萬惹不起的。”胡鐵花道:“她奶奶是誰?”

張三的眼角無緣無故的跳了兩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她就是金大夫人第三十九孫女‘火鳳凰’金靈芝。”胡鐵花怔住了。

胡鐵花是個死也不肯服輸的人,但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確是惹不起的——非但惹不起,簡直沒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論,石觀音、“水母”陰姬、血衣人……這些人的武功也許比金太夫人高些。

但若論勢力之大,江湖中卻沒有人能比得上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她的兒子和女婿有的是撓頭,有的是總捕頭,有的是幫主,有的是掌門人,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其中只有‘個棄武修文,已是金馬玉堂,位後極品。還有一個出身軍伍,正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她有九個女兒,卻只有八個女婿,只因其中一個女兒削髮爲尼,投入了峨媚門下,傳了峨媚“若因大師”的衣鉢。

她的孫兒孫女也大都成名立萬,“火鳳凰”金靈芝是最小的一個,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歡的一個。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大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都是正路,絕沒有一個爲非作歹的,是以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來,大家都尊敬得很。

這樣的人,誰惹得起?’

胡鐵花怔了半響,才嘆了口氣,瞪着張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老太太的孫女了?”

張三點頭道:“喂。”

胡鐵花道:“但你還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魚吃昏了、喝酒喝瘋了麼?”

張三苦笑道:“我本來也不敢打這主意,但那顆珠子……唉,那顆珠子實在不該戴在頭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飛了,不知不覺就下了手……唉,我怎麼會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洗澡堂來呢?”

只聽火鳳凰在外面大聲道:“你反正跑不了,爲何還不快出來!”

胡鐵花皺了皺頭道:“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陪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對女,,、最有法子,這位姑娘也只有你能對付她,看來我也只有請你出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長得像猴子,女人一見就生氣。”

胡鐵花道:“誰說你長得像猴子,誰說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他難道看不出你是天下最英俊、最瀟灑的男人麼?”

楚留香閉上眼睛,不開口了。

胡鐵花笑道:“其實,這也是個好機會,說不定將來你就是金老太大的孫女婿,我們做朋友的,也可以沾一點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着,一個字也聽不見。

張悄悄道:“三十六計走爲上計,我看,你還是……”

胡鐵花忽然溼淋淋的從水裡跳了起來,大聲道:“不管她是金老太太的孫女也好,銀老太大的孫女也好,總不能蠻不講理,她若不講理,無論她是誰,我都能比她更不講理。”

楚留香這才張開眼來,悠悠道:“從來也沒有人說過你講理。”

胡鐵花已圍了塊布巾,衝了出去。

浴池裡的人也立刻跟着跳出來,這熱鬧誰不想看?

那長腿人走過時,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對他也笑了笑。

長腿的人帶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錯,尊駕想必就是……”

他向後面瞧了一眼,忽然頓住語聲,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出他後面的正是楚留香覺得很面熟的人。

這人的臉紅得就像是隻剛出鍋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來如此,是被熱水池紅?還是看到楚留香之後才漲紅的?

他自始至終都沒向楚留香瞧過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卻在偷偷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望向他時,他就低下頭,匆匆走了出去。“快網”張三悄悄道:“這兩人看來不像是好東西,我好像在哪裡見他們。”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麼,隨口道:“昭,我好像也見過他們。”

張三道:“那個腿很長的人,輕功必定極高,派頭也很大,想必也是個很有來頭的人物,但我卻從未見過他。”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未見過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動的。”

楚留香道:“嗯。”

張三道:“這地方雖然有碼頭,但平時卻很少有武林豪傑來往,今天一下子就來了這麼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說了這麼多話,只不過想拉着我在這裡陪你,是不是?”

張三的臉紅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爲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該出去瞧瞧吧。”

張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裡都敢去。”

楚留香道:“人出去之前,莫忘了將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帶去。”

張三的臉更紅了,搖着頭嘆道:“爲什麼我無論做什麼事,總是瞞不過你……”

逍遙池的門不大。

浴室的門都不會大,而且一定掛着很厚的簾子,爲的是不讓外面的寒風吹進來,不讓裡面的熱氣跑出去。

現在簾子已不知被誰掀開了,門外已擠滿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個大姑娘膽敢跑到男人的澡堂裡來,已是了不得的大新聞,何況這大姑娘還拿着長劍要殺人。

胡鐵花正慢慢吞吞的在穿衣服。“火鳳凰”金靈芝這次倒是沉住了氣,鐵青着臉站在那裡,只要有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雙大眼睛狠狠的瞪過去。

胡鐵花慢慢的扣好了釦子,道:“你難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靈芝道:“哼。”

胡鐵花嘆道:“年紀輕輕的小泵娘,爲什麼一翻臉就要殺人呢?”

金靈芝瞪眼道:“該殺的人我就殺,爲什麼要留着?爲什麼要留着?”

胡鐵花道:“你一共殺了多少人?”

金靈芝道:“一千個,一萬個,無論多少個你都管不着。”

胡鐵花道:“你若殺不了我呢?”

金靈芝咬着牙道:“我若殺不了你,就把腦袋送給你!”

胡鐵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腦袋,你若殺不了我,只望以後永遠也莫要再殺人了,這世上真正該死的人並不多。”

金靈芝叱道:“好——”

一個字出口,劍光已匹練般刺向胡鐵花咽喉。

她劍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殺手。

胡鐵花身形一閃,就躲開了。

金靈芝瞪着眼,一劍比一劍快,轉瞬間已刺出了十七八劍,女子使的劍法在多以“輕靈”爲主,但她的劍法定的是“剛猛”一路,只聽劍風破空之聲“哧哧”不絕,連門口的人都遠遠躲開了。

這地方雖是讓顧客們更衣用的,但地方並不大,金靈芝劍鋒所及,幾乎已沒有留下對方可以閃避的空隙。

只可惜遇着的是胡鐵花。若是換了別人,身上只伯已被刺穿了十七八個透明窟窿。

胡鐵花別的事沉不住氣,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氣了,只因他和人交手的經驗實在豐富極了,簡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別人一打起架來總難免有些緊張,在他看來卻像家常便飯一樣。

就算遇見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對手,他也絕不會有半點緊張。所以別人看不出的變化,他都能看得出,別人躲不開的招式,他都能躲開。

只見他身形遊走,金靈芝的劍快,他躲得更快。

金靈芝第十九劍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來,瞪着眼道:“你爲何不還手?”

胡鐵花笑了關,道:“是你想殺我,我並沒有想殺你!”

金靈芝跺了跺腳,道:“好,我看你還不還手,看你還不還手?”

她一劍刺出,劍法突變。

直到此刻爲止,她出手雖然迅急狠辣,劍法倒並沒有什麼特別奇妙之處,“萬福萬壽園”的武功本不以劍法見長。

但此刻她劍法一變,只見劍光綿密,如拔絲、如肅繭、如長江水河,滔滔不絕,不但招式奇幻,而且毫無破綻。

就算不識貨的人,也看得出這種劍法非尋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數劍法本都有破綻的,若是沒有破綻,就一定不知經過多少聰明才智之士改進。

但這許多聰明才智之士既然肯不借竭盡智力來改進這套劍法,那麼這套劍法的本身,自然也必定有非凡之處。“快網”張三躲在門後,悄悄道:“這好像是峨媚派的‘柳絮劍法’。”

楚留香道:“不錯。”

張三道:“她七姑是峨媚基苦因師太的衣鉢弟子,這套劍法想必就是她七姑私下傳授給她的。”

楚留香點了點頭,還未回話。

只聽金靈芝喝道:“好,你還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有本事1”

喝聲中,她的劍法又一變。

綿密的劍式,忽然變得疏談起來。

漫天劍氣也突然消失了。

只見她左手橫眉,長劍斜削而出,劍光似有似無,出手似快似慢,劍路似實似虛,招式將變未變。

不識貨的人這次已看不出這種劍法有什麼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爲這小泵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這一招出手,面上卻已不禁爲之聳然動容。

他已看出這一招正是華山派劍法“清風十三式”中的第一式“清風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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