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虛 驚

喪札簡單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雖然講究的是火葬,但高亞男和那少女卻並沒有堅持,別的人自然更沒有話說。

楚留香現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華真真。

華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過她的膽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從她離開楚留香的懷抱後,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臉就會立刻開始發紅。

他衣襟上還帶着她的淚痕,心裡卻帶着絲淡淡的惆悵。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麼時候纔有機會能將她擁入懷裡了。

高亞男更沒有瞧過胡鐵花一眼,也沒有說話。

原隨雲也曾問她:“令師臨死前可曾由下什麼遺言麼?”

當時她雖然只是搖了搖頭,但面上的表情卻很是奇特,指尖也在發抖,彷彿有些驚慌,有些畏懼。

她這是爲了什麼?…

枯梅大師臨死前是否對她說了些秘密,她卻不願告訴別人,也不敢告訴別人。

天色很陰沉,似乎又將有風雨。總之,這一天絕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這一天簡直悶得令人發瘋。

最悶的自然還是胡鐵花。

他心裡很多話要問楚留香,卻始終沒有機會。一直到晚上,吃過飯,回到他們自己的艙房。

一關起門,胡鐵花立刻忍不住道:“好,現在你總可以說吧。”

楚留香道:說什麼?”

胡鐵花道:“枯梅大師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難道沒有話說?”

張三道:不錯,我想你多多少少總應該已看出了一點頭緒。”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看出來的,你們一定也看出來了。”

胡鐵花道:“你爲何不說出來聽聽?”

楚留香道:“第一點,那些行兇的採珠女,絕不是主謀的人。”

胡鐵花道:“不錯,這點我也看出來了,但主謀的人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卻一定知道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胡鐵花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已看出他們要殺的本就是枯梅大師。”

楚留香道:“枯梅大師和藍太夫人一樣,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動,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鐵花道:“所以最主要的關鍵還是原隨雲說的那句話——這些人爲什麼要殺她?動機是什麼?”

楚留香道:“殺人的動機不外幾種,仇恨、金錢、女色——這幾點和枯梅大師都絕不會有所牽涉。”

胡鐵花道:“不錯,核梅大師既沒有仇家,也不是有錢人,更不會牽涉到情愛的糾紛……”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這些動機外,剩下來的只有一種可能。”

胡鐵花道:“什麼可能?”

楚留香道:“因爲這兇手知道他若不殺枯梅大師,描梅大師就要殺他!”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兇手就是出賣‘清風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島上的人?是麼?”

楚留香道:“不錯……他們已發現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也知道枯梅大師此行是爲了要揭穿他們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爲強,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讓她活着走上蝙蝠島去。”

胡鐵花道:“既然如此,他們想必也知道我們是誰了,就該將我們也一起殺了纔是,卻是爲何沒有下手?”

張三淡談道:“他們也許早已發現耍殺我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

楚留香接着說了下去,道:“也許他們早已有了計劃,已有把握將我們全都殺死,所以就不必急着動手。”

胡鐵花道:“難道他們要等我們到了蝙蝠島再下手麼?”

楚留香道:“這也很有可能,因爲那本就是他們的地盤,天時、地利、人和,無論哪方面他們都佔了絕對的優勢,而我們……”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們要知道那是個怎麼樣助地方。只有問一個人。”

胡鐵花忍不住道:“問誰?”

張三道:“問你。”

胡鐵花徵了怔,失笑道:“你又見了鬼麼?我連做夢都沒有到過那地方去。”

張三眨了眨眼,笑道:“你雖未去過,金姑娘卻去過,你現在着去問她,她一定會告訴你。”

他話末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笑道:“我還有個約會,若非你提起,我倒險些忘了。”

衝出門的時候,胡鐵花纔想起金靈芝今天一天都沒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着高亞男,還是睡着了。

他只望金靈芝莫耍忘記這約會。

也許他自己並沒有很看重這約會,所以纔會忘記,但金靈芝若是也忘記了,他就一定會覺得很難受。

男女之間,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情況就有點像“麻桿打狼,兩頭害怕”,彼此都在防備着,都生怕對方會失約。

有的爲了怕對方失約,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鐵花幾乎已想轉回頭,但這時他已衝上樓梯。

剛上了樓梯,他就聽到一聲驚呼。

是女人的聲音,莫非是金靈芝?

呼聲中也充滿了驚惶和恐懼之意。

接着,又是“噗呼”一響,像是重物落水的聲音,胡鐵花的心跳幾乎又停止——難道這條船也和海闊天的那條船一樣,船上躲着個兇手?

難道金靈芝也向天飛一樣,被人先殺了,再拋人水裡?”

胡鐵花用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衝上甲板。…

他立刻鬆了口氣。

金靈芝還好好的站在那裡,站在昨夜同樣的地方,面向着海洋。

她的長髮在微風中飄動,看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瀟灑。

沒有別的人,也不再有別的聲音。

但方纔她爲何要驚呼?她是否瞧見了什麼很可怕的事?

胡鐵花悄悄的走過去,走到她身後,帶着笑道:“我是不是來遲了?”

金靈芝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胡鐵花道:“剛纔我好像聽到有東西掉下水了,是什麼?”

金靈芝搖了搖頭。

她的髮絲拂動,帶着一絲絲甜香。

胡鐵花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頭髮,柔聲道:“你說你有話要告訴我,爲什麼還不說?”

金靈芝垂下了頭。

她的身子似乎在顫抖。

海上的夜色,彷彿總是特別溫柔,特別容易令人心動。

胡鐵花忽然覺得她是這麼嬌弱,這麼可愛,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愛她,保護她。

他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腰,輕輕道:“在我面前,你無論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其實我和那位高姑娘連一點關係也沒有,只不過是……”

“金靈芝”突然推開了他,轉過身來,冷冷的瞧着他。

她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連一絲血色都沒有,甚至連嘴脣都是蒼白的。

她的嘴脣也在發抖,顫聲道:“只不過是什麼?”

胡鐵花也怔任了,整個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靈芝,而是高亞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總是容易令人心動,更容易令人心亂。

胡鐵花的心早就亂了,想着的只是金靈芝,只是他們的約會,競忘了高亞男和金靈芝本就有着相同的長髮,相同的身體。

高亞男瞬也不瞬的瞪着他,用力的咬着嘴脣,又說了一句:“只不過是什麼?”

胡鐵花已憋了很久的一口氣,到現在才吐出來,苦笑道:“朋友……我們難道不是朋友?”

高亞男又轉過身,面對着海洋。

她再也不說一句話,可是她的身子卻還是在顫抖,也不知是因爲恐懼,還是爲了悲傷。

胡鐵花道:“你……你剛纔一直在這裡?”

高亞男道:“嗯。”

胡鐵花道:“這裡沒有出事?”

高亞男道:“沒有。”

胡鐵花遲疑着,喃喃道:“也沒有別人來過?”

高亞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約了人在這裡見面,那麼我告訴你,她根本沒有來。”

胡鐵花又猶疑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剛纔好像聽到了別的聲音。”

高亞男道:“什麼聲音?”

胡統花道:“好像有東西掉下水的聲音?還有人在驚叫。”

高亞男冷笑道:“也許你是在做夢。”

胡鐵花不敢再問了。

但他卻相信自己的耳朵絕不會聽錯。

他心裡忍不住要問:方纔究竟是誰在驚叫?

那“噗通”一聲究竟是什麼聲音?

他也相信金靈芝絕不會失約,因爲這約會本是她自己說的。

那麼,她爲什麼沒有來?她到哪裡去了?

胡鐵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畫,他彷彿看到了兩個長頭髮的女孩子在互相爭執,互相嘲罵。然後,其中就有一人將另一人推下海中。

胡鐵花拳心已泌出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亞男的手,奔回船艙。

高亞男又驚又怒,道:“你這是幹什麼?”

胡鐵花也不回答她的話,一直將她拉到金靈芝的艙房門口,用力拍門。

艙房中沒有迴應。

“金靈芝不在房裡……”

胡鐵花的眼睛發紅,似已看到她的屍體飄浮在海水中。

他只覺胸,中一股熱血上涌,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他又怔住。

一個人坐在牀上,慢饅的梳着頭髮,她不是金靈芝是誰?

她的臉也是蒼白的,冷冷的瞪着胡鐵花。

高亞男也在冷冷的盯着他。

胡鐵花只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苦笑道,響吶道:“你…-你剛纔爲什麼不開門。”

金靈芝冷冷的道:“三更半夜的,你爲什麼要來敲門?”

胡鐵花就好像被人打一巴掌,臉上辣辣的,心裡也辣辣的,發了半晌呆,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麼…你真的根本就是沒有去。”

金靈芝道:“到哪裡去?”

胡鐵花也有些火了,大聲道:“你自己約我的,怎會不知道地方?”

金靈芝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我約過你麼?……我根本就忘了。”

她忽然站起來,“砰”的關起了門。

門栓已撞斷,她就拖了張桌子過來,將門頂住。

聽到她拖桌子的聲音,胡鐵花覺得自己就像是條狗,活活的一條大土狗,被人索着繩子走來走去,自己還在自我陶醉。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出來,否則他真說不一定會一頭撞死在這裡。

他垂下頭,才發覺自己還是在拉着高亞男的手。

高亞男居然還沒有甩開他。

他心裡又感激,又難受,垂着頭道:“我錯了……我錯怪了你。”

高亞男輕輕道:“這反正是你的老脾氣,我反正已見得多了。”

她的聲音居然已變得溫柔。

胡鐵花始起頭,才發現她的眼彼也變得很溫柔,正凝注着他,柔聲道:“其實你也用不着難受,女孩子們說的話,本就不能算數,說不定她也不是存心要騙你,只不過覺得好玩而已。”

她當然想安慰他,讓他心裡覺得舒服些。

但這話聽在胡鐵花耳裡,卻真比臭罵他一頓還要難受。

商亞男垂下頭道:“你着還是覺得不開心,我……我可以陪你去喝兩杯。”

胡鐵花的確需要喝兩杯。

到這種時候,他才知道朋友的確還是老的好。

他覺得自己真的混帳加八級,明明有着這麼好的朋友,卻偏偏還要去找別人,偏偏還要傷她的心。

他甚至連眼圈都有些紅了,鼻子也有點酸酸的。

“方纔究竟是誰在驚呼?爲什麼驚呼?”

“那‘噗呼’一聲響究竟是什麼聲音?”

“金靈芝爲什麼沒有去赴約?是什麼事令她改變了主意?”

這些問題,胡鐵花早已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只要還有高亞男這樣的老朋友在身旁,別的事又何必再放在心上?

胡鐵花揉着鼻子,道:“我……我想法子去找酒,你在哪裡等我?”

高亞男笑了,嫣然道:“你簡直還跟七八年前一模一樣,連一點都沒有變。”

胡鐵花凝注着她,道:“你也沒有變?”

高亞男頭垂得更低,輕輕嘆息着,道:“我……我已經老了。”

她頰上泛起了紅暈,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竟比七八年前還要年輕。

一個寂寞的人,遇着昔日的情人,怎麼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亞男如此,胡鐵花又何嘗不如此?

他甚至連剛剛碰的釘子全都忘了,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我們……”

這兩個字剛說出,突然“轟”一聲大震。

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大震!

整條船都似乎被拋了起來,嵌在壁上的銅燈,火光飄搖,已將熄滅。

高亞男輕呼一聲,倒在胡鐵花懷裡。

胡鐵花自己也站不佳腳,踉蹌後退,撞在一個人身上。

張三不知何時已開了門,走了出來。

他來得真快。

莫非他一直都站在門口偷聽?

胡鐵花百忙中還未忘記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道:“看來你這小於真是天生的賊性難移,小心眼睛上生個大痔瘡。”

張三咧開嘴一笑,道:“我什麼也沒瞧見,什麼也沒聽見。”

話未說完,他已一溜煙般逃了上去。

天地間一片漆黑。

星光月色都已被烏雲掩沒,燈光也都被呼嘯的狂風吹滅。

船身已傾斜,狂風夾帶着巨浪,捲上了甲板。

甚至連呼聲都被吞沒。

除了風聲浪濤外,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誰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所有的人都已擠上了甲板,都已被嚇得面無人色,這天地之威,本就是誰都無法抗拒的。

每個人都緊緊抓了一樣東西,生怕被巨浪捲走,吞沒。

只有幾個人還是穩穩的站在那裡,身上的衣衫雖已被巨浪打得溼透,但神情卻還是很鎮定。

尤其是原隨雲。

他甚至比楚留香更鎮定事實上,只是站在那裡,靜靜的聽着。

誰也不知道他能聽出什麼!

浪頭捲過,一個水手被浪頭打了過來。

原隨雲一伸手,就撈佐了他,沉聲着道:“出了什麼事?”

那水手用手擋住嘴,嘶聲道:“船觸礁,船底已開始漏水。”

原隨雲到這時才皺了眉,道:“帶路航行的舵手呢?”

水手道:“沒有瞧見,到處找都沒有找到,說不定已被浪捲走。”

楚留香一直站在原隨雲身旁,此刻突然道:“這條船還可以支持多久?”

水手道:“難說得很,但最多也不超過半個時辰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到前面去瞧瞧。”

他身形躍起,只一閃,似乎也被狂風巨浪所吞沒一般…

礁石羅列。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上古洪荒怪獸的巨牙。

船身幾乎已有一半被咬住。

楚留香忽然發現礁石上彷彿有人影一閃。

如此黑夜,如此狂風,他當然無法分辨出這人的身形面貌。

他只覺這人影輕功高絕,而且看來眼熟得很。

這人是誰?

在這種風浪中,他爲何要離開這條船?他要到哪裡去?

遠方也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瞧不見,從一排排獸牙般的礁石中望過去,彷彿已經到了地獄的邊緣。

這人難道甘心去自投地獄?

只聽一人沉聲道:“香帥可曾發現了什麼?”

原隨雲居然也跟着過來了,而且知道楚留香就在這裡。

他的眼雖瞎了,但心上卻似乎還有另一隻眼。

楚留香沉吟着,道:“礁石上好像有個人……”

原隨雲道:“人?在哪裡?”

楚留香遙視着遠方的黑暗,道:“已向那邊飛奔了過去。”

原隨雲道:“那邊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我瞧不見。”

原隨雲沉吟着道:“既然有人往那邊走,那邊想必就有島嶼。”

楚留香道:“縱然有,也必事實上是無人的荒島。”

原隨雲道:“爲什麼?”

焚留香道:“若有人,就必定有燈光。”

原隨雲道:“香帥沒有瞧見燈光?”

楚留香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原隨雲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那邊至少比這裡安全些,否則他爲何要往那邊走?”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他想必知道那邊是什麼地方,我們卻不知道。”

原隨雲道:“所以我們至少也應該過去瞧瞧,總比死守在這裡好。”

胡鐵花也跟了過來,立刻搶着道:“好,我去。”

原隨雲笑了笑,道:“若是在平時,在下自然不敢與各位爭先,但到了這種時候,瞎子能看見的,有眼睛的人也許反而看不見。”

他身形突然掠起,雙袖展動,帶起了一陣勁幾,等到風聲消失,他的人也已消失在黑暗裡。

他就像是乘着風走了。

大家彷彿全都怔住了,過了很久,張三才嘆了口氣,喃喃道:“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用這兩句話來形容他,倒真是一點也不錯……他們平時看到他那種斯斯文文的樣子,又有誰能想到他的功夫竟如此驚人?”

胡鐵花也嘆了口氣,道:“若是老天只准我選一個朋友,我定選他,不選臭蟲。”

張三冷冷道:“看來你倒比女人還要害新厭舊。”

楚留香突也嘆了口氣,道:“若換了我,只怕也要選他的。”

張三皺眉道:“爲什麼?”

楚留香道:“因爲我寧可和任何人爲敵,也不願和他爲敵。”

張三道:“你認爲他比石觀音、神水官主那些人還可怕?”

楚留香的神色很凝重,緩緩道:“老實說,我認爲他比任何人都可怕得多。”

胡鐵花長長吐出了口氣,笑道:“幸好他不是我們的仇敵,而是我們的朋友。”

張三悠悠道:“我只希望他也將我們當做朋友。”

胡鐵花忽又問道:“你剛纔真的看到礁石上有個人麼?”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你當時爲什麼不追過去瞧瞧?”

楚留香道:“那人的輕功未必在我之下,等我要追過去時,已看不到他的人了。”

胡鏽花皺眉道:“輕功和你差不多的人,世上並沒有幾人,這人會是誰呢?”

楚留香道:“我雖然沒有看清他的身形面貌,但卻覺得他眼熟得很,彷彿是我們認得的人。”

胡鐵花道:“你連他的身形都沒有看清,又怎會知道認得他?”

楚留香道:“那隻因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而且他的……”

他突然頓注了語聲,眼睛出亮了起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他的什麼?”

楚留香眼睛發着光,喃喃道:“腿,一點也不錯,就是他的腿。”

胡鐵花道:“他的腿怎麼樣了?”

楚留香道:“他的腿比別人都長得多。”

胡鐵花的眼睛也亮了,道:“你說的莫非是……勾子長?”

楚留香沒有說話。

還沒有十分把握確定的事,他從來不下判斷。

他知道一個人的判斷若是下得太快,就難免會造成錯誤。

無論多少的錯誤,都可能造成很大的不幸。

英萬里臉上也變了顏色,搶過來,道:“如此說來,莫非勾子長本也在這條船上?莫非原隨雲一直在掩護着他?”

張三立刻道:“不錯,空着的艙房本有四間,枯梅大師她們住了三間,也還有一間正好給他……我早就知道這裡面有毛病。”

楚留香卻笑了笑,淡淡道:“你的毛病,就是每次都將判斷下得太早了。”

張三道:“可是我……”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也許他不是從船上去的,而是從那邊島上來的呢?”

胡鐵花道:“是呀,也許他本就在那邊島上,聽到這邊撞船聲音,自然忍不住餅來瞧瞧。”

楚留香道:“何況,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究竟是誰,這世上腿長的人也很多,本就不止勾子長一個。”

胡鐵花接道:“再說,就算他是勾子長,就算他在這條船上又怎麼樣?那也不能證明原隨雲就是和他一夥的。”

張三道:“真的不能嗎?”

胡鐵花道:“當然不能。”

他瞪着張三,接着道:“我問你,你若是原隨雲,看到有人飄流在海上,你會不會先問清他的來歷,才救他上來?”

張三想也不想,立刻道:“不會,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遲不得的。”

胡鐵花拍掌道:“這就對了,原隨雲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誰。”

張三道:“可是,他至少也該對我們說……”

胡鐵花道:“說什麼?他又怎知道勾子長和我們有什麼過節?勾子長若不願出來交朋友,他又怎能勉強?像他那樣的君子,本就不會勉強任何人的。”

張三嘆了口氣,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你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還有點自知之明。”

一陣急風過處,原隨雲已又出現在眼前。

他全身雖已溼透,但神情還是那麼安樣,靜靜的站在那裡,看來就好像根本未移動過。

胡鐵花第一個搶着問道:“原公子可曾發現了什麼嗎?”

原隨雲道:“陸地。”

胡鐵花喜動顏色,道:“那邊有陸地?”

原隨雲道:“不但有陸地,還有人!”

胡鐵花動容道:“人?多少人?”

原隨雲道:“彷彿很多。”

胡鐵花更詫異,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原隨雲道:“我只聽到人聲腳步,就趕回來了。”

英萬里忍不住道:“原公子爲何不問問他們,這裡是什麼地方?”

原隨雲道:“因爲他們本就是要來找我們的,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了……”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礁石上已出現了一行人影。

七八個人一個跟着一個,走在如此黑暗中,如此險峻的礁石上,還是走得很快,很輕鬆,就彷彿白日裡走在平地上似的。胡鐵花特別留意,其中有沒有一個腿特別長的人。

沒有。

每個人的身材都很纖小,幾乎和女人差不多。現在雖已走得很近,但還沒有人能看得清他們的面貌。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腳步最輕靈,遠遠就停下,站在四五丈外一塊最尖銳的礁石上。

狂風帶面巨浪捲過,他的人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但兩三個浪頭打過,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

楚留香一眼就看出這人輕功也很高,而且必定是個女人。

只聽這人道:“來的可是三原原隨雲公子的座船麼?”

語聲清越而嬌脆,果然是女人的聲音。

原隨雲道:“在下正是原隨雲,不知閣下……”

那人不等他說完,突然長揖道:“原公於萬里闖關,總算到了這裡,奴婢們迎接來遲,但請恕罪?”

原隨雲動容道:“這裡莫非就是蝙蝠島?

那人道:“正是!”

這兩個字說出來,每個人都長長吐了口氣,卻也不知是驚煌?還是歡喜?

他們的目的地雖然總算到了,可是,在這裡究竟會發生什麼?有幾個人能活着回去?

遠方仍是一片神秘。

蝙蝠島還是被籠罩在無邊的神秘與黑暗中。

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至少在人們的想象中,天堂總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只見礁石上那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夜船頭上一點,已掠上船桅。

大家這纔看到她穿的是一個黑衣,黑巾蒙面。

她手裡還帶着條長索,用繩頭在船桅上打了個結。

長索橫空,筆直的伸向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這長繩的另一端在哪裡?

黑衣人已帶着笑道:“風浪險惡,礁石更險,各位請上橋吧。”

原隨雲皺眉道:“橋?什麼橋?”

黑衣人道:“就是這條繩索。各位上橋後,只要不掉下來,就可一直走到本島的洞天福地中,島主就正在那邊恭迎大駕。”

她銀鈴般笑了笑,又接着道:“各位到了那裡,就知道此行不虛了……”

胡鐵花忍不注道:“若是從橋上跌下去了呢?”

黑衣人淡淡道:“若是沒有把握能走得過去的人,不如還是留在這裡的好,這條橋雖可渡人至極樂,但若一跌下去,只怕就要墮入鬼域,萬劫不復了。”

原隨雲道:“能走得過此橋的並沒有幾人,閣下難道要我棄別的人於不顧?”

黑衣人笑了笑,道:“當然還是另一條路,走不過這條橋的人,就請走那條路。”

胡鐵花又忍不住問道:“那是條什麼樣的路?”

黑衣人悠然道:“等到天亮時,各位就會知道那是條什麼樣的路了。”

天邊沒有亮。

第一個上橋的,自然是原隨雲。

他臨去時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楚留香說,卻又終於忍住。

他彷彿相信楚留香能瞭解他的意思。

高亞男也上了橋。華山門下,輕功都不弱。

她一直守候在胡鐵花身旁,臨走的時候,還在問:“你呢?”

胡鐵花還沒有說話,楚留香已替他回答:“我們走另一條路。”

高亞男沒有再說什麼,因爲她已瞭解楚留香的意思。

然後,就是華真真。

她慢慢的走過去,已走過楚留香面前,突又回過頭深深的凝注着他,彷彿也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楚留香笑了笑,柔聲道:“你放心,我會去的,我想那條路至少比這條路安全得多。”

華真真的臉似又紅了。

胡鐵花暗中嘆了口氣,有件事他總是不明白!

爲什麼楚留香遇上的女孩子總是如此純真,如此溫柔?

爲什麼他自己遇上的女孩子不是神經病,就是母老虎?

繩橋在狂風中飄搖。

橋上的人也在搖晃,每一刻都可能墮下,墮入萬劫不復的鬼域!

眼見着她們一步步的走着,慢慢的走過去,走向黑暗——

每個人掌心都捏着把冷汗。

就算她們能走得過,最後又將走到哪裡呢?

在繩橋那邊等着他們的,也許正是個來自地獄的惡魔。

胡鐵花忽然道:“我本該跟他們一起去的,你爲什麼不肯?”

楚留香道:“我們既沒有請柬,更不會受歡迎,跟着他們走,只有連累他們,無論對誰都沒有半點好處。”

胡鐵花道:“可是我們遲早總是要去的,你怎知另一條路比這條路安全?”

楚留香道:“走那條路,至少不引人注意。”

張三道:“不錯,我們可以扮成船上的水手,混過去,然後再見機行事。”

他忽然瞧見金靈芝遠遠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可是,金姑娘,你爲什麼不跟他們一起走?”

金靈芝板着臉,冷冷道:“我不高興。”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金姑娘的意思,我們本該明白的。”

“我當然明白,她不走,只因爲她要陪着我。”

胡鐵花幾乎已想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幸好楚留香已接着道:“勾子長既已來了,丁楓想必也來了,已對金姑娘不滿,金姑娘若是現在去了,也許就難免要有不測。”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忽然覺得別人都比他精明得多,現實得多。

楚留香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請教金姑娘。”

金靈芝冷冷道:“你們不是什麼事都懂麼,又怎麼來請教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我們卻實在猜不透這蝙蝠島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張三立刻接着道:“不錯,最奇怪的是,島上既然有那麼多人,爲何看不到一點燈光,難道這島上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東西麼?”

金靈芝目中突然露出一種恐懼之色,什麼話都沒有說,掉頭就走。只要提到“蝙蝠島”這三個宇,她的嘴就像是被縫住。

胡鐵花恨恨道:“我本來以爲毛病最大的人是張三,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她。”

楚留香沉吟着:“金姑娘不肯說出蝙蝠島的秘密,想必有她的苦衷。”

胡鐵花道:“什麼苦衷?”

楚留香道:“也許……她已被人警告過,絕不能吐露這秘密。”

胡鐵花故意精着嗓子道:“若是泄露了秘密,就刺瞎你兩隻眼睛,割下你一根舌頭……是不是這種警告?”

楚留香道:“也許他們說得還要可怕些。”

胡鐵花道:“你以爲她會怕?”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你說的,她當然不怕,但有些人說了就能做到!”

胡鐵花道:“就算她真的怕,現在船上又沒有蝙蝠島上的人,又怎知她說了沒有?”

楚留香淡談道:“你能確定現在船上真沒有蝙蝠島上的人麼?”

胡鐵花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很久,才嘆出口氣,苦笑道:“現在我只希望一件事。”

張三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胡鐵花道:“我只希望我們到了那島上後,莫要被人變成蝙蝠。”

他用力揉着鼻子,喃喃地道:“就算把我變成條狗,我也許還能夠忍受,可是變成蝙蝠……唉,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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