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開顱(三)

劉興華走了,牆角邊只剩下了王金娜、陳大興與熊三娃,這的確是給王金娜留下了一個可以單獨與陳大興、熊三娃交談的機會。

直到這個時候,王金娜這才問着陳大興:“大興,你老實跟我說,阿賢是不是還活着?”

陳大興望了望身邊的熊三娃,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這才緩緩搖了搖頭,告訴她:“我們跟師長逃出來的時候,在一個破磚窯裡,師長被手榴彈炸死了!”

“胡說!”王金娜不由得喊了出來,但是隨即便覺出了自己的失態,這裡雖然說是庵堂,實則就是一個醫院,附近還有許多人影晃動,聲音一大定然會招來別人的側目。當下,她看了看周圍,見並沒有別人注意的時間,這才低下了聲音來,一本正經地對着他道:“大興,你跟他們這麼說,我可以理解;但是現在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又沒有外人,我是阿賢的老婆,你就實話跟我說了,我肯定不會出賣你們的!”

想一想,王金娜的話的確不錯,可是陳大興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師長的確不在了!”

剎那之間,王金娜的眼睛不由得流了出來,一是因爲着急,其次更覺得委屈,看這個樣子,陳大興並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並沒有跟他說實話。

見到王金娜這個樣子,陳大興與熊三娃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熊三娃當先着安慰道:“嫂了,你別傷心了,賢哥走了,還有我們,我們會好好照顧你跟小虎的!”

王金娜卻搖了搖頭,很是失望地道:“不是,我傷心並不是因爲阿賢,我是覺得你們也對我不信任!”

陳大興與熊三娃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纔好了。

“不要騙我了!”王金娜悠悠地道:“那具屍體我已經檢查過了,當着他們的面,我承認那是我丈夫,並且已經火化,準備帶回武漢去!可是,我知道那並不是阿賢的屍體,阿賢身上的每一處地方,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身上有幾塊傷疤,在什麼位置,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雖然那具屍體穿着阿賢的衣服,還有那個證件作證明,但是卻瞞不了我!”

陳大興與熊三娃再一次面面相對,這個情況是他們沒有想到的,也是張賢事先沒有料到的,再說張賢已經陣亡,顯然是無法說得過去了。

“你們實話告訴我,阿賢到底在哪裡?”王金娜看着面前這兩個有些不知所措的傢伙,知道自己的猜測不錯,連忙追問着。

熊三娃沒有答話,陳大興的腦子卻在飛快地轉着,尷尬地笑了一下,只得老實地承認道:“是的,夫人,師長可能沒有死!”他的話剛剛說完,便覺得屁股一痛,熊三娃在他的身後悄悄地擰了他一下,他皺了一下眉,伸手擋住熊三娃的警告。

“可能?”王金娜愣了一下,聽着陳大興這個不確定的話,有些奇怪,還是問道:“他到底在哪裡?”

陳大興想了一下,這才道:“好吧,我就老實地跟你說了吧!”他說着,轉頭望着熊三娃,道:“三娃,夫人又不是外人,跟她實說了,也免得她擔心!”

熊三娃不由得緊鎖着眉頭,沒有想到陳大興的變化會這麼快,臉上已經帶着了一些憤怒。

“大興,以後別叫我夫人了,要不你跟着三娃一樣,叫我嫂子,或者叫我大姐就行了!”王金娜提醒着陳大興,此時他們是在解放軍的部隊裡,叫夫人實在是太刺耳了。

陳大興點了點頭,這才道:“那天晚上下着大雪,我們跑迷了路,在磚窯裡遇到了另外幾個難兄難弟,可是我們也被解放軍堵在了裡面。那具屍體的確不是賢哥的,當時他爲了迷惑敵人,跟一個死去的兄弟換了衣服。可是後來我們還是被解放軍攻破了,然後大家四散而逃,我跟三娃,還有一個兄弟跑到了一起,卻不知道他去了哪個方向!”

王金娜剛剛還滿懷的希望,一下子又陷入到了絕望的境地,她盯視着陳大興的臉,希望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的破綻,或者能夠得到她所期望的某種信息。可是,陳大興的這張滿是塵埃、佈滿鬍子茬的臉上,平靜而且沉穩,讓她什麼也看不出來。的確,對於當過搜索隊隊長的陳大興來說,裝腔作勢是他的拿手好戲。

“三娃,是這樣嗎?”王金娜不由得又問着熊三娃。

熊三娃眨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同時又安慰着她:“嫂子,賢哥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有那句話,叫做什麼人自有老天向着,他就應該是的,你放心吧,我想賢哥不會死的!”他想說吉人自有天向,卻說不上來。

王金娜沒有答話,這個時候,她的思想已經亂了起來。

彷彿是看出了王金娜的擔心,陳大興也勸解着道:“是呀,嫂子,你先不要着急。賢哥不外乎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可能逃出了牢籠,一個可能是跟我們一樣,被解放軍俘虜了,只要他還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想,他還是有可能逃回去的!”

王金娜只得點了點頭,這也是她希望的。可是,她並不知道陳大興還有一種可能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還有可能會在逃跑的過程中,死於非命!

“我們也是害怕會泄漏賢哥的身份,所以就跟三娃商量好了,就說那具屍體是賢哥的,卻沒有想到嫂子你會來!”陳大興再一次向王金娜作着解釋。

“我是聽到了共產黨的廣播,才趕過來,想爲阿賢收屍的!”王金娜告訴這兩個人,同時又肯定地道:“你們兩個人作得不錯,要是他們知道阿賢還沒有死,可能也會把他列爲戰爭罪犯!”在此之前,在邯鄲的共產黨廣播電臺列出了一串戰犯的名單,那意思是說等這場內戰打完了,他們就要找這些人來清算罪責。在這份戰犯名單中,排在頭一名的便是蔣介石,後面只要是活着的、帶着兵的少將以上的軍官,基本上都位列其中。

陳大興與熊三娃對視着,王金娜與張賢的擔心如出一轍,誰也不願意當這個戰爭罪犯。

彷彿又想起了什麼,王金娜再一次叮囑着他們道:“這件事,你們在他們的面前,還是堅持你們原來的說法,千萬不要漏嘴!”他們,當然指的就是劉興華、張義和夏陽這些共產黨人。

兩個人一起點着頭,異口同聲地道:“嫂子放心吧!”

雖然沒有得到關於張賢的確切消息,但是從陳大興與熊三娃的口中,已經證實了張賢還活着,王金娜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只是阿賢又會流落到哪裡去了呢?這不由得又讓她多出了一份擔憂來。

※※※

劉興華很快便從熊卓然那裡得到了意見,熊卓然的意見竟然跟熊三娃出奇得一致,要求給熊革命做這個手術。但他的理由卻不同於熊三娃,在他看來,既然剩下的只有開顱這一條路可以走,那就必須要走下去,他相信熊革命,認爲他的意志是堅強的,一定可以戰勝病魔,挺將下來。

手術很快便確定到了第二天進行,因爲時間已經不多了,不能夠再拖延。

可是,劉興華卻沒有時間呆在這個野戰軍醫院裡,第二天,正是一月六日,也就是永城那邊華東野戰軍對被圍的杜聿明集團發起總攻的日子。

對於這次手術,野戰軍醫院十分重視,不僅是因爲熊革命這個戰鬥英雄,更主要的是醫院裡的很多外科醫生終於有了一次近距離學習先進醫術的機會,這些醫生裡,很多人都是半路出家,技藝並不精湛。周尚彬醫生是這個野戰軍醫院裡少有的幾個科班生,是同濟醫科大學出來的,又是熊革命的主治醫生,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王金娜的副手。

手術定在了中午時分,這個時候正是溫度與明亮度最適宜的。

熊革命被推進了醫院的手術間,這個手術間其實就是大雄寶殿邊上的側殿,因爲光線明亮,面積不大,上面還糊着頂棚,相對比較乾淨。儘管如此,醫院方面還是做了一些準備,把那些不知什麼菩薩的泥塑推到了一邊,供桌成了手術檯,屋裡的窗戶用潔白的窗戶紙封上,四角處還放了四個火碳盆以保持屋裡的溫度,走進其間便覺得溫暖如春,厚厚的棉襖也必須脫下來,否則便會出一身的汗。只是,整個屋子在頭一天晚上便被消毒水消了三遍毒,到這個時候連屋外還充斥着一股福爾馬林的味道,所以這間屋子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得去的。

當看到王金娜穿着一身白衣走進手術間的時候,門外的熊三娃不由得緊張起來,經不住問道:“嫂子,行嗎?”問過之後卻又後悔了起來,如果沒有把握,以王金娜的作法,通常不會接這個手術的。

王金娜怔了一下,在此之前,他向劉興華與周醫生等人說明過,只要熊革命能夠挺下來,那麼她可以保證順利地完成這個手術。這個時候聽到熊三娃問起,又看到他一臉緊張的樣子,知道他這是關心則亂,話雖然說得無情,但是真正事到臨頭,他還是忍不住地擔心,當下笑了一下,對着他道:“三娃,放心吧!”說着,戴上了自己的口罩,當先着走進了手術間內。

“王醫生是國內最好的醫生,我這條命就是她從死神手裡救出來的,放心吧!”陳大興勸解着道。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邊上的夏陽也這樣地安慰着他。雖然手術是定在了中午,但是夏陽還是一大早帶着他們兩個趕了來,這讓熊三娃對自己的這個連長也感激涕零,但是他是一個好強的人,雖然嘴裡不說,心裡面已經記下來了。

遠遠的,在大雄寶殿的門口,張賢裹在白色的繃帶裡,看着王金娜走進了手術間,心頭忽然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擔心,依稀記起當年爲了救劉興華,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他走進了大雄寶殿之內,擡頭看着這尊高大而慈祥的觀世音菩薩像,雖然從不信命,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雙手合什着,虔誠專注地禱告了起來。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熊三娃從來也沒有覺出過,原來時間是這麼得漫長,幾乎是過一秒就是一個半天。

張義也不停地向裡面張望着,卻什麼也看不到。夏陽招呼着大家在側殿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大家靜下心來,想要聽到屋裡面的動靜,卻依然什麼也聽不到。偶爾會出來一個捂着口罩的護士,拿着一袋血漿進去,便是夏陽與張義的問話,也不答一句,看她如此急匆匆地樣子,直將幾個人的心都吊起了老高。過了又好半天,這個護士又跑了出來,卻是拿着三個手電筒進去,看來裡面的光線還是不太理想。

“裡面怎麼樣了?”張義攔住了這個護士,追問着。

“開了!”這個護士只是這麼答了一句,又急忙忙地進去了。

“開了?”張義不由得莫名其妙。

“她可能是說革命的頭已經打開了吧!”夏陽猜測着。

一聽到這個話,熊三娃再也坐不住了,也跟着張義的後面,扒着頭想往裡面看,裡面還有一個棉布簾子,把裡面的什麼都擋住了,着實地什麼也看不到。看着看着,那個門簾被挑開來,剛纔進去的護士又走了出來。

“血漿不夠,你們誰是AB型血?”這個護士問着面前的這幾個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血型,陳大興不由得問道:“我是O型的,可不可以?”

這個護士愣了一下,還沒有答話,熊三娃已經答着:“抽我的,我是他弟弟,應該跟他的血型一樣!”

這個護士看了熊三娃一眼,點了點頭,對他道:“你跟我來!”當先地走到了前面,往方丈室那邊的驗血室去了。

熊三娃緊緊跟在了她的後面。

熊三娃剛剛離去,熊卓然便在武小陽的陪同之下,從趙集趕了過來,跟在他身邊的還有二十旅的錢雄風旅長與李清成副旅長,熊革命是二十旅的英雄,他們兩個人必須要來的。

“政委!”夏陽與張義同時站起身來,向着熊卓然打着立正,陳大興也見勢跟着立正。

熊卓然還了一個禮,已然是一臉得疲憊,顯然還沒有從前線的戰事中回過神來。本來,他並不打算過來的,畢竟戰鬥正在緊張地進行之中,還是劉興華堅持要他過來的,劉興華的話很有道理:“老熊呀,你兒子對你的怨恨很深呀,當爹的還是要多關心關心他們,人的心都是肉長的,我就不信,他們不會回心轉意!在這裡你也是心神不寧,還不如去醫院守着。這裡的事有我在就行了!”熊卓然很是感動,想一想,劉興華的話的確也很有道理,於是便趕了過來,正好在醫院門口遇到了聞訊也趕過來的錢雄風與李清成。

“怎麼樣了?”不等張義開口,熊卓然已經迫不及待地問着。

張義告訴他:“手術還在進行中,裡面不知道怎麼樣了,剛纔護士說已經打開了!”

熊卓然沒有再問下去,他當然可以想得到打開的是什麼。

“進去多久了?”錢雄風經不住問道。

張義看了看自己的手錶,這才道:“已經進去兩個多小時了!”

“這麼久呀!”李清成不由得叫了一聲。

張義告訴他:“這個手術快的也要四五個小時,慢的可能要一天!”

錢雄風與李清成都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熊三娃披着棉衣,捂着胳膊走了回來,那個護士拿着一瓶血急急地越過了他,也不顧門口衆多的首長,走進了手術間裡。陳大興連忙緊走幾步,扶住熊三娃,並且幫他穿上棉衣。

熊卓然看到了熊三娃,眼睛裡不由得放出了光來,一看到這個面容,他馬上便認了出來,忍不住顫聲喊道:“三娃!”

熊三娃應聲看去,正也熊卓然的目光相對,臉上立即露出了深惡痛覺的表情,也不作聲,高傲地把頭扭向了他處。

一時之間,這個場面裡尷尬了起來,張義、夏陽與陳大興都明白這父子兩個人之間的仇恨,錢雄風雖然不明所以,但是也略有耳聞,只有李清成莫名其妙着。

武小陽卻是看不過去了,經不住站了出來,指着熊三娃罵道:“你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懂事?政委喊你,你連答都不答應一聲!”

熊三娃白了他一眼,揶喻着道:“你喜歡答應,你來答應呀?正好,你也可以給他當兒子!”

武小陽怔了一下,不由得勃然大怒起來,指着熊三娃罵道:“你怎麼說話的?這裡是解放軍部隊,不是在你們反動派部隊裡!”

“你以爲我願意當你們的兵呀!要是你們現在就放我走,我現在立即就走,永遠不回來!”熊三娃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你……”武小陽被他氣得臉紅脖子粗起來,指着他想要再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武,別說了!”熊卓然命令着武小陽。

武小陽惡狠狠地瞪了熊三娃一眼,閉上了嘴巴。

“三娃哥,你也不要說了!”張義忍不住地道:“這裡是手術間,我們要保持安靜,太吵了會影響裡面的手術!”

想一想,張義的話的確不錯,熊三娃也閉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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