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燈號吹響的時候,何江和王順利爬上牀去睡了,轉眼就打起了抑揚頓挫的呼嚕,是的,我們都喝了不少,文書龐炎走了之後王順利又去服務社買了三瓶小瓶的紅星二鍋頭,紅星二鍋頭入口就又有一種生鐵般的味道,當然前提是你必須要親吻過那些浸透過汗水的槍支上的金屬部分,喝完了之後,我就覺得,喝雜酒的唯一不足之處就是有些失眠。
我經歷了入伍以來的第一次失眠,背*着冰冷的鐵門,在黑暗中獨坐。
我得承認,軍隊是一所大學校,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兵,其中也必有我師,比如說剛剛在鐵門之外的那三個人當中,文書龐炎就是我的師,他給我好好的上了一課,這鳥兵只是初中畢業,但是非常喜歡看書,肚子裡有不少故事,而且都是些熱血的故事,豪壯的故事,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樣的故事。
文書龐炎說:雖然我們是共軍,後面牛逼,但是抗戰初期還是在正面戰場上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也是中國人,中國人不是孬種。
然後我就從文書龐炎的嘴裡知道了中的一些人說過的話,很帶種的話:比如說37歲就以身殉國的24師少將高參,福建莆田人陳文杞,中條山之戰在槍林彈雨中身先士卒,高呼有我無敵,有敵無我;比如說傅作義,他說過嶽武穆38歲壯烈殉國,我已過了38歲,爲抗日死而無怨;比如說淞滬抗戰中的時任第19路軍副總指揮的蔡廷鍇,他說卑軍守土有則,尺地寸草,不得放棄,爲救國保家而抗日,雖犧牲至一卒一彈,決不退縮;比如說在1938年武漢空戰”中與日本吹噓的所謂“紅武士”高橋憲一同歸於盡的時任第4航空大隊第21中隊飛行員陳懷民,他說每次飛機起飛的時候,我都當作是最後的飛行,與日本人作戰,我從來沒想着回來;再比如說時任中國遠征軍新38師師長,被號稱爲“東方的隆美爾”的孫立人,1943年10月,第二次緬甸戰役開始,孫立人指揮新38師連續佔領新平洋、於邦。當日軍俘虜被帶到孫立人面前時,他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加思索地向參謀下達這樣一個命令:“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今後都這樣辦!
再然後我就覺得我全身的血都沸騰了,是的,我聽說過無數的好戰士的事蹟,從歐陽海到邱少雲到李向陽到董存瑞到小兵張嘎到狼牙山五壯士,如果不是文書龐炎,我還不知道有這樣一些應當記住的人,軍人,雖然我們有着不同的信仰,但是在外寇入侵的時候,我們都站了起來,因爲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都是龍的傳人!
是的,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我異常清醒,我甚至清醒的回憶起了去年那個炎熱的夏天,地點是在某間學校教學大樓四樓243班的教室裡,而我當時正睡眼惺忪呵欠喧天坐在最後一排*牆的位置上,漫不經心的翻開一本參考書就看到了的這篇附帶原文的閱讀理解題,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這篇文章就是1958年4月23日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周定舫寫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由於我沒有去過偉大的首都北京,所以我就記住了老周同志關於人民英雄紀念碑的介紹,他說,起草周總理題寫了這樣的碑文: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爲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就憑着這些清醒的記憶,我傻傻的笑了,然後武斷的認爲,敬愛的毛爹爹一定也認爲,這樣一些軍人,同樣也是英雄,不折不扣的英雄,永垂不朽的軍人——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就有些鬱悶了,雖然不知道這樣一道閱讀理解題我是不是做對了,反正當年的高考沒有出這一題,還有就是爲了那本很昂貴且貌似以前押中了很多題目的參考書,貌似我碰到了奸商。
亂七八糟想了大半宿,最後我還是沉沉的睡去了,依*着那冰冷的鐵門,當起牀號吹響的前一分鐘,我依舊很自覺的睜開了眼睛吼了一聲起牀結果發現我還在地上,門外沒有反應,估計何江和王順利都已經出早操去了,我想了一想,我得自覺的搞一下體能了,因爲何江和王順利這兩個鳥兵都能如此自覺的去鍛鍊身體,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是爲了保家衛國,另外百分之一我是揣測的,有些邪惡的揣測,我認爲,他們之所以這麼自覺的去鍛鍊身體,尚有百分之一的原因是因爲這樣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打鐵也需自身硬,簡單通俗的就是,揍人也得有揍人的本錢。
我得承認,我錯了,何江和王順利並不是去鍛鍊身體了,因爲我聽到了那些雄壯的歌聲,那些激越入雲的口令聲,那些隊列行進的踏步聲,還有那些汽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像一把鋒利的刀子那樣尖銳的刺入了我的耳膜深處,是的,全團都在集合着,向着團部大操場出發,*攏,而我,就蜷縮在團部大操場的一角的禁閉室裡。
我突然發現,今天是1998年12月13日,我的班長李老東,還有許許多多的老同志們,將在這一天,堅決的服從他們軍旅生涯中的最後一次命令——退役命令!
我在鍛鍊着身體,我一拳一拳的擊打着那一扇厚實且冰冷的鐵門,我的拳面貌似經過了無數漫長的拳頭俯臥撐以及擊打沙袋的折騰,一直打了很久,我的那些鮮血才從我長滿繭子的皮膚的褶皺裡流淌出來,是的,我的血的顏色很紅,或許就跟團部大操場上空高高飄揚的那面八一軍旗那樣紅——雖然我看不到這面血紅的八一軍旗。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歌聲停歇了,我無力的頹然的坐在地上,擱在膝蓋上的手正滴落着鮮血,重重的砸在地面,然後,我就聽到了一聲龍吟虎嘯,是的,龍吟虎嘯,我沒有形容錯誤,我們團的喇叭總是在開啓的時候會有一聲激越入雲的龍吟虎嘯,讓人肅容。
我跳了起來,在緊仄的禁閉室裡,服從着從喇叭當中傳出來的口令:
“向右看齊,向前看!”
“稍息,立正!”
“整理着裝!”
“停!”
“立正!”
“迎軍旗!”
“向軍旗——敬禮!”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着祖國的大地,揹負着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從無畏懼絕不屈服英勇戰鬥,直到把反動派消滅乾淨,的旗幟高高飄揚,聽風在呼嘯軍號響,聽革命歌聲多麼嘹亮,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同志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最後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立正!”
“送軍旗!”
“向軍旗——敬禮!”
“禮畢!”
——我的手有些不自覺的顫抖,真的。
我聽到了我們政委的聲音從大喇叭裡傳了出來,政委姓龍,正所謂無湘不成軍,也是湖南人,第一次聽到他講話我就聽了出來了,龍政委除了偶爾冒出湘音,也偶爾冒出那種隱藏得比較深的蠻子作風,這一次,他又霸蠻了,沒有照本宣科的宣讀退役命令,而是一個一個的,點名。
到——那些響亮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着,我聽得真真切切,是的,很響亮,一點都不不亞於那個龍吟虎嘯的喇叭。
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足足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龍政委才宣讀完這些名字,當然,我也聽到了我的班長李老東的名字。
當然,我也聽到了我的班長李老東響亮的答到的聲音。
龍政委沉默了足足十分鐘,才照本宣科的宣讀了退役命令,我想,他一定花了這十分鐘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一定花了這十分鐘,纔好好的巡視完這些自己的兵們,即將離開部隊的兵們——他很強大,我很佩服,雖然我也是個蠻子,但是我估計我得沉默十個小時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本來,我就沒有看到過老兵退伍的場面,本來,我是有機會和我那些親愛的戰友們,一起,最後一次,站在同一個方陣裡面。
我們的王團長講話了,在我新兵期的時候,我曾經看到過他,他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惜字如金的人,這一次,他也不例外,我顫抖着手,立正在禁閉室裡,聽到他對着大喇叭吼道:“唱首歌!”
然後我就聽到了這一首歌,來到部隊我學到的第二首歌,第一首,是軍歌,這一首,也是軍歌,屬於我們軍的軍歌:
“我們是英雄的塔山鐵軍,歷史記載着我們的英名,起義天福山,首戰雷神廟,平招萊掖抗日是先鋒,戰四海,取大澤,攻威煙,守黃福,力量來自新式,整軍大運動,力量來自新式,整軍大運動!
我們是英雄的塔山鐵軍,歷史記載着我們的英名,三保本溪市,四保臨江城,新開嶺上鐵軍顯神威,奪遼陽,打鞍山,守北平,攻衡保,南征北戰,衝鋒陷陣爲人民,南征北戰衝鋒陷陣爲人民!
我們是英雄的塔山鐵軍,歷史記載着我們的英名,血染塔山堡,獻身白台山,以少勝多,鐵軍建奇攻,攻得下守得住,猛如虎,快如風,塔山鐵軍,塔山鐵軍真英雄,塔山鐵軍,塔山鐵軍真英雄!
我們是英雄的塔山鐵軍,繼往開來,我們再立新功,戌邊守國門,屯墾牛田洋,自衛還擊,搶險救災,服從大局,嚴守紀律,勇於犧牲,敢打必勝,塔山鐵軍永遠是鋼鐵長城,塔山鐵軍永遠是鋼鐵長城!”
——是的,全團都在吼着這首塔山部隊之歌,包括我在內。
我聽到了,我聽到王團長在喇叭當中意味深長的說:“我們是榮譽部隊,今天爲什麼不唱團歌?我說!團歌留給退伍的老兵們去唱,好好的去唱!!!”
良久,王團長在喇叭中大吼道:“大紅花,戴起來,威風鑼鼓,敲起來!!!”
——我聆聽完了整個退伍過程,在禁閉室裡。
我不承認,我哭了——堅決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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