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地痞好心好意地拽住他,“小子,別去,火勢這麼大,你進去了是送死!”
洛懷風表情失控,嘴裡嘶喊不止,奮力掙開他們,不管不顧的要往進衝,誰知剛走了兩步,一道橫斜而下的房樑哧哧地冒着火光,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哥——!”
“靈兒————!!”男子渾身發抖,淚流滿面的跪倒在地,僵硬的拳頭一拳一拳地砸向地面,哭喊聲一聲高過一聲。
旁邊兩個地痞被他悽狂絕望的身影震住,不由得嘖嘖嘆息。
——
柳吟溪醒來的時候,是躺在怡春園自己的帳子裡。
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裡晃過殷如花笑意盈盈的圓臉兒。
“吟溪,你可是醒了。”
柳吟溪皺着眉,掙扎着坐起來,依然頭暈目眩,額頭上還敷着一塊冰涼的帕子。伸手想要拂去,殷如花慌忙替她罩上,喊道:“別別——你看你這眼睛,腫得不能見人了。吟溪,你怎的哭成這樣,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柳吟溪勉力一笑,強自淡淡道,“我醉得難受,又嘔不出來,就哭了。”
殷如花似信非信的看着她,半響後,怔怔地沉下聲:“你在外頭醉了不要緊,你不知道,你這一天不回來,可把我們給嚇死了。今兒一大早,魏府裡的總管就來了,交待我們明兒進府裡去,給魏公公做壽。他老人家還特意單點了你的曲子。我還擔心,若是你從此不回這怡春園……”
柳吟溪不說話,攬過鏡子照了照,果然兩隻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忙撲了撲粉,兀自忖度:“掩飾一下。但願明兒不要叫魏公公看出來。”
殷如花聽見這話,知道她已是應允,滿意的笑笑。背過身去,變戲法似的托出一套新衣。
“吟溪,你看這一身如何?你到千歲府裡面去獻藝,可不能再穿你那白色褂子,跟喪服似的。”
柳吟溪面色沉靜如水,依言穿戴,件件合體,霎時變了一個人兒。如原來冷冷的清水裡,忽然開出一朵粉色的睡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殷如花忽然沉默了,她背過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柳吟溪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面,沒有注意到殷如花的臉。那張臉已然顯出老態,每日的精雕細做蓋不去眼角的細紋,兩個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滿了淚水,此時有一滴悄然漫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殷如花轉身笑道:“來,跟我喝一杯?”
柳吟溪嬌嗔着:“別,吟溪這輩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殷如花似是調弄着女琴師,一邊轉着手裡一個精巧的銀酒壺,壺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羅花,似是藏人的工藝,“你不知道,這酒名喚洗塵緣,喝了它,什麼煩惱都忘記了。這人世間的煩惱,未免也太多了。”
柳吟溪沒在意,只是搖頭。
殷如花臉一沉,不再說什麼。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柳吟溪望着鏡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這樣答應了殷如花。
她要自己去刺殺魏忠賢。而魏忠賢的身邊,是她惦記了多少年的那個人。即使拔劍四顧時,周遭所有的支持與慰藉都棄她而去,即使脈脈深心裡,溫暖的記憶和期待都化作飛煙,即使絕壁深淵,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棄。生命本是一場漫長的跋涉,其間充滿了孤獨與艱辛,朝避猛虎,夕避長蛇。柳吟溪已然獨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願做那曝屍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後倒下時,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華。而這種光華,在這漆黑如鐵的漫漫長途,照亮一個短暫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樣一個片刻。
這樣她便無憾。
何況,到時他必然會出場。她根本不會武功。他殺死她,應該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過,她總可以再次看見,那輝煌的劍光如流星一般從天而降。那時她的靈魂會掙出這傷痕累累的軀殼,騰空而起。可是,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還有沒有機會,問他最後一句話。
——
正月十九這一天,魏府的大門外被往來的車馬擠得水泄不通,八方賓客紛至沓來。
府內紅綢高挽,鼓樂喧天,一片喜氣洋洋。府外,沒有一個侍衛,只有一對石獅面色森獰,威然而立。
魏府的花園裡搭起了戲臺子,熱熱鬧鬧的從早一直唱到晚。戲臺前,一桌又一桌的酒席依次排開,香味正濃,鼓掌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魏忠賢一個白天都沒有露面,客人們倒也落得清閒自在,只有魏忠賢的幾個乾兒子在大廳裡招呼客人,指揮小太監們把一擔一擔的禮物挑到裡面去。
穿過一間幽暗的迴廊。
繞過一個小型的花園。
來到後院。
有一間隱蔽的屋子在斑駁的日光中漸漸清晰起來。
屋子裡薰着伽南香,一片荼蘼。
一襲紅衣似血,長髮披散的美麗男子側臥在書房一角的藤躺椅上,他單臂撐着腦袋,微微閉着眼,重重簾幕遮住了他的半邊身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睡着了。
屋子裡異常安靜,一尊白玉如來在淡紫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忽然,窗外閃過一道金光,卻是女人頭上爍爍的鳳釵。
藤椅上側臥的男子一動也不動,身姿妖嬈,如邪似鬼魅。
那女人看着他,微微嘆了一聲,忽然脖子上一冰,卻是一個冷麪的錦衣衛,不聲不響的用一隻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麼?”殷如花轉過臉,鼻中噴出一道冷氣,輕蔑無比。
那侍衛定了定神,一溜煙的消失了,快的像掠過水麪的一道陽光。
柳吟溪是在傍晚時分來到千歲府的。轎子落在花園中,一個披着紅緞斗篷的絕世美人挑簾出來,一時間喧鬧的花園漸漸安靜下來。看她盈盈的登上戲臺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觀衆行了個禮,然後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圓凳兒上,一雙清泉似的眼睛飄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邊立刻有人奔上來,捧上古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這便是怡春院那個從不露面的女琴師,竟然在千歲府的堂會上亮相,一時間議論紛紛。
一忽兒關公出場了,唱的是《單刀會》。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家這小舟一葉。不比九重龍鳳闕,這裡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別,來,來,來。我覷的這單刀會似村會社。……”
扮關公的是一個剛出師的老生,一身半舊的銀甲綠袍,聲氣如虹。
可是滿園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臺邊那一抹與衆不同的身影上。那暗黑色的古琴在她蔥白的玉指下,拖,隨,領,帶,清音朗朗,壯懷激烈。真真的讓下頭的觀衆如癡如醉。
片刻過後,殷如花也出現在戲臺前,盛裝打扮,珠環翠繞,她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自斟了一盞杏仁茶,一邊抿着,一邊把眼珠子往臺上瞟。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當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叫我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柳吟溪看見了殷如花,神色依然是冷冷的。
“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柳吟溪手指一抖,袖中有一物貼在了小臂上,冰涼生硬。
“則爲你三寸不爛舌,惱犯這三尺無情劍。這劍,飢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
曲罷掌聲雷動,青衣草草謝了臺下去,柳吟溪也站起身來謝了臺,卻似不經意的往回廊上瞧了瞧,無限婉轉似的。而回廊上那個搖搖晃晃走過來的妖媚男子也似微微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