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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城郊最僻靜的衚衕裡。
最骯髒破落的犄角旮旯。
那間小小的藥鋪——濟生堂。
店裡依然沒有什麼生意。
正午時分,房檐的影子剛剛落到門檻兒上,一隻輪椅悄無聲息的滑到油黑的櫃檯前。
夥計面無表情,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藥材,放在殘廢人的膝上。
輪椅上的人也不吱聲。輪椅又調轉方向,慢慢的滑出門去。
剛出了門。
忽然間。
橫過來一個白色的人影,一隻玉白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輪椅上的人眯着眼擡起頭,在強烈的日光裡,他看見一雙清亮的眼睛。
柳吟溪終於來到了那間破舊不堪的祠堂。
“不用找了,懷風出去了。”看到她目光彷徨的四下尋覓,有人冷笑着開口。
施少康擡起枯瘦的雙手,把各種各樣的藥材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
不一忽兒的工夫,狹小幽暗的屋子裡就瀰漫起一股奇異的藥香。
“平常藥,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銷。”他一邊熬藥,一邊自言自語。
“是你的藥?”柳吟溪蹙眉。
施少康輕輕的哼了一聲,語氣冷冽:“腿都斷了,吃藥難道還能再長上?”
柳吟溪抿緊嘴不作聲,慢慢低下頭,接過他手裡的筷子,在吊子裡攪了攪。
施少康看着她,遲疑了一下,緩緩道:“是靈兒師妹。”
柳吟溪聞言怔了怔。
順着施少康惆悵的眼光,她看見一道逼仄的門板,裡面灰濛濛的,一盞昏燈似明似滅。
柳吟溪於是道:“我一直很想來看望妙靈姑娘,一直很想。”猶豫了一會兒,接着道:“早就聽聞許大俠的千金許妙靈,不僅武功超羣,性情溫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麗……”不知爲何,說這些話時,她的神情有一絲複雜的悲傷。
“你不用見她了!”施少康面無表情,漠然打斷了她的話,“她如今連一個畜生都不如!”
筷子啪的掉到了地上。
柳吟溪慌忙拾起來。
“那一年劫法場救你爹的時候,她爲保護懷風,受了重傷,落在官兵手裡。等我們把她搶回來,她已經變成了瘋子。這些藥是讓她吃了睡覺的,不然她就會發瘋,她發起瘋來不認人,什麼事都會做!她割過腕,吞過金,她還出手打傷過懷風。”
柳吟溪在震驚之餘,默默無言。
“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濟生堂拿藥回來煎了,給她灌下,讓她睡着活下去,就這樣生不如死的活下去,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柳吟溪目光盈盈波動,低低道:“施少俠,你是不是特別恨我們劉家?”
施少康無謂地苦笑,點了點頭。
柳吟溪滿腹愴然,目光悲憫:“我知道。當初不是爲了救我父親。你不會殘廢,妙靈不會沉痾,還有洛懷風……你們三個是鐵骨錚錚的俠客義士。——可是,不正是因爲你們俠義,纔會救我的父親,纔會不容許魏忠賢這樣的奸賊在這世上橫行無忌……”
“哈哈哈!”施少康仰頭大笑,“說得好!”
柳吟溪哽咽了一聲,紅了雙眼,情緒頗爲激動:“這些年,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施少康側眸,饒有興趣的瞧着女琴師憂傷的臉,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來:“當初劫法場營救劉御史,是懷風一力主張的。其實我並不是很贊成,和魏忠賢這樣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勝算太小了。可是,既然是懷風提出來的,妙靈師妹當然極力支持。他倆個年輕氣盛,說總要有人出來碰這個硬石頭。”
柳吟溪默默道:“總要有人出來碰這硬石頭。可是如今呢?”
施少康瞥了她一眼,繼續道:“而且懷風說,劉御史於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來就無以爲報。依我看,他分明是對你——咳咳!!”
шшш. тт κan. C〇 對方欲言又止,柳吟溪的臉白了白。
施少康緩緩道:“這一點,劉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懷風是靈兒的父親一手帶大的。我比他們兩個大了六七歲。師妹和懷風,從小一起玩耍,一起學武功,長大以後又同時出師,一起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師父臨去的時候交待我,要我好好照顧他們兩個小的。那意思雖然沒有明說,難道我還不明白?靈兒,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我們在蜀山,粉色的桃花開滿了山谷。等到妙靈長大,滿山的桃花也比不過她的可愛……”
“不要說了!”柳吟溪厲聲叫道,“誰要他報什麼知遇之恩!洛懷風——他也配麼!他——他——他只管去報魏老賊的知遇之恩好了!”
這一下,輪到施少康臉色煞白了。
柳吟溪情緒激動,冷冷道:“接連殺死白蓮教的三名好手,不留一個活口出來。連追風劍孟青紫也不曾敵得過。這等功夫,天下有幾人呢!洛懷風,他,他好厲害啊!”
站起身來,她退後一步,死死地盯着施少康的臉,“我要去告訴白蓮教的人,如果他們知道洛懷風竟然做了宦官魏忠賢的秘密保鏢,他們可決不會放過他。哪怕他洛懷風再厲害,善惡到頭,終有個了結。俠義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後一個,也要除掉,除掉這等叛逆!”
施少康嘆息一聲,啞然失笑:“劉小姐,你就這樣恨懷風?”
柳吟溪渾身顫抖,不自禁地咬緊了嘴脣。她恨。她恨死洛懷風了。
自從看見林品月留下的字條,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着。
孟青紫雖敗,終於挑掉了魏忠賢身邊那個神秘保鏢的面具。他冒死逃到怡春園,還是爲了告訴柳吟溪,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究竟是誰。可憐他和林品月死得慘。柳吟溪自己,竟還一直在期待這毒蛇有朝一日,會重拾故劍幫助自己復仇,這麼多年,統統看錯了,統統想錯了。她怎能不恨。
“你不要恨他。”施少康幽幽地嘆息,“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着他這樣做的。你父親死後,靈兒落到了魏忠賢手裡,受盡折磨。我當時雙腿已斷,瘋了似的要懷風救靈兒出來。魏忠賢的條件是懷風從此要爲他效力,懷風不肯。我就在一旁罵他,說靈兒是你的心上人,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師父。懷風這樣還是不肯,說以身事賊,更是師父和靈兒都不能答應的。最後我拔出劍來,以死相逼,爲救靈兒,我情願在你洛懷風面前自刎。原來你愛她,還不及我!”
柳吟溪的心口在翻攪撕扯,她慢慢閉下眼睛,嘴脣漸漸咬破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