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我仍賴在牀上不肯起來。眼睛望着帳頂,想着昨晚和十三在外面的事情……
他策着馬,在安靜的衚衕裡穿來穿去,最後停在了一個精巧的四合院門前。開門來的老僕婦一見是他,忙趕着給請安,陪笑道:“十三爺怎沒事先派人來說一聲呢?姑娘現在正見客!我這就去給姑娘通報,讓她趕緊打發了人過來。”十三道:“不用了,今日只是借你這地方和朋友喝喝酒,你去置辦一桌酒菜就可以了!”那老婦偷着看了我一眼,見我衣容華貴,又正瞅着她,忙低頭應是。
十三對這個四合院很是熟悉,領着我進了一個佈置的極其素雅的屋子。屋中簡單擺了幾件花梨木桌椅,其餘一概裝飾俱無,只在靠窗的案上供着個白瓷瓶,中間隨意插了幾桿翠竹。我四處打量了一下,隨着十三落座。笑問:“紅顏知己?”他一笑說道:“平常煩悶時經常過來喝幾杯酒,能說得上話。”我點點頭,心想這裡住的姑娘應該是個雅妓,等閒之人是絕對不會見的。
不一會,那老婦帶着兩個丫頭,端了酒菜進來。安置停當後,退了出去。我和十三這纔開始飲酒吃菜。
幾杯酒下肚後,兩人話漸漸多了起來。從宮中瑣事說到古今趣聞,從浩瀚漠北談到煙雨江南,從山水詩詞聊到古今賢士。最後發現兩人竟然都是嵇康和阮籍的推崇者,本就已經覺得十分投契,這下更是相見恨晚。我心裡更是十二分的激動。
在中國幾前年的思想文化發展中,儒家思想中的三綱五常,象一張巨大的網,把獨立的個體牢牢束縛在以皇權爲中心的政治霸權和文化霸權中,從而發展不出完整的個人主義。但生逢亂世的嵇康可以說是一個意外,象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的天空,雖短暫但亮麗。他的傳世名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闡述了他認爲人性是真實平等的原則。他“非湯、武而薄周、孔”,認爲儒家所推崇的聖賢,不過只是一類人的價值準則,並不應該要求一切人都必須效法。個體的幸福只有個體自己才最清楚,個體有權追求自己認可的幸福。可以說嵇康的思想和現代社會的平等自由,個人主義是有很大共同點的。
我雖早已知道十三是不羈的,但也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推崇嵇康,特別是他作爲皇室子弟,身處統治階級的金字塔尖。這份從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和覺得在這個古代社會終於有一個人能明白我內心深處想法的感覺讓我狂喜,不禁越發高談闊論。而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儒家文化盛行的時代,碰到我這樣的女子,畢竟連男子也少有對儒家思想敢提出質疑的。他帶着三分驚訝,,三分欣賞,三分喜悅陪我一塊侃侃而談。
還記得最後說得興起時,我端着酒杯說:“其實我這麼喜歡嵇康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他以爲我又有奇談妙論,忙凝神細聽。我半眯着眼睛,面帶微笑地道:“中國古代歷史上美男子雖很多,如宋玉潘安之流,可總帶着一股子陰柔美。可嵇康卻是不同的,他是陽剛的,健康的,是金色陽光下一株高挺的雲杉。”說完後,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無限神往的樣子。十三越聽眼睛越直,聽我說完後,看着我的表情半天沒有聲音,最後嘆道:“真名士自風流!”……
不可否認剛開始和十三結交時,我是存着私心的。畢竟從表面上看我是八爺這邊的人,姐姐更是八阿哥的側福晉,而歷史卻是四爺和十三獲得了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我雖然不可能扭轉歷史,但我可以盡力給自己留條退路。但後來的交心暢談,我卻真的認爲他是我的知己了。畢竟在這裡誰會認爲本質上每個人生來就是平等的?誰會認爲即使是天子也沒有權利讓所有的人都遵照他的要求?雖然十三隻是因爲推崇嵇康而對現存的文化體制有所質疑困惑,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
正沉浸在昨晚在這個時代中也能找到一個知己的喜悅中,帳外的丫頭叫道:“小姐,貝勒爺打發人來叫你過去。”我一聽,忙翻身坐起,心裡有些惴惴不安。收拾停當後,忙隨候在外面的太監而去。
到了書房門前,李福正立在門口,替我推開門,讓我進去。他留在門外拉上了門。隨着“嘎嗒”一聲的關門聲,我強自冷靜了半天的心終是開始狂跳。
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正立在一個半人高的青瓷甕旁,甕中隨意插着十幾卷卷軸字畫。聽我進來,他沒什麼反應,仍舊姿態閒雅地看着窗外。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陽光透過六棱格的窗戶打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斑斑駁駁,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昨晚十三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不敢吭聲,只能呆立在門口。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子,臉上帶着微笑,問:“你昨天和十三幹什麼去了?”我想了想,問:“十三阿哥沒有和你說嗎?”他道:“我現在在問你!”我心亂如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昨日雖說有些出格,但畢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遂坦然凝視着他的雙眼道:“十三阿哥帶我去一個地方喝酒了。”
他聽完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是那永恆的微笑,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透過它們直接看到我內心深處去。我坦然和他對視了一會,終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得轉回頭,假裝要找位子坐下,走離了他的視線。剛坐下,他卻輕聲說:“過來!”我擡頭疑問地看着他,他溫和地一笑,仍輕聲道:“過來!”
我確定他是很認真的,只得慢慢站起,低着頭,一步一挪地蹭過去。到他身邊三步遠的時候,我就停了下來,低頭看着腳下的水磨石地板。
他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輕聲說:“我就那麼可怕?”一面說着,一面走近了兩步。
我發現,每次只要和他站近,我就有壓迫感,覺得心也慌,腦也蒙,完全不能正常思考。他輕輕把我的手挽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縮手,他緊了緊手,道:“別動!”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外面晶瑩碧綠,當中有一道殷紅似血的細線的玉鐲,往我手上套去。
他慢慢把鐲子推到我腕上。然後放開我的手,走回桌邊坐下。他離我遠了,我覺得我腦子又變得清楚起來。開始琢磨,這個,這個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是來聽訓話的嗎?正在琢磨,聽他柔聲道:“吏部的姚侍郎還要過來。你先回去吧!”
我怔怔‘哦!’了一聲,做了福退了出來。門外的李福見我出來,忙給我躬身請安,我只顧着自己琢磨,沒有理他,自去了。
回來後,姐姐見我一臉茫然,大概以爲我被八阿哥訓話了,微微笑了一下,淡淡說:“是該立立規矩。”我沒有吭聲,自回了自己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姐姐瞅到我腕上的鐲子,一愣,問:“哪來的?”我一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在犯愁,姐姐卻點了點頭,道:“十三出手真是大方!這可是罕見的鳳血玉。”看來姐姐是誤會了。不過反正我沒有辦法解釋,只能讓十三先白擔這個虛名。
用完膳,茶都喝了半盅,姐姐冷不丁地說:“既然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我們自己,不如永遠不要動念頭。”我端着茶,楞在那裡,想了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沒頭沒尾地回了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