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把這案子辦得圓圓滿滿,真想馬上就回丁府去。但是那三個小兄弟一片熱誠,無論如何得去應酬一下。那織橋酒樓在城中一條河岸上,抄近路去的話便行不得車馬,丁浩便對那丁府的車伕囑咐了一聲,讓他仍在府衙附近等候自己,自己抄小路趕去臨江酒樓與彎刀小六三人見面。
這小路其實也不算小,只是這條路都被支了綵棚擺攤賣貨的人擠佔了,行人摩肩接踵,又沒城管管理,走路便嫌擁擠起來。丁浩耐着性往前蹭,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小橋,那橋面上也是熙熙攘攘,兩旁都是擺攤賣貨的,又有許多行人走走停停,詢賣貨物。
丁浩慢騰騰的正往前行,忽見前方不遠處有三個人影十分眼熟,定睛一看,正是彎刀小六和鐵牛、大頭,丁浩笑逐顏開,正想揚聲向他們招呼,一個小經紀推着輛載魚的獨輪小車正從彎刀小六身旁經過,只見彎刀小六哎喲一聲便跳了起來,一把扯住那人喝道:“你這廝走路不長眼睛麼,怎麼竟從我腳面上輾過去了?”
他還未說完,王鐵牛和大頭已氣勢洶洶地跳過去喝道:“不要走,壓傷了我家哥哥的腳,便想一走了之麼?”
那個小經紀倒也老實,一見三人擼胳膊挽袖子的模樣,便知碰上了潑皮無賴,忙陪笑打躬道:“三位小哥兒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彎刀小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好說個屁,你輾了大爺的腳,總該有份賠禮,該怎麼做,還要大爺教你麼?”說着那往他車上一睃。
那人恍然大悟,連忙從車上提起一尾大魚,麻利地用草繩拴上,遞到彎刀小六手上,陪笑道:“些許賠禮,小哥兒恕罪則個,小哥兒恕罪則個。”
彎刀小六轉怒爲喜,大剌剌地接過魚來,讚道:“你這漢子倒是有些眼力件兒,今兒大爺心情好,也不尋你晦氣,去吧去吧。”
那漢子連聲應謝,推起車來忙不迭地逃開。丁浩在人叢裡看的又好氣又好笑,以前只聽他們自承潑皮無賴,還真不曾見過他們的潑皮手段,這幾個年輕人根性本來不壞,可要這麼下去,以後變成什麼樣兒就很難說了,他們既叫我一聲大哥,倒該好好規勸他們一番纔是。
彎刀小六卻不知道丁浩正在人羣裡看着,他提魚在手,掂了掂份量,笑嘻嘻地道:“大哥請咱們吃酒,那都是去得極風光的所在。如今咱們要請大哥吃酒,至少也得有魚有肉,這肥魚已經有了,咱們再去尋摸一塊好肉。”
前行不遠,下了石橋,起頭第一家就是一家豬肉棚子,裡邊坐了個婦人,三十郎當歲,穿着內綠外粉的直襟短衫,烏油油的髮髻高挽,上邊釵着朵杯口大的鮮花兒,身前的案板油乎乎的,兩個梳着朝天丫的娃娃,大的只有七八歲,小的才只三四歲,還穿着開襠褲,正蹲在她身旁不遠的地上和着泥巴。
彎刀小六一見臉上便笑開了花,高聲叫道:“彭三娘子,今日可要搏的?”
那婦人扭頭見到是他,雙眼一瞪,便呸了一口道:“滾一邊去,又要騙老孃的花銷不成。”
彎刀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着惱,只道:“願賭服輸,我本想用這尾大魚與你搏一搏,你既不肯,我自去尋旁人耍子。”
彭三娘子斜眼瞄了他手中提着的大魚一眼,到底忍耐不住,便把大腿一拍,跳將起來道:“搏便搏,你這魚作錢幾何?”
彎刀小六提了提手中的魚,說道:“偌大一尾魚,足足五六斤上下,作價三十文如何?”
彭三娘子把嘴一撇道:“哪裡值那麼多,只作二十文錢。”
彎刀小六爽快地道:“那也使得,來來來,拿錢來。”
彭三娘子對蹲在地上和泥巴的一雙兒女道:“看緊了肉攤兒,待老孃搏幾文錢回來給你們買米花吃。”哄好了孩子,她便擼起袖子,興致勃勃地迎上前來,一提裙子蹲在地上,便與彎刀小六搏了起來。
二人所說的搏錢就是關撲,這邊一開賭,許多嗜賭的路人便都圍了過來看熱鬧。只見彭三娘子數了五文錢給彎刀小六,彎刀小六把大魚擱在一旁凳上,將錢往地上一擲便吆五喝六地撲了起來。也不知彎刀小六使的什麼手法,雖說從未擲個渾純出來,卻總比彭三娘子高上一分兩分,兩人撲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彭三娘子便輸了近二十文錢,再也不捨得賭下去。
彎刀小六笑嘻嘻地道:“彭家娘子,既不搏了,且拿錢來。”
彭三娘子心中懊悔,正自拍腿大罵,見他催促,沒好氣地道:“我那當家的管的緊,老孃哪裡有錢給你?”
她那和泥巴的兒子一旁說道:“娘,你又搏錢,還輸了錢,爹爹回來又要罵你。”
彭三娘子脹紅了臉道:“兩個小王八蛋,滾一邊玩去!”她雖懊悔,卻不肯懶帳,一邊嘟囔着晦氣,一邊走到攤子上剁了一塊豬肉,說道:“這一塊肉,怎也值得二十文錢,拿去,拿去!以後休想老孃再與你搏錢。”
大頭哈哈一笑,便將豬肉接過來,唱個肥喏道:“多謝彭家嫂子。”三人又復前行,丁浩一路跟着,只見他們或訛或賭、或騙或偷,竟連擺賣的首飾頭面也不放過,待到了那織橋酒樓,手裡已提了不少東西,三人進了酒樓,將魚肉遞與店家,使那十文錢做薪火調料錢,又將衣衫、頭面作價抵了壺酒,這才興沖沖地上樓去了。
丁浩暗暗搖頭,跟着他們登上樓去,三人剛剛坐定,就見丁浩出現,一時喜出望外,連忙將他迎到桌前。丁浩坐定身子,正色說道:“大哥一路都在跟着你們,你們的所作所爲,我都看在眼裡。大哥沒有瞧不起你們的意思,只是你們既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就想勸勸你們,如今年輕氣盛,靠這些營生或可渡日,可是以後怎麼辦?你們總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的,難道以後要叫你們的娘子、你們的兒子,都因爲你被人戳脊梁骨麼?”
三人一聽臊紅了臉皮,彎刀小六期期艾艾地道:“大哥,你說的道理兄弟們也明白,可是你看我們這三塊料,麻繩穿豆腐,根本就提不起來的貨色,我們不做潑皮混混,難道還去考狀元不成?”
丁浩笑罵道:“考狀元?省省吧,鐵杵磨細了還能當針使。可木杵磨細了就只能做牙籤了。不是那塊材料,再怎麼努力都白扯,我也不指望你有那份雄心那份本領,可是要找一份正經營生,本本份份的過日子,應該不會太難吧?”
鐵牛道:“大哥,你看我們三個能做甚麼?就這一把子力氣,會幾手拳腳,若做個腳伕,又恐昔日的兄弟們恥笑。其他的事情,我們全不在行。”
這時那酒肉陸續端了上來,四人一邊喝酒吃肉,丁浩一邊說道:“不要說這樣沒志氣的話。我看你們三個手眼機靈,腦瓜靈活,若是合夥做個小生意,還怕不能餬口?”
大頭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尖道:“做生意?就我們這三塊料?”
丁浩鼓勵道:“那又有何不可?事在人爲,還沒去做,自己先膽怯了,那就只有一事無成了。我知道一個人物,這人……呃……是山東陽谷縣一個百姓,身高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當地人見他生得短矮,給他起了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可他起早摸黑,只靠賣炊餅,卻也住着兩層的小樓,逢年過節照樣沽酒打肉的過活,而且還娶了個千里挑一的嬌俏娘子做渾家……”
大頭奇道:“大哥不是誑我?生成‘三寸丁、谷樹皮’模樣,還能娶個千里挑一的俊俏娘子做渾家,竟有這樣豔福好命的?”
丁浩乾笑道:“這是自然……那人的命……實在是比較好。你們若尋個正當營生,也不見得便比他差了。有了正當營生,好人家的閨女纔敢嫁你,不說千里挑一吧,憑你們的人品,找個清秀俊俏的也還容易。再說,做人應該有點志氣,今日腳踏實地,從一個混混做到一個本份的小生意人,下一步未嘗不可以坐大,再從小生意人做成大生意人。
大哥走南闖北,經歷的多,還聽過一個故事,在南海那邊有個地方,一個姓李的生意人靠賣塑……賣絹花攢下了一筆錢,然後擴大生意,就這麼雞生蛋、蛋生雞,才二十多年的功夫就成了富可敵國的大富豪。
他當初也是一個苦哈哈,那時敢想像自己二十年後會有富可敵國的一天麼?你們現在只是潑皮混混,但是隻要肯走正途,怎麼就知道有朝一日不會像他一樣出人頭地了。如果你們想做正途,大哥會借你們一筆錢做本錢,如何?”
大頭頭腦簡單,最先被他的構想激動了,他無限憧憬地道:“大哥,咱們做生意,有朝一日也能像楚員外那麼有錢麼。”
丁浩奇道:“哪個楚員外?”
王鐵牛搶着道:“就是河對面住的文樓先生啊。楚家三進三出的院子,院子裡有驢棚、有碾房,過了影壁牆,中跨院裡全是倉庫,左邊存米,右邊存面,再往後,是帶廊子的磚瓦房,那內院兒我就看過一次,真是氣派,一溜正房連着東西廂房,院子中間還有個池子,池子裡養着小金魚……”
大頭興奮地道:“我要是住上那樣的房子,我就討個俊俏的渾家,不不不,一個不夠,得討倆,要是這個不愛理我,我就去那屋睡,生一大堆孩子,都得管我叫爹……”
丁浩聽得失笑,這大頭和臊豬兒真是臭味相投,有機會倒不妨介紹他們兩個認識一下。彎刀小六擒着酒杯,嘴角撇着,在一旁不屑地冷笑:“井底之蛙,一看就知道你們兩個夯貨沒見過什麼世面!”
王鐵牛和大頭瞪起眼睛道:“那依着你又如何?”
彎刀小六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你們沒看到李坊正每回見了我爹的派頭?風一吹就倒的人,我爹還得對他恭恭敬敬。我若有了出息,怎麼着也得弄個坊正來噹噹,管着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兒,那才叫體面,那才叫風光。”
王鐵牛和大頭聽了滿面羞慚地道:“俺們怎麼沒有想到,還是你的志向遠大一些。”
丁浩聽到三個活寶這番暢想,不覺有些好笑,他一本正經地湊趣道:“大哥講個笑話給你們下酒,話說……有三個農夫在田裡幹活,幹累了躺在樹蔭下乘涼,其中一個就說:‘要是咱們能當皇帝那該多好哇。’另一個就說:‘是啊,真不知道人家皇帝是過的什麼日子。’第三個人便道:‘嗨,那還用問麼,人家皇帝肯定是天天白麪饅頭管夠,下地用的都是金鋤頭’……”
彎刀小六三人呆了片刻,忽然笑得打跌:“哈哈哈,太好笑了,這三個沒見過世面的夯貨,哈哈哈……”
丁浩沒想到自己這個笑話竟是這樣的效果,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這三個活寶,終於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兄弟四人正開懷暢笑,樓下忽地有人急聲叫道:“丁管事,丁浩,你在這裡嗎?”
丁浩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往下一看,只見樓下站着那個丁府趕車的車伕,那人一見丁浩便急叫道:“丁管事,府裡出了大事,小的想,應該馬上知會你一聲。”
“什麼事?”
“聽說大少爺突發疾病,昏迷不醒……”
丁浩心中一緊,連忙道:“你且等等,我馬上下去。”
丁浩肅然轉身,對彎刀小六三人道:“丁家出了事,我得馬上回去,你們三個慢慢喝着。大哥再勸你們一句,不要再走歪門斜道了。”
彎刀小六站起身問道:“大哥,你幾時再進城來?”
丁浩道:“現在還不知道,我得馬上趕回莊去。”
彎刀小六便道:“那成,兄弟就不送你了,明日我們兄弟去莊上看你,並拜望大娘。”
丁浩無暇多說,匆匆揮手,便出了酒樓。一到樓下,便急聲問道:“你說清楚,無緣無故的,大少爺怎麼就昏迷不醒了?”
那車伕道:“小人也不曉得,是臊豬兒說的,他來城裡促請徐大醫士去診病,路上碰見小人,只匆匆跟我說了幾句便離開了,小人也不知詳情。”
丁浩一聽急道:“咱們快走,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