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裡來了一位大豪商賴富貴,南京應天府人氏。
說他是豪商,倒不是他來了多少人,帶了多少車馬僕從,而是人家那氣派,處處就透着富貴之氣。車只三輛,俱是南海金絲楠木精心打造的華貴名車,一輛價值萬金,據說在南方這樣的車子一共也只四輛,其中倒有三輛在嗜好收集名車的前宰相魏仁浦府中,被他視爲心愛之物,從不示人。
還有那商人的兩個美妾,據說看到兩個美人兒的人追着他們的車子足足走出七八條街,一路只顧望着車中美人,一不小心掉進河裡的都有。大多數人沒見着那兩個美妾,但是很多人見到這兩位美妾身邊的那個小丫環採兒了。
這個青衣布帕、不着珠玉胭脂的小丫環,眉目如畫、鼙笑嫣然,真個是又美又俏,其姿容較之泗州第一美人“環採閣”的頭牌紅姑娘祝玉兒也不差分毫。其言談舉止,舉舉大方,較之許多大戶千金毫不遜色。沒有一個長相平庸的女人會在身邊留下一個殺傷力這麼大的一個丫環,望其婢而知主人,那兩位美妾美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
這一來可就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可是他們一進城,就把“泉香苑”這家庭園別墅似的客棧整個兒包了下來,以致很多人慕名而來,卻是無緣與美人一唔。
第二天,這位應天府來的大豪商開始走訪本地有名的大糧紳,一俟見着這位大豪商的尊榮,知道他那對美妾千嬌百媚、國色天香的男人就不由得替兩個美人兒難過。這位應天府豪商生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一張油滑殲詐的面孔,兩撇細長的鼠須,肩膀頭上就是腦袋,看不到脖子,肚腩挺起老高,富富態態,真他孃的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可是人家有錢啊,別的富人家拜貼都是燙金的、泥金的,這位爺夠搔包的,整個拜貼都是金箔打造,出手如此豪綽,自然一鳴驚人。頭一天,這位賴大老爺宴請了泗州知府鄧祖揚夫人的孃舅劉向之。今天又宴請了另一位泗州大糧紳周望叔。
劉向之和周望叔,是泗州舉足輕重的兩大糧紳,劉向之是知府鄧祖揚夫人的孃舅,隨鄧祖揚上任纔來到此地,而周望叔家族的郡望就在泗州,十幾代傳承下來,根基深厚,家底殷實。這一新一舊兩大糧紳一個有官府背景,一個根基深厚,都與江淮道的轉運司、發運司、糴便司關係密切,但是這兩人之間卻是勢同水火的。
這位應天府的賴老爺居然毫不避諱地與彼此有隙怨的兩大糧紳先後接觸,而兩大糧紳居然也不以爲忤,欣然赴宴,更叫人對他的身份產生了猜疑。很快,有關賴老爺的身份背景就傳揚開來。原來,賴氏家族是北方珠寶行業的翹楚,根基就在南京應天府,世家豪門,富比王侯,有些排場自然不足爲奇。
聽說,賴家現在與來自西北的大富紳唐家掛上了鉤,有意拓展生意,多找幾條生財之道,像這樣的大豪紳,一旦與他攀上了關係,無疑一步登天,不只可以走出泗州,而且北方豪紳多有官場背景,一旦朝中有人,想要坐在家族事業那就容易的很了,難怪劉、周兩家對他都是這般的重視。
酒席宴散,雙方興盡而散,席上酒興大發,喝得酩酊大醉的周望叔周大老爺讓兩個美妾扶着上了自己那輛以明珠爲簾的馬車,一偎進座位,眼中的醉意立即消失不見,閉目沉思半晌,他向左邊那個身材惹火的美妾問道:“娥容,你看……這位賴員外可信麼?”
那個名喚娥容的美妾識文斷字,精於算術,人既美豔,又聰慧機靈,周望叔許多帳務都倚賴這位賢內助打理,不止是他的妾室,而且也算是他事業上的一大臂助。聽他問話,那美人嬌哼一聲,酸溜溜地道:“老爺都要拿娥容去換賴員外身邊那個稚容美妾了,您的事兒,人家哪裡還管得了。”
周望叔微笑道:“我不過是佯醉試他罷了,豪門世家子,豈重美妾姿色,我以‘八美圖’換他一個美妾,他若應允的話,我現在就不會尚存疑慮了。呵呵,老爺豈會真的把你換出去?所謂借酒裝瘋,這就是了,待我‘酒醒’,自然反悔,到時只說換的是圖,而非真正的美人,他若不肯,陪個不是也就是了,他豈會因之與我失和?”
周望叔有八個美妾,個個姿色上佳,曾邀名士繪就一副‘八美圖’,將八個美人各具特色的妍態丰姿俱都繪在畫上,飾以之鑽石寶石,名貴無比。娥容聽了方纔轉嗔爲喜,卻仍撇嘴道:“老爺盯着人家那個稚幼的美人兒,恨不得和一口酒,便一口吞下了肚去,他若真的肯換,誰曉得你動不動心。”
嘴裡嗔着,她仍仔細想了想,說道:“應該是真的,如果是有人行騙,擺不出這樣的排揚,而且,如果他們是假的,必然心虛,一個心虛的人,豈敢如此大張旗鼓,又冒充應天府有名的豪紳,卻不怕露了馬腳?”
周望叔“唔”了一聲,沉吟不語。另一側名叫闌珊的美人兒說道:“奴家也曾仔細觀察過他們主妾的言態舉止,確是大家風範,應該是做假不來的。”
她也是八美圖上一個美人兒,向來得到周望叔的寵愛,沉思又道:“南人北人,風氣不同,南人易妾賣妾、以妾饗客,習以爲常,北人風氣卻不盡相同。這世上有個身爲宰相,卻慷慨以妾侍客的韓載熙,還有一個富甲天下,卻寧可破家喪命,也不肯以美妾換取自家安危的石崇,老爺如此相試,原作不得準,依我看呀,娥容姐姐說的對,老爺是真的對人家的女人動了心了。”
周望叔哈哈大笑,在她香腮上捏了一把,說道:“八美圖變成九美圖,又有何不好?你也多一個姐妹作伴不是?”
說笑罷了,他笑容一斂道:“我看他們也無破綻,不過魏王正駐蹕於泗州,風聲很緊吶,如無十全把握,這口風我是露不得的。”
他輕拍美人滑膩柔軟的大腿,緩緩說道:“老夫派往應天府查探虛實的快馬這一兩天就該回來了,且拖着他,等有了準信兒再說。”
“嗯!”娥容掩口輕笑,媚然道:“老爺,您別忘了得月客棧還有一個買家呢,五萬石糧可也不是個小數目,您就不動心麼?”
“呵呵呵……”周望叔輕笑起來:“楊浩,楊浩,好一個南衙院使,拆雞棚搗豬圈的活兒他還成,想盤老夫的根底,就憑他一個愣頭青?哼,吩咐下去,讓石陵子繼續帶着這位楊大人兜圈子去吧,待他們離開泗州的時候,老夫會張燈結綵,搭出十里綵棚去爲魏王千歲和他楊大人送行的,呵呵呵……”
“老爺,腿擡高着點兒,可別絆着。”
娃娃、焰焰爭相獻媚,嬌滴滴的嗓音聽得人直酥到骨子裡頭,張牛兒本來只有三分醉意,倒有七分作假,現在讓她們兩個攙着,你一聲我一聲嬌聲瀝瀝地一喚,走起路來都有點順拐了。
可是一進了車子,這兩位就把他張大老爺給踢到一邊去了,兩個美人兒往榻上一座,張牛兒趕緊拾起兩把扇子,哈着腰給兩位捏着鼻子的美人兒扇起風涼來。
“你不錯嘛。”吳娃娃笑吟吟地瞟了張牛兒一眼:“以前本姑娘還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有這樣的本事,周望叔也算是十餘傳承的商賈豪門,在他面前,你居然氣焰比他還要囂張,舉止比他還要雍容,叫他生不起絲毫疑慮。”
張牛兒本來就胖,又喝了酒,在這麼小的空間裡,還得巴結着給兩位姑奶奶扇風兒,腦門上汗珠子噼嚦啪啦地往下掉,聽吳娃兒誇獎,他自得地一笑道:“周望叔雖說是十餘代豪門,說穿了不過是泗州地方上的一霸,見過甚麼大世面?小的在姑娘面前,名震京師的公卿王侯、聲傾天下的鴻儒名士也不知見過了多少,他們席間飲樂的談笑作派,小的都看得熟了,隨便模仿模仿,再撿幾個他們談笑過的話題,還怕鎮不住一個泗州土豪?”
吳娃兒抿嘴一笑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如今爲山九仞,還是大意不得。這麼大一筆生意,到嘴的肥肉他是按捺不住的,我看他已然意動,如今只是吃不準咱們可不可靠罷了。姐姐,你編排的這個身份沒有問題……”
她扭頭一看,只見唐焰焰板着一張俏臉正在生悶氣,不禁怔道:“姐姐怎麼了?”
唐焰焰重重一哼,沒好氣地道:“若不是咱們現在還要用到那個姓周的,我一定要他當面好看,他把咱們女人看成什麼了,居然要跟咱們這位賴大老爺換妾,真是氣死我了。”
張牛兒連忙把腰哈的更低,陪笑道:“小的這不是沒敢答應麼。”
吳娃兒聽見唐焰焰竟是爲他抱不平,不禁感動地握住唐焰焰的手,幽幽說道:“唉,天下間的男子,大多是哪此了,情濃時候,當你如珠似寶,山盟海誓滔滔不絕,一旦厭了,就像騾馬牲口一般隨意處置,哪個真把我們當人看了?也只有我們官人,王爺的權威也罷、自家的前程也罷,看的都不似自己的女人爲重。也只有姐姐你這樣的當家主婦,纔會爲小妹如此不平,小妹有福氣啊。”
“我倒不是爲了這個……”唐焰焰憤憤然道:“那個周望叔不把我們女人當人看,竟然大醉之後提出換妾,這個本已叫人生氣,更加叫人氣憤的是,他用八個美妾換你一個,怎麼卻不來換我?本姑娘難道就生得差了,入不了他的眼去?真真是個該死的東西,長了一雙什麼狗眼!”
“呃……”
吳娃兒登時無語:“我家這位大婦,怎麼腦子裡似乎缺根弦兒啊?
※※※※※※※※※※※※※※※※※※※※※※※※※石陵子一進房門,就搓着手,呲着牙,點頭哈腰地笑道“哎喲,兩位壁爺,都在房中歇着呢,呵呵呵,小的剛又聯絡了一位糧商,這位住的遠了點兒,在城東馬家集,您二位看,是不是僱兩頂擡轎呀,要不然可辛苦多了。”
楊浩似笑非笑地道:“馬家集就不用去了吧,呵呵,今兒去了馬家集,明兒再去牛家坡,見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貨色,答的一概是無糧可售,你每曰收了我們的錢,帶着我們像沒頭蒼蠅似的東奔西走,這麼走下去,恐怕猴年馬月,也收不上來一粒糧吧?”
“啊?壁爺這是……這是什麼意思,這個……這個這個……小的是個粗人,是在聽不明白。”
“粗人?”楊浩慢悠悠地踱到他的面前,摺扇一收,在他腦門上“啪”地一瞧,笑容一斂,森森然道:“粗人?你這麼瘦,風一吹就折的身子骨兒,也敢自稱粗人?你拿本大人當猴兒耍,是麼?”
石陵子臉色微變,狡詐的眸光一閃,裝傻充愣地道:“壁爺倒底在說甚麼?小人……小人真的聽不懂。”
“聽不懂,那本官就說與你聽!”楊浩一回身,將袍裾一甩,往椅上安然一坐,沉聲道“壁宿。”
“屬下在!”
壁宿踏前一步,振聲說道:“上坐的這位,就是右武大夫、和州防禦使、南衙院使楊浩楊大人,還不跪下?”
“啊?什麼?你……你們不要誑我,我石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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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陵子臉色大變,卻不肯就範,吱吱唔唔只是裝傻,壁宿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上,石陵子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一時雙腿欲折,痛得呲牙咧嘴,卻不敢起來了。
楊浩冷冷一笑:“你不用怕,無論在誰面前,像你這樣的角色,都只過是個聽命跑腿的主兒,本官不會自降身份,跟你這樣的小蝦小蟹較勁鬥氣兒的,你給我聽清楚了!”
楊浩微微向前俯身,沉聲說道:“回去告訴你的主子,這件事本官既然要查,就一定會一查到底。開封府多少權貴勳卿家的不法建築,本官只消畫上一個圈兒,就拆也就拆了,他精心編織的這張網,本官也一定能扯得破,不是強龍不過江,叫他好生候着,本官自有辦法把他這條老泥鰍,從洞裡頭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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