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子緊緊貼在身上。水像小溪一般從他袍裾上滴落,很快在他腳下的甲板上積成了一個小水窪,程羽、程德玄、慕容求醉和方正南等人用怪異的目光看着他,楊浩擰了擰袍子上的水,將兩絡溼漉漉的長髮向左右一分,很靦腆地向他們笑笑。
慕容求醉道:“楊院使這是……?”
“你個老王八明知故問!”楊浩暗罵一聲,訕訕答道:“本官正在甲板上散步,忽聞岸上歌聲,一時無聊,循蹤追去,見是鄧姑娘望河而歌,隨口打了聲招呼,結果鄧小姐受驚之下跳了起來,失足跌落河中。”
方正南雙眉一蹙道:“那……楊院使何以……?”
楊浩翻個白眼,答道:“本官立即躍入水中搭救而已。”
“喔……”方正南點點頭,似笑非笑地道:“楊院使的水性想必不太好了……”
楊浩板着臉道:“不是不好,而是非常不好。”
程德玄忍着笑道:“所以最後反而是鄧姑娘揪着頭髮把楊院使拖上岸來?”
楊浩面紅耳赤,解釋道:“其實岸邊水淺,水流也不急,不用她幫忙,我自己也能刨上來。只是要花點兒功夫罷了。”
慕容求醉和方正南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
楊浩沒好氣地道:“我去換件衣服。”說罷轉身就走,程羽向程德玄遞個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三人一走,慕容求醉立即對方正南道:“在鄧府時,千歲與鄧姑娘琴瑟合鳴,暗通款曲,顯然是有情意在的,鄧姑娘來求見千歲,定是爲了鄧祖揚,你說……千歲是否會答應援手?”
“最好是答應。”方正南臉上陰晴不定地道:“倒一個鄧祖揚不要緊,可這樣難得的機會,既讓程羽那個老狐狸看在眼中,焉能不稟報於晉王,晉王和咱們相爺是死對頭,這樣難得的機會他一定會大加得用的,魏王若是望美人而心軟,那麼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是要站在咱們相爺一邊了。”
慕容求醉捋須思忖片刻,遲疑道:“你看……,咱們要不要以相爺的名義向魏王說和一下,有鄧姑娘求懇在先,咱們再略施援手,魏王年輕尚無主見,十之八九就肯相助了。”
“依我之見大可不必。”方正南往艙門緊閉的魏王艙房一望,低聲說道:“少年慕艾,若是你我在魏王這般年紀時,有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人兒上門相求。又是自己心儀的姑娘,但能相助如何忍得袖手?何況魏王雖然持重,畢竟是天皇貴胄,胸中自有一股傲氣,如我所料不差,他必肯相助的,若是你我出面,一旦讓他有所警醒,反而不美。”
慕容求醉恍然領悟,頷首道:“有理,你我還是冷眼旁觀,靜候其變的好。總之,鄧祖揚死活不論,勿要讓他牽累了咱們相爺纔好。”
“鄧姑娘,快快請起,有什麼事,都請起來說。”
此時正是酷夏將盡時候,秋老虎同樣炎熱,鄧秀兒穿着本來就少,又是綾羅綢緞一類的薄軟衣衫,這一溼透。盡皆沾在身上,雙臂衣衫隱隱透出肉色,往那兒一跪修直的背頸、纖細的腰肢、渾圓而小巧的臀部妙相畢露,趙德昭不敢多看,欲待伸手去扶,如此情形下更覺男女有別,可是鄧秀兒這般長跪,他實在不忍。
鄧秀兒仍是不起,俯首泣然道:“王爺,秀兒方纔所言句句屬實,家父的確是被矇在鼓裡爲親人所誤的,家父絕不是個無和的貪官。如今家父性命生死都在王爺一念之間,秀兒走投無路,唯有懇求王爺高擡貴手,能饒過我父性命,”
趙德昭嘆了口氣道:“鄧姑娘,縱然本王信你,鄧知府確實不曾貪墨,但是他的親眷倚仗他的勢力與周望叔私下勾結,聯手操縱泗洲糧市,投機以牟暴利總是真的,鄧知府直接管轄的府庫銀兩俱被挪用也是真的,身爲泗洲知府,一句毫不知情就能免罪麼?”
“王爺……”
“鄧姑娘,實不相瞞,本王審問劉書晨所獲消息與你所言還有出入,如今想來,令堂當初是將真相瞞過了令尊,而令舅劉書晨同樣將真相瞞過了令堂。他私自挪用一部分官銀行錢是實,挪用大批官銀與周望叔聯手搶進坊市上糧食以哄擡物價是實,此外……他不曾告訴令堂的是,他還採用篡改帳目或不入帳的方法,直接從府庫中貪墨大筆銀子,還挪用許多銀子給劉氏族人做各種生意本錢,所作所爲實在是膽大包天,身爲主官,令尊能辭其綹?”
鄧秀兒垂淚道:“王爺,秀兒不敢奢望殿下一言就能保得家父的官位前程,只是此案牽涉甚廣,恐上達天聽之後官家震怒,那時就不只是罷官免職那麼簡單了,莫說殺頭之罪,就算只判個充軍流放,以家父這樣單簿虛弱的書生身子,又哪裡受到了長途跋涉之後的邊荒困苦?秀兒只求王爺開恩,念在家父一向清廉,錯只錯在耳目閉聽,錯信親眷放縱爲惡,奏送於朝廷的奏章上面能高擡貴手斟酌一番,讓家父能從輕發落,秀兒就感激不盡了。”
“這……即姑娘。此非一家一姓之事,王法昭昭,牽連如此甚廣的案子,本王恐怕……”
“王爺,所以秀兒才求到王爺頭上,此事難如迴天,可如今能迴天改命的,唯王爺千歲一人而已,秀兒求王爺了,只要王爺能法外施恩,對家父予以援手。秀兒願爲奴爲婢,一生一世侍候王爺。”
趙德昭爲難道:“秀兒姑娘……”
“求王爺開恩!”
鄧秀兒跪在地上,頭觸甲板,磕得“咚咚”直響,趙德昭眼見自己喜愛的姑娘跪在腳下如此相求,如何還能忍得,心頭一熱,血氣上涌,他骨子裡那種皇室貴胄的傲氣衝上來,終於下了決斷。
他伸手一扯腰帶,解下自己長袍,鄧秀兒一愕,臉龐登時漲得通紅,想不到趙德昭謙謙君子般的人物,竟然如此急色下流,雖然自己說過爲奴爲婢,本就有以身侍奉的含意在裡頭,可父親還在甲板下艙房中拘押,光天化日之下,他竟……
不管如何,百善孝爲先,若能救得父親,任何犧牲她都不在話下,何況魏王本也是她喜歡的人物,這身子性命都是爹孃給的,便爲爹孃奉獻了吧。
想到這裡,鄧秀兒又羞又怕,只把雙眼閉起,動也不動。
趙德昭解下長袍,往鄧秀兒身上一蓋,罩住了她那讓人心驚肉跳的少女嬌軀,這才雙膀較力將她扶起,沉聲道:“罷了,本王便爲鄧姑娘破這回例。鄧姑娘,本王此番巡狩江南,是奉皇命巡察購蓄糧草事宜的,無法在此久耽。此案。朝廷已經獲悉,兩天之內朝廷專司此案的欽使就會趕到,姑娘速速回去與令堂好生籌措,只要你們在兩日之內將府庫存銀補足,挪用庫銀這一無法推卸的罪名本王便爲他一筆勾銷,若無玩忽職守造成府庫一空的大罪,餘者就不足論了,本王想要關照也容易的多!”
“多謝王爺……”鄧秀兒大喜過望,屈身又要拜倒。
“免禮免禮,時間緊迫,你還是回去快快與令堂好生準備吧。”
“是是,秀兒遵命。”鄧秀兒緊了緊他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感激地望他一眼,轉身就往外跑,一拉房門,楊浩正直挺挺地站在門口,看那身形將閃未閃,還沒來得及閃開,秀兒瞟了眼這位古里古怪的楊大人,便從他身邊疾奔出去。
“楊院使……”趙德昭看到楊浩站在門口,忙喚了一聲。
楊浩進門道:“王爺。”
趙德昭嘆了口氣,沉默半晌方徐徐說道:“你……都聽到了?”
“是!”楊浩微微躬身,趙德昭神色頓時一黯,畢竟他剛做王爺沒多久,威儀還沒有養成,頭一次循私行此悖法之事,卻被朝臣撞個正中,血性一過,不免惴惴起來,沉默片刻方道:“秀兒姑娘一片孝心,着實可憐可敬,而且,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鄧知府確實一無所知,是以本王……本王……”
楊浩微笑道:“法理,不外人情。”
趙德昭雙眼一亮,楊浩又道:“鄧知府遷升泗洲之後,爲本州官吏士紳所孤立,要想放開手腳有一番作爲,當時唯有依靠他那些親眷,而且他出身貧寒微,曾受到劉家大力關照,所以對劉家深懷感激之情,心中未嘗沒有藉此報答劉家的意思。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人心易變,曾經憨厚老實、仗義熱情的二舅兄和夫人孃家那許多真誠熱情的親戚從鄉下突然來到這繁華世界,又突然成爲有權有勢的富家翁之後,那麼快就迷失了自己。
周望叔是紮根泗洲十幾代的大糧紳,人脈廣泛,根基深厚,想找幾個人拉他們下水還不容易,最後對頭成了盟友,扶持劉家人對抗周望叔的鄧祖揚反而成了他們聯手利用的對象,想來也着實可悲。”
楊浩輕輕吁嘆,說道:“泗洲今日局面,鄧祖揚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罪無可恕,情有可原。下官以爲,經過這次教訓之後,今後鄧祖揚爲官不只會是一個清官,而且會是一個能吏,救他一命,雖不合王法卻合乎天理人情,有何不可?”
趙德昭的臉龐漾起一抹激動的紅暈,他拍拍楊浩的肩膀,感激地一笑。
太傅宗介州房中,程羽、程德玄聯袂造訪,也正與他促膝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