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NY把海倫拉到他臥室裡,她看見兩邊靠牆處一邊擺着一個牀墊,地上散放着一些報紙、雜誌、CD什麼的,右面牆上掛着一把吉它。這間沒有老闆住的那間大,但也有個洗手間。他把她拉到洗手間裡,把她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擠了一點LIQUIDSOAP在她手上,就認真洗起來。
他給她洗淨了手,用一條浴巾給她擦了一下,就捧起她的右手仔細看起來,邊看邊說:“我會看手相,男左女右。你的頭腦線很清晰,讀書的料;你的健康線很長,沒有雜七雜八的分支,說明你能活很久;你的感情線嘛——,中間分了岔,說明你的第一次愛情不能終老,會有第二次——”
正看着,他突然驚奇地說:“好奇怪呀,你的這個地方有一個‘鬥’。”他指着她右手拇指下的那塊人稱“魚際”的地方說,“很少有人這裡有‘鬥’的,‘鬥’一般都生在指頭上。”他放開她的右手,說,“把那隻手給我看看。”
她把左手伸給他,看看自己的右手,真的有個“鬥”,她從來沒注意過。她家鄉把“鬥”叫“籮”,說是“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住瓦屋;五籮六籮打草鞋,七籮八籮挑屎賣;九籮單,做天官,十籮全,點狀元”。她不信這個,因爲她有兩個“籮”,但她一點也不富。
他看了她的左手,更驚奇了:“左手沒有,只有右手有——”
她擔心地問:“怎麼啦?右手有‘鬥’不好嗎?”
“不是——”
“那你爲什麼大驚小怪的?”
他看着她,仍舊握着她的手,慢慢說:“是因爲我跟你一樣,也是右手這裡有個‘鬥’。”
她不相信,抓起他的右手看了一下,真的,他的右手魚際處也有一個“鬥”,長圓型的,每圈都是一個封閉的圓,從中間往外,一圈比一圈大,佔據了整個魚際。她對比着兩個人的手看,幾乎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掌紋深一些,比她手上的“鬥”更明顯。
她被這巧合驚呆了,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難道我們是一家人?”
“肯定是了。”
她問:“那你是我什麼人?”
“肯定是你前世今生的情人羅,SOULMATE。”他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就笑起來,“嚇呆了?開玩笑的啦。走吧,肚子餓了,快回餐館去吧,那個傻呼呼的肯定在等我去做午飯。”
她想起磁帶的事,問:“你幫LILY錄的磁帶錄好了嗎?”
他從牀邊的地上拿起幾盤磁帶:“一早錄好了。”
“錄好了,就給我吧。她叫我帶給她的。”
他給了她兩盤。她看了一下,都是張學友的,每盤有十來首,每個磁帶盤裡那張寫目錄的小紙片上都用很小的字寫了歌名,字體很幼稚,但都是繁體字,看上去很滑稽,好像一個小孩子裝老人一樣。她問:“這是你寫的?”
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不會寫中文,亂寫的。”
她想像他兢兢業業地錄了歌曲,還捉蟲一般地用繁體漢字寫下歌曲的名字,覺得他對LILY真好,肯定是動了真情了。
回到餐館,她還在想那個“鬥”的事,看見老闆就問:“哎,老闆,你看看你的右手那裡有沒有‘鬥’?”
這一說,餐館的幾個人都看起自己的右手來了。阿GAM不知道大家在看什麼,急得大叫:“阿姨,看哪裡有沒有‘鬥’?有‘鬥’怎麼樣,沒‘鬥’又怎麼樣?”
最後大家發現手掌上都沒“鬥”,只有指頭上有“鬥”。她說:“這真是怪了,就是我跟BENNY這裡有‘鬥’——”
幾個人都跑上來看她的手,看BENNY的手,看了一陣,都說:“真怪,真怪。”
阿SAM說:“阿姨啊,想想,快想想,你老爸七三年的時候有沒有到我們台山去出差?說不定你老爸就是那時遇見了BENNY的老媽,擦出火花,生下了BENNY。”
她好脾氣地跟着笑了幾聲,知道他們無論對誰的老爸老媽都敢開這種玩笑的,所以也不見怪。但她知道她父親絕對沒有在七三年去過台山,因爲她父親除了北京和加拿大,什麼地方都沒去過。
老闆說:“阿SAM你搞錯了,是BENNY的老爸七三年到阿姨那裡出差,跟阿姨擦出火花,生下了BENNY——”
餐館裡的人齊聲大笑:“阿姨,你好厲害呀,十歲就生下了BENNY。”
阿GAM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印度有個小女孩,七歲就生下了一個小孩。”
正好這時有個客人走進餐館,海倫連忙跑到櫃檯前去接ORDER,其它幾個人也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
海倫現在已經摸出一點規律來了,很多美國人都是很寂寞的,很想跟別人交談一下。如果你耐心地跟他們聊幾句,他們一高興,往往會給點小費。有時一天下來,她可以拿到十幾二十塊錢的小費,而她什麼也沒做,就是接一下ORDER或者出一下ORDER,那本來就是她份內的事。所以現在只要不忙,她都耐心地跟客人聊幾句,就算沒小費,也可以鍛鍊她的口語和聽力。
這次來的客人是個中年男人,長得很高大,象很多美國人一樣,肚子突起,皮帶不是拴在腰間,而是拴在肚子下面,大概皮帶拴腰間已經不夠長了。根據她的觀察,美國中年男人大多數都有個啤酒肚,皮帶系在腰間的很少,多數都是系得下下的,有的差不多繫到恥骨上去了,讓啤酒肚岌岌可危地高懸在那裡。
客人說:“IWANTAHAPPYFAMILY。”
海倫在MENU上圈了“全家福”,開玩笑說:“METOO。”
客人聽出她在開玩笑,跟她攀談起來,說他因爲太胖,老婆跑掉了,沒有HAPPYFAMILY了,只好來ORDER一個。然後客人告訴她說,我不要白飯,可不可以給我加多一點蔬菜?
海倫答應了,又隨口問,爲什麼你不要白飯?不喜歡我們中國的飯麼?
客人說,我很喜歡吃中國的白飯,但是我在減肥,所以只好不吃了。
她覺得很奇怪,好心提醒說,HAPPYFAMILY裡面有很多肉的,各種肉都有。
客人說他知道,不過他採用的是阿特金斯減肥法,就是不吃或少吃碳水化合物,別的什麼都可以吃,包括雞鴨魚肉。
她第一次聽到還有這種減肥法,非常感興趣。她也曾想過要節食減肥,但她的胃不大好,一頓不吃飽就會痛,所以她基本上無法減肥。現在她聽說了這種減肥法,覺得自己有希望了。不吃飯,誰怕?本來就不愛吃飯,只是爲了飽肚子。但如果除了碳水化合物,別的都能吃,那不就解決了不吃飽就胃痛的問題了嗎?
她興奮極了,等客人一走,她就馬上宣佈要開始減肥,用阿特金斯的方法減肥,不吃飯,不吃麪食,只吃菜、肉、水果,糖份太多的水果也不吃。
幾個小夥子聽了,都大聲疾呼:“阿姨啊,你又不肥,減什麼減?”
“你把幾個風景區都減掉了,我們看什麼?退票,退票!”
BENNY走到她身邊,小聲問:“你是——真的要減肥?”她點點頭,他說,“餓得很難受的,何必呢?順——其自然嘛。”
“我不會餓的,你沒聽說嗎?是阿特金斯減肥法,什麼都能吃,只是不吃飯和麪食,怎麼會難受呢?”
他沒再說什麼,只把兩手捏成拳頭,頂在太陽穴上。她知道這是他冥思苦想時的經典動作,因爲每次他絞盡腦汁想問題的時候,他就會這樣用拳頭頂着太陽穴,站在那裡思考。
她問:“你在想什麼?”
他着急地說:“你不吃飯,不吃麪食,我拿什麼餵你呢?”
她心裡很感動,差點就要放棄減肥的計劃了,但他似乎想出了什麼好辦法,快步向冰庫走去,過了一會,拿了幾條黃瓜回來,洗淨了,在案板上切起來。他切了一盤細長條的,拌上SAUCE,說:“這是菜。”
然後他又切了一盤薄圓片的,放在一個白色的塑料盤子了,對她說:“這是飯,你的主食。吃黃——瓜不會長胖的,黃瓜沒有糖份。”
吃飯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坐在飯桌邊,監督她吃飯。他看她在吃她的“主食”,就問她:“可——不可以吃呀?不好吃就別吃了吧。”
她覺得黃瓜嫩嫩的,很好吃,因爲什麼也沒放,淡淡的,配着菜吃,真的象在吃飯一樣。她說:“很好吃,謝謝你。”
他夾了一大塊清蒸TILAPIA魚給她,說:“吃魚不會長胖的,清蒸的,沒放油。”
她怕別人看見不高興,小聲說:“我自己來吧。”
他哼了一聲:“好好的,減——什麼肥呀?真拿你沒辦法。到底你要減多少啊?有沒有底——線的?不要傻呼呼地把自己減死掉了。”
“不會的,我減到——能穿六號的衣服就不減了。”她對衣服號碼的知識都來源於LILY和LILY的衣服。她現在穿10號,LILY穿4號,但LILY以前是穿8號的,所以LILY有些衣服她能穿進去,LILY曾說如果你減到8號了,我那些8號的衣服都給你。她覺得8號還太胖了點,而減到4號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定了個6號。
他看了她幾眼,說:“減到六——號就不準再減了,聽見沒有?”
她開玩笑說:“還是嫌我太胖了吧?不然怎麼叫我減到六號?”
他彷彿受了活天的冤枉,急忙申辯說:“我——那裡有嫌你胖?是你自己在那裡吵——吵鬧鬧的要減肥,我都說了,叫你不要減,順其自然,你還要減,現在又說是我——在嫌你胖——”
阿GAM說:“我不喜歡瘦精精的女孩子,趴上面不舒服。”
阿SAM說:“我胖的瘦的都喜歡,胖的就我在上,瘦的就她在上——”
老闆說:“阿姨,我支持你‘趕’肥,不‘趕’肥不許穿‘美王’的褲子。”
她聽不懂,問:“什麼‘美王’的褲子?”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解釋了半天,她還是沒搞懂什麼是“美王”的褲子,以爲是個什麼名牌。最後BENNY用筆寫了出來,她才知道是“米黃”的褲子。她那天正好穿着一條米黃的褲子,是LILY給她的,八號,她能穿進去,但是有點緊。她在別處打工都是穿白衣黑褲的,但這家店好像不那麼嚴格,她也就沒那麼講究。
她連忙問:“餐館有規定,不許穿米黃的褲子?那我看見你們也穿過的。”
幾個人都說“我們能穿,你不能穿”,嘻嘻哈哈了一陣,老闆說:“穿‘美王’的褲子也可以,但是不許趴在櫃檯上寫MENU——”
她還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他們都笑得那樣曖昧,她就不敢再問了。等吃過飯,前臺沒人的時候,她悄悄問BENNY:“米黃的褲子到底怎麼啦?是店裡有規定不能穿嗎?”
他不吭聲,被她追問了半天,才說:“在店裡穿——不——合適——”
她看了他一眼,覺得他表情很奇怪,就好奇地問:“你也覺得不合適?”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說:“我不是男人?”
她想,穿什麼顏色的褲子跟他是不是男人有什麼關係?但她沒再問下去,只是不敢趴在櫃檯上寫MENU了。櫃檯分裡外兩層,靠客人的那層齊胸高,靠裡面的那層只到她腰那裡。不趴着寫,就有點看不見,她只好把電話夾在頸子那裡,把MENU拿在手裡寫。BENNY看見了,無可奈何地笑笑,,搬了個椅子給她,叫她坐着寫。
晚上海倫回到家,想到洗手間用LILY的BATHROOMSCALES稱一下自己有多重,以便今後檢查減肥的進展。但她發現那個秤已經不在那裡了,再仔細一看,LILY洗澡用的東西也不在了。
她到臥室裡看了一下,那個充氣牀墊還在,但牀單什麼的不在了。她看到一張條子,是LILY留給她的:“我搬到JACKIE那裡去了,那個充氣牀墊你可以用。當心JOE,他是寧可錯睡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