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很順利地就上了JOHNWARD路,是條每個方向只一條LANE的路。不知道怎麼搞的,她有點怕開這種路,老覺得對面來的車會跟她迎面撞上一樣。特別是到了晚上,對方的車燈一亮,她就覺得什麼也看不見了,既看不見地上的線,也看不清對面的車,每次都是開得極慢極慢,還嚇出一身汗來。
她開這種路,總是盡力靠右邊,人不讓我,我必讓人;人若讓我,我也讓人。
她靠右開着,很快就開過了一條小路的進口,她正在聚精會神地找第二條小路,就發現又開過了。剛纔應該進那個左轉區去等着左轉的,結果她沒進,現在再進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照直往前開,想到前面什麼地方去轉個頭。
她一邊開,一邊找轉頭的地方,終於看見前面有一條橫着的路,她趕快進了左轉區,一個U-TURN,向來的方向開去。
開了一點,纔想起剛纔沒注意是開過了幾個路口才U-TURN的,BENNY跟她講路線的時候,她也沒問那個“左邊第二條小路”叫什麼名字,現在就很難找到那條路了。她看見右邊有條小路,轉進去試了一下,沒有見到一個叫TARAM的小區,知道搞錯了,又轉了出來。
轉出來了,又在後悔,剛纔應該在那條小路上停一下,看看ORDER上寫沒寫是什麼路。正在想,她發現已經能看見WAL-MARTSHOPPINGCENTER了,知道自己開回到餐館附近來了。她想,乾脆開回去,再從那裡開過來,肯定不會錯過那個“左邊第二條小路”了。
她真的開回到WAL-MART的停車場裡,再按照BENNY說的路線開上JOHNWARD路,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左邊第二條小路”,左轉上去,看見了TARAM小區。她向右開去,一家一家地數,數到第八家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拿起ORDER,想送過去,但對着ORDER上的地址一看,發現門牌號碼不對,開過了,可能她數漏了哪家。
她氣急敗壞,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一件事自己都幹不好。剛纔還想很快送到,給餐館一個好印象,說不定以後就讓她送餐,那就既輕鬆又有小費了。現在耽擱來耽擱去,說不定客人已經打電話向餐館抱怨了,看來這份工是打不成了。
她無奈地往前開去,想找一個地方掉轉了車頭往回開。她聽LILY說過,在美國,別人門前的DRIVEWAY都是私人領地,不能隨便開上去的,不然的話,主人就是用槍打死了你,也是你活該,因爲你私闖他人領地,叫做TRESPASSING。
LILY說哪個哪個州就有兩個中國學生是這樣被打死掉的。聖誕的時候,那兩個學生在什麼地方開完了聖誕會,往回開的路上迷了路,就把車停在路邊,到一戶人家去問路。結果那個美國人以爲是遇到搶匪了,拿起槍,就從窗口開了幾槍,把兩個中國學生打死了。聽說最後還判那個美國人無罪,那兩個死去的中國學生倒成了不懂美國文化的笑柄。
海倫不敢到別人門前去掉頭,只好一直往前開,終於看到一個圓形的空地,她想,這裡應該可以開進去掉個頭了吧?她掉轉車頭往回開,對着路邊的信箱,按門牌號碼一家一家地找。信箱上的門牌號碼編得很亂,剛看到250,一下就跳到280去了。而且字的大小也很不一致,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很遠就能看見,小的要車開到跟前纔看得清,看來送餐還不是那麼簡單的。
她正在找,就聽見有人在按車喇叭,她想,糟了,我又做錯了什麼了,是不是剛纔不該在那裡掉頭?難道那也是私人領地?她四處張望了一下,只看見一輛白色的小汽車,停在左前方的路邊,想必就是那輛車在按喇叭。
她惶恐地停了下來,搖下車窗,等着白車的主人來發脾氣,告訴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她看見白車的主人果真打開車門,走了出來,是個中國人,男的,個子挺小,可能還不到一米七,穿着一件紅色的T恤,腰上繫着一個人稱“豬腰包”的黑色小包,象是個送餐的。
那人頭髮理得很短,差不多就是理了光頭又長了個把星期的感覺,小鼻子小嘴巴的,象個小孩,T恤衫上印着“PANDA518”字樣。
她也下了車,問:“怎麼啦?”
那人笑着說:“你開過了,”然後他指指那輛白車的方向,“在那邊。我走了。你是NEWDRIVER,開車小心。”他說的是帶粵語口音的普通話,可能是個廣東人。
海倫愣在那裡,不知道他怎麼知道她是NEWDRIVER的,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好像就是專門來幫她找地方的一樣。她叫住他,說:“哎,是你找到地方的,你把餐送進去吧,小費歸你。”
他揮揮手,說:“你自己送進去吧,我還有事。”說完,就鑽進車裡,很快把車開走了。
海倫把車開到那家門前,提着ORDER上前去敲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的美國男人,好像剛從牀上爬起來,有點衣冠不整的。海倫把ORDER給了他,用英語抱歉說:“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送餐,來晚了。”
那男人笑了一下,說:“THENKEEPTHECHANGE。”
海倫覺得那是張二十塊的鈔票,但她不敢相信。她捏着錢回到車裡,認真看了一眼手中的錢,真的是個二十的。那個ORDER不到十二塊錢,那就是說她這麼一下就賺了八塊多錢的小費。她想,待會回到餐館就把小費給那個送餐的,至少要跟他平分,因爲這地方是他幫忙找到的,他也爲這個餐跑了一趟。
她把車開回到餐館門前停下,走進餐館,看見BENNY站在櫃檯後,見她進來,就說:“阿——HELEN,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你是NEWDRIVER。”
海倫笑了一下,說:“誰說我是NEWDRIVER?”
“老闆說的。”他國語說得不怎麼地道,有時聽上去象個小孩在學說話。
海倫越發覺得奇怪了,連老闆也知道她是NEWDRIVER?她問:“老闆回來了?在哪裡?”
她聽BENNY大聲對着廚房裡叫道:“阿——老闆,有人找你呀。”她覺得他加在別人稱呼前的這個“阿”,很可能是他克服結巴的一種辦法,他先“阿”一下,就能順利地把那個稱呼說出來。她突然在心裡涌起一股同情,知道他一定很爲自己的這個毛病羞愧,總想盡力掩蓋。
海倫看見一個穿紅色T恤的小個子從廚房裡一躍而出,她認出就是剛纔在TARAM小區幫她找地址的那個人,她脫口問道:“你就是老闆?完全是個小男孩嘛。”
小男孩很受用地笑着,摸摸自己的臉,說:“象小男孩吧?BABYFACE嘛,永遠也不會老的。”
海倫問:“你怎麼知道我是NEWDRIVER?”
他朝門外她停車的地方指了一下:“你的車後面不是貼着一個NEWDRIVER嗎?”
海倫這纔想起自己的車後窗上是貼着這麼一個告示,是剛開車的時候貼的,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忘了拿下來。
老闆問她:“你喜歡不喜歡我們這裡?”
海倫簡直是受寵若驚,見了這麼多次工,都是老闆挑僱工,從來沒有哪個老闆關心過她喜歡不喜歡他的餐館。她連連點頭,說:“喜歡,很喜歡,你們——太好了。”
老闆仍舊嘻嘻笑着:“你是我們招的第一個工呢,光榮不光榮?”
海倫發現老闆說話挺愛開玩笑的,一點不象以前那些老闆,成天繃着個臉,象監工頭一樣盯着打工的人,生怕你歇了一分鐘。她膽子也大起來了,指指廚房方向,問:“我是你們招的第一個工,那他們呢?”
廚房裡的幾個人都跑了出來,望着她笑。海倫發現除了BENNY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以外,其它幾個人都穿着紅色的T恤,象一羣紅小鬼。
老闆說:“他們都是自己跑來的,”老闆指着BENNY,“他是四叔公,”然後指着一個高高的、白白的小夥子說,“他是阿SAM,老鄉,同學,不過我那時是班長,他什麼都不是——”
阿SAM抗議說:“我怎麼什麼都不是?我是勞動委員。”
老闆嘻嘻地笑:“那也算個官?那是老師哄着你掃地的。”他指着那個炒飯的小夥子說,“這個是阿GAM,就是你們國語裡的那個什麼——‘阿——堅’,是從大馬來找他女朋友的,但是他女朋友——”
老闆還沒說完,就被阿GAM打了一掌,罵道:“口水佬,撲該!”
老闆大聲說:“又不是我經手的,打我幹什麼?”
幾個人打打鬧鬧,笑做一團。只有BENNY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到廚房去了,正在鍋裡炒什麼,炒兩下就把鍋鏟在鍋邊磕兩下,弄得鏗鏘作響。
海倫不知道“叔公”在粵語裡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在她家鄉話裡,“叔公”就是爺爺的兄弟。BENNY無論如何看不出是爺爺年紀的人,可能只是輩分高,但他看上去的確比其它幾個人大一些,有點老成持重。
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海倫問:“老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DOUGLAS,我自己起的名,起得好不好?很不一般吧?”
海倫很喜歡老闆的性格,總象個孩子一樣地表功,自吹自擂得很天真,天真中又帶着幾分玩笑,她覺得跟他們一起打工一定會很開心。她想起那個JACKIE,裝着不在意地問道:“你們那個——JACKIE呢?他今天不上班?”
阿SAM不解地問:“JACKIE?哪個JACKIE?”阿SAM說話有點慢慢的,海倫注意到他膚色很白,也沒什麼鬍子,但他是他們幾個當中最高、個子最大的,可能有一米七六的樣子,BENNY可能只有一米七三左右,阿GAM又矮一點,老闆最矮,可能一米六八。
老闆很感興趣地問:“JACKIE是不是你的夢中情人哪?”
海倫打了幾天工,知道幹餐館的男人都有點愛開黃色玩笑,但這個老闆開的玩笑似乎還算不上黃色,只不過比較愛往男女的事上扯而已。她不好意思地說:“都一把年紀了,哪裡有什麼夢中情人?”
幾個人連忙問:“有多大一把年紀了?”
不知道爲什麼,海倫不想對他們隱瞞年齡,可能是老闆已經決定僱她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對他們撒謊,她老實說:“三十六了,老了,很羨慕你們這麼年輕啊。”
阿GAM和阿SAM都說我們哪裡年輕?我們都四十多了。
老闆說:“我不像你們幾個人,說話不老實,我實話實說,我六七年的——”
海倫說:“那你還是比我小——”
老闆問:“你說那方面呀?”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都重複老闆的問題:“就是,就是,你說他那方面比你小啊?”幾個人都是把“哪”說得跟“那”一樣的人。
海倫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覺得他們只是開開玩笑,沒有什麼壞的意思在裡面,就笑着說:“當然是說年齡。我可能是這裡最大的——,你們應該叫我大姐——,最好叫阿姨——”
幾個人都叫起來:“阿姨,阿姨,我們要吃糖!”
海倫笑着說:“好,阿姨明天帶糖給你們吃——,”她看見BENNY手裡端了兩盤菜,從廚房走出來,放到一張餐桌上去了。其它幾個人見了,都跑進廚房去了。海倫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阿GAM已經幫她盛了一盤飯出來了。
海倫接過飯,說:“這怎麼好意思,還沒開工,就吃起飯來了。”
衆人大笑:“吃飯吃飯,吃了飯纔有力氣開工。”
海倫知道他們又扯別處去了,不敢再往下說,只把剛纔送餐拿到的錢掏出來,要交給老闆。老闆說:“BENNY管錢,你吃了飯找他算賬。”
海倫只好把錢放回口袋,跟大家一起坐到店堂裡的一張桌子跟前去吃飯。BENNY端着兩個盛着湯的塑料盒子出來,其它人一見,又都跑進廚房去了。
BENNY把一盒湯放在她面前,說:“廣——東人的湯,愛不愛喝?”然後又指指兩盤菜,說,“不知道你喜歡吃、吃什麼。”
海倫感動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了,她仔細看了一下兩盤菜,一盤是炒白菜,還加了幹蝦米和切得細細的薑絲;另一盤是一種很小的魚,象青島出產的小銀魚一樣,她並不喜歡吃那種魚,但她連聲說:“都喜歡,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