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請君入甕

【1】

馮劍飛大踏步地朝前走着,秦伊妮則默默跟在後面。雖氣喘吁吁不過識趣地沒發出一句怨言。這種沉默反而讓馮劍飛有點不習慣,不過秦伊妮馬上就故態復萌了:

“你真的以爲馮雲霄就是造成‘女神號’沉沒的兇手?”

“否則他作爲倖存者爲什麼要逃走呢?”

“你要知道他現在可不是唯一倖存者啊,你忘了前面的荒島奇案了?除了馮雲霄,活着的人起碼還有陳兆華、唐葵和周曉樂三人。我們現在可是浪費了所裡‘兩大警力’來追捕一個失憶的人,可能抓到了卻一點用處也沒呢。”

馮劍飛這時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秦伊妮一番,好奇她把自己列爲“兩大警力”之一居然還能不臉紅。

“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麼?”

“抓馮雲霄的事,別和別人說。”馮劍飛此時突然嚴肅的把臉湊近,一反常態地用一種壓低的聲音說。

“什麼?”秦伊妮懷疑自己沒有聽清。

“我是說別告訴別人他就是馮雲霄,這事兒我還沒和上頭說過,你誰也不許講。”

“什麼?”秦伊妮又故意重複了一遍。

“要知道,他畢竟是我表哥,現在真相未明前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影響不好。”馮劍飛用手揉了一下鼻子。

“哼哼,你別裝出一副袒護他的樣子,你是怕說出實情後,肯定會因爲避嫌而不讓你出馬對吧?”秦伊妮一語道破天機。

“這不關你事!”馮劍飛嗓門立刻大了起來。

“當然也有我的份啦,因爲在這件事上你也瞞不了多久。也許局裡馬上就會查出線索,所以你纔不得不叫上我。讓我做你的見證人和擋箭牌是不是?我只是用來幫你避嫌的棋子對不?”

馮劍飛無言以對,秦伊妮馬上又接下去說:

“無妨,即使這樣我也會跟着你,我倒想見識一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都失憶了還能讓囂張如你者緊張成這副德行!”

“他……”馮劍飛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張熟悉的臉,抿着嘴又好像在流淚的怪異表情。他靜靜地望着馮劍飛,那時馮劍飛弱小的身軀只及他一半的高度。“你想當偵探麼?”他皺着眉,從翹起的嘴角里緩慢吐出這幾個字,卻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震懾,似乎要把馮劍飛的整個魂魄給吸走……

馮劍飛咳嗽了一下,中斷了回憶,隔了半晌,才凝重說道:

“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看你的樣子,他好像是你的仇人一樣,或者他太讓你妒忌了?”秦伊妮挑釁道。

“他不是我的仇人,可是我知道讓我妒忌的確就是他的目的。他希望我能超越他,這是他的樂趣之一。但即使我成功了,也還是在按他的計劃行事。”馮劍飛沒有迴應她的挑釁,卻好像首次對人敞開了心扉。

“什麼計劃?”秦伊妮不禁好奇起來。

“說白了,就是他讓我妒忌他,讓我當偵探,只是想給自己培養個競爭對手罷了,因爲只有這樣他纔不會寂寞無聊。所以說,他簡直把我的人生當成他的玩具!”馮劍飛的嗓音突然變得異常低沉。

秦伊妮詫異地吐了下舌頭,沒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人。

“你不會了解他對人的冷漠,對人類的冷漠,他完全不像人類,或者可以說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馮劍飛說完這句話後就閉上了嘴,意識到已經說得太多了。

【2】

烈日當頭,汗水已經滲到襯衫外,馮劍飛一步緊接一步走着。而秦伊妮則不停地拿出餐巾紙擦汗,一張接一張,沿途扔了一路,好像路標似的。而路標終於蜿蜒到了另一個小鎮入口,牌子上的“育才鎮”幾個字格外醒目。

這次馮劍飛看起來是勢在必得,一進鎮問路後就直奔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一聽是市裡派來的,還是追緝震驚世界的“女神號事件”要犯,無不動容。馮劍飛看着他們慌張地忙裡忙外和恭敬的表情,心想縱使公安部派來的人也不過如此吧,只是他們哪裡知道通緝犯正是他的表哥呢。

可是當一個小平頭接過馮劍飛遞過去的通緝令後,卻發話了:“怎麼這麼模糊?沒名字又不成人形,完全是廢紙一張嘛!”

“那是因爲嫌疑犯剛從海里撈上來不久……”

“那你們怎麼知道他是沿這條路來的?”小平頭打斷道,的確從他的立場考慮,推卸責任不失爲良策。

“關於這點我非常確定,因爲他是有目的地逃走,從方向判斷肯定會經過這裡不會有錯。他在這裡的可能性非常之高。首先因爲他腿傷未愈,其次他需要補給。”

“你難道沒想過他到葛新鎮只是一個幌子,虛晃一槍後再朝相反的方向逃?”小平頭不依不饒。

“他的一系列行動告訴我,現在的他必須去做一件事,而且這件事可能已經迫在眉睫,容不得半點延遲。我已經找到了相關線索。”說着馮劍飛從口袋裡掏出了在阿牛房間找到的那分成兩半的撲克牌。它被野蠻地從當中撕開,赫然是張黑桃J。

“一張撲克牌能代表什麼?你說的這些都沒憑沒據,充其量只能算是猜測。”

“猜測也能指引破案方向。”馮劍飛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也可能是錯誤的那頭。”小平頭卻接口道。

馮劍飛頓時面色一暗,正準備發作時,派出所的電話突然鬧了起來。

“快接,是報警電話!”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語氣裡夾雜着一種威懾力。小平頭立刻朝電話急步而去。馮劍飛也順勢緊隨其後。

“什麼,李老大死了?”小平頭對着電話喊道,“好,我馬上叫人過去!”

“啥事?”剛纔說話的中年人出現在小平頭身後,眯着眼睛,嘴裡叼着根香菸。

“煙鬼李老大在家裡被人謀殺了!”

“那個流氓不是纔剛放出去麼?”中年人聽後咂了下嘴。

“誰知道,我派人過去吧,這事可能麻煩了!”

“派人?不用,不是有兩位‘高手’正好在這兒嘛。”這時中年人忽然笑了起來,扭過頭微笑地朝向馮劍飛,馮劍飛一聽不是馮雲霄的事已準備閃人,中年人的話傳到耳裡纔回過身來,眼睛正好與他對個正着。

(笑面虎!)

這是馮劍飛對他的第一印象,不過看得出他應該是這裡的頭兒。

這時中年人又發話了:“您瞧這事兒巧不巧,兩位專家一來我們這兒就有命案發生了,正好可以請兩位給我們實地露一手,讓我們開開眼界觀摩一下市裡的破案水平!”這時小平頭也心領神會地附和了起來。

馮劍飛心道你想得美,這包賺不賠的買賣你倒會做啊!於是馬上回答:“抱歉,公務在身,沒工夫管其它事!”

“不會是怕了吧?”小平頭的聲音驀地陰陽怪氣起來。而中年人則笑眯眯地在一旁吞雲吐霧,默許了小平頭的激將法。

“不好意思了,我說了現在公務在身!”

“那你們不是有兩個人麼?”

“那你們的人呢?不會是你們沒人了吧?”馮劍飛立刻反脣相譏。

“我去!”一旁的秦伊妮這時突然說道。她不顧馮劍飛吃驚地回頭,用鐵板釘釘的語氣說:“我去好了!”

馮劍飛火氣頓時就上來了,可是秦伊妮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額頭上好像刻着“看我的”三個字,還補充了一句:“我們是刑偵處的專家,沒什麼解決不了的案子!”

“你要是出什麼事我可不負責!”馮劍飛雙目噴火。

“當然,你去抓馮,不,你去抓那個通緝犯吧!反正也只有你認得他。我趁這工夫就能把這案子給破了!”秦伊妮說完後莞兒一笑。因爲馮劍飛當“縮頭烏龜”還是她第一次碰到,這種機會絕對不能錯過。如果這次她能手到擒來的話,就出了一直以來所受的“悶氣”,將他給比了下去!

“OK,隨便你!”馮劍飛知道論職位他的確也沒資格命令她。現在她擺明是野馬脫繮,不歸他管了。氣得馮劍飛掉頭就往外走。

“佩服佩服,真可謂巾幗不讓鬚眉啊!小丁你帶路吧,學着點。”中年人含笑拍了拍小平頭的肩膀,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3】

終於輪到自己代替馮劍飛出頭了,秦伊妮感到全身舒暢。也雖然有點擔心會鎩羽而歸,但是平心而論,她能做到今天這個職位完全是憑自己的實力,也就豁出去了。只要再一次證明自己不就行了?

其實要知道命案有很多種。有的張三家死的人就是樓上李四殺的,再被隔壁的王五瞥見。這種案子到現場後四處一問兇犯就原形畢露了。有的雖然沒目擊者,但是把有利害關係的嫌疑人叫到現場掂量掂量——必須是在殺人的第一現場——會發現他進來後不止神色會不對,可能站着腿都會抖,對他吼幾聲就什麼都出來了。這樣的例子也不勝枚舉。所以說並不是每個案子的偵破都具有很高的技術含量的。這麼一想秦伊妮也就寬心了。

“那個煙鬼李老大的故事你想聽麼?”小平頭這時開口了,語調顯得非常和氣。

“那個死了的?說來聽聽唄。”

“煙鬼李老大在我們這個鎮很久以前就是出了名的惡棍,可以說人見人怕,鬼見鬼愁,沒有誰遠遠看到他不退避三舍的。”

秦伊妮吐了吐舌頭,心想這怎麼聽着像兇手啊。

“把他抓進去,當時幾乎出動了我們鎮所有的警力,就連老劉,也就是前面那個一直面帶笑容的,也端傢伙上了,你就能可想而知了。最後雖然我們凱旋而歸,但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前面那整條河水都被染成了血紅色。”

“真的假的啊?說的好像你們這是紅河谷一樣,如果這樣他不早判死刑啊?”秦伊妮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當然真的,小妹妹,看來你入這行沒多久啊……嘿嘿,老實說不是我們直接和他們打,而是李老大一夥和‘黑狗幫’因爲賭博的紛爭在羣毆,說實話,我們只能在他們火拼快要結束之際,纔上去‘加以制止’的。現在你知道電影裡的警察都在這時候登場的原因了吧?最後雖死傷不少,但李老大隻判了十年,這也是沒辦法的。羣毆這種事,是大家一陣亂砍,誰殺的誰這都沒什麼證據,他死不承認你也拿他沒轍,最後往往只能斃幾個他們選出來的替罪羊了事。”

“這樣說來,現在他的死也很有可能是‘黑狗幫’做的嘍?”秦伊妮皺眉道。

“可能吧。”

(真不該來的……)

秦伊妮暗暗叫苦不迭。原來這樁謀殺案的偵破重點不在於技術含量而是要冒生命危險,怪不得“笑面虎”要別人來打頭陣。相比較而言,她情願去破有技術含量的案子……

【4】

二人來到一幢破落的老式房前,這時小平頭停住了腳步。

“不會就是這兒吧?破磚破瓦的,會是‘李老大’的家?”秦伊妮神情藐視地努了努嘴,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他的輝煌止於十年前。”小平頭文縐縐地回答。

細細打量之下,這幢房子真是破舊得不成體統。灰色粉刷的外牆,一眼望去,已有些水泥漆開始脫落,露出裡面暗紅的磚頭,骯髒的斑駁也隨處可見。前面的鐵門也已鏽得不行,似乎一腳就可踹開。鐵門內的院子種植些不知名的樹木,但卻因無人照料讓枯藤老枝盤錯糾結,毫無美感可言。地上亦是荒蕪一片,只剩下幾簇野草孤零零地探出頭,給這裡更增添了幾分荒涼。在經過其他住所時,還可聽到裡面傳來一陣陣的犬吠聲,而此時站在這屋前,卻寂靜無聲。

這副光景想必是瞎了眼的賊人也不會上門,所以連狗也沒養,怪不得會發生謀殺案。秦伊妮又努了努嘴,示意小平頭去叫門。小平頭就站在原地扯起嗓子喊了幾聲。片刻之後,裡面傳來一個迴應的女聲,接着是開門關門聲。當那人來到院子中央時秦伊妮發現她是一個打扮得可以說乾淨整潔的妙齡少女,只是臉上浮現出一副兇相。小平頭這時小聲的對她說那人叫李慧佳,是李老大的千斤。

李慧佳先注視了一下門外的秦伊妮和小平頭,然後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

“怎麼,你知道放錯人了,要把他再抓回去?”

“我哪敢啊?”小平頭苦着臉說,“實際上他牢裡的表現很好,現在一出來就被人給做了,我們心裡也很不舒服,真爲他難過……”

李慧佳臉色頓時一變,“誰被做了?”

“不是你爹麼?我們剛接到報案……”小平頭搔了搔後腦。

“我爹?你開什麼玩笑!我剛纔還和他說話談天,你現在說他被人做了,是什麼意思?!”

“是嗎?!”秦伊妮和小平頭驚訝地互視一眼,秦伊妮問:“報案的是怎麼說的?”

“他就說李老大在家被人毒死了……”小平頭支吾地回答。

“誰這麼缺德啊?!”李慧佳沉着臉撂下這句話,然後狠狠地瞪了小平頭一眼後轉身就走。小平頭嘆了一口氣,拍拍屁股也準備打道回府時,秦伊妮突然對着李慧佳大喊了一聲:

“慢!”

李慧佳和小平頭都吃驚地轉過身看向她。

“畢竟是接到報警了,怎麼也應該確認一下對吧,這事我覺得有點蹊蹺。”秦伊妮微微一笑。

“隨便你!”李慧佳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於是秦伊妮和小平頭就在她的帶路下進了樓。樓裡的佈置和樓外差不多,並且空氣顯得異常沉悶,讓人有種走進地下室的感覺。秦伊妮不滿地皺起眉。到了樓上,李慧佳指着最裡面的一個昏暗房門說道:“就是那間,你們不信就自己去瞧個仔細!”

【5】

狹長的走廊的盡頭,一道微光從虛掩的門縫裡透射出來,應該就是這間了。有人報案說李老大已死在裡面,可是他女兒卻又說他活得好好的,這讓秦伊妮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她和小平頭二人亦步亦趨地朝門走去。到了近處,裡面仍鴉雀無聲。

小平頭這時用眼神和秦伊妮打了一個暗號,然後從腰間拔出了手槍。秦伊妮心領神會,躡手躡腳來到門前,然後撂起一腳踹開門,小平頭順勢雙手平端槍閃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可是屋內並沒有歹徒倉惶逃出,也沒有反常。

屋內的陳設簡單的離譜。一張大牀靠牆挨着,然後就剩一張孤零零的桌子擺在房間中央。一個人正背靠着門趴在桌上,從小平頭的表情來看那個人應該就是李老大了。可是他對剛纔的一連串動靜無動於衷,只是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還是死了!)

忽然秦伊妮聽到背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緊張地回頭一看,卻發現空蕩蕩的走廊沒有任何身影。

“電話裡有說是怎麼死的麼?”秦伊妮小聲問。

“毒死。”小平頭又重複了一次,然後走上前翻動李老大的屍體,可是就在小平頭的手指剛要觸到他肩膀的時候,李老大的身子卻自行翻轉過來。驚得小平頭怪叫一聲,一邊的秦伊妮也駭得倒退一步。就在他倆瞠目結舌之際,“屍體”開口說話了:

“幹什麼?”聲音猶如古院大鐘般低沉渾厚。

秦伊妮把眼睛瞪得好似湯圓一般,半晌纔回過神來:

“原來你沒死啊?!”

“是呀!你沒死啊?”小平頭晃了下腦袋,終於緩過氣來。

“沒想到現在不僅世道變了,連警察同志也變得這麼水靈了!”李老大不止一眼就看出秦伊妮是警察,並且對他倆的到來似乎早有準備。他直愣愣地盯着秦伊妮的臉龐看,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贅肉像一張一翕的老樹皮,看得秦伊妮渾身不舒服,於是她忍不住發起飆來:

“這是怎麼回事?!沒死就叫我們來,把我們當猴耍啊?!”

小平頭這時在一旁不停地對她使眼色,可是秦伊妮的脾氣一向如此,凡事只要超過了限度,天王老子也不怕。

“呵,小姑娘蠻有氣勢的嘛……”李老大等着秦伊妮喊完了,才緩緩開口道,“不過用你聰明的腦瓜好好想一想,假死再報警這麼丟臉的事會是我李老大做的麼?”

(這倒的確沒什麼面子,莫非……?)

“莫非有人想害你?”秦伊妮脫口而出。

聽聞此言,李老大的面色馬上黯淡下去,似乎老馬脫了力,他耷拉下腦袋,嘴裡輕輕吐出三個字“煙有麼”,語調不再夾雜任何情感。雖不抽菸,但秦伊妮在包裡常備了一包紅雙喜做應酬,這時取出來抽出一支遞給李老大。李老大拿起桌上的打火機給自己給點上,一番吞雲吐霧過後,神情才舒緩了許多:

“不怕你們笑話,其實我煙鬼李老大如今早已是廢人一個。自從那次進去之後,一晃十年就過去了。體會到了人可真經不起時間這東西的折騰。頭三年我想着越獄,當中幾年我立志出來後報仇,最後三年我想的是爭取提前釋放早日回家安享晚年。直等到出來後才發覺,不只我變了,這世界也變了!我進去前,吆五喝六的,沒有一個龜孫子敢不買帳!可現在,我即使待人客客氣氣的,都沒有好臉色看!”說着說着李老大咳嗽起來。

“……”秦伊妮不由嘆了一口氣,“那這次電話又是怎麼回事呢,是誰想害你?”

“現在……唉……”李老大擡起頭,雙眼不知何時起變成暗紅色,他直視着秦伊妮,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我、家、裡、人!”

【6】

“這怎麼說?!”秦伊妮頓時心頭一緊。

“你也知道,我早年多少風光,現在出來了,都沒人想認我。其中最不想認我的,就屬我的家人。尤其是孩子們,他們都和一些有地位的人來往,誰想承認有個山上放出來的老爸啊?而且我這十年來也落下了不少病,不但不能幹活,光治病就要花費不少。現在待在這裡,要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都覺得沒有在牢裡舒坦!”

也許是好久沒機會向人傾訴,李老大的話愈發多起來了。秦伊妮有點不忍心打斷他,眼角餘光看到小平頭已經不耐煩起來。幾根菸過後,李老大才談到了重點:

“這下我算認得他們了,剛纔慧佳笑嘻嘻給我端來一杯酒,我就知道她沒安什麼好心。她一個勁兒地勸我喝,我假裝一飲而盡然後就趴在桌上假裝不動,沒想到就把你們給請來了。我想你們是明白人,說說這是咋回事?”

“莫非是你的女兒在酒裡下藥了,否則怎麼會看你不動就以爲你死了呢?”秦伊妮道。

“不對!”小平頭這時提出他的想法,“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酒肯定是有問題這是沒錯,但我覺得不會是你女兒動的手腳,否則一報警她不就是一號嫌疑犯?說不定是有人在誣陷她!”

“啊!”聽小平頭這麼一說李老大吃了一驚,“難道說我冤枉這丫頭了?”

“我看未必!”秦伊妮馬上反駁說,“她不會因此成爲一號嫌疑犯,你別忘了到時他已經沒有機會開口說話了。所以我覺得給你端酒的人最有嫌疑,但目前的確還不能過早下結論,你說說家裡還有誰?”

“除了慧佳外,還有我兒子智明,我老婆蘇雪燕……”

李老大說話的時候表情沮喪地垂下了頭。誰能料想當年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他老了居然落到這般田地,想害他的人竟全部都是他的親人,讓秦伊妮也不禁暗暗嘆息。

“對了,報警的是男還是女?”秦伊妮轉頭問小平頭。

“是男的,但也不能說報警的人就一定和這件事有關係對吧,他完全可以請個人來報警,附帶給點好處就是了,我覺得這條線索沒必要深究。”

看不出小平頭也挺思路清晰的,秦伊妮點了點頭,但是馬上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李老大,你認爲真的是你親人想害你麼,我覺得這也是沒有憑證的。你前面假裝暈倒,然後就有人報案說你死了。那麼犯人是限定在只要能進入你家中下毒的人裡面。如果這案子發生在別人家,那麼犯人不用說就是他家裡人不會有錯。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因爲我注意了一下,這裡每戶人家都有養狗,唯獨你們家除外。所以如果有人溜進來下毒也不無可能,或者說……”秦伊妮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我倒認爲比起你的家人來,是你以前的仇人做的可能性更大!”

“嗯。”小平頭也點頭附和,“而且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想害你,這個杯子我拿回去鑑定一下好了。”

就在這時,走廊上又出現了窸窣的聲音,是腳步聲。衆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李慧佳端着一盆水果拼盤走了進來。她的態度比起初次碰面要顯得溫和了許多,把盤子以一個優雅的弧線擱在桌上。只是臨走時嘲弄地看了秦伊妮一眼,好像在說“看,活得好好的吧”。盆裡整齊地擺放着蘋果、梨、香蕉、李子等各式各樣的水果,上面都細心地插着牙籤。

“看,多懂事!”小平頭嘖嘖稱讚起來。

“不會有毒吧?”秦伊妮不禁有所警惕。

“呵呵,再借她幾個膽,也不敢連警察一起毒啊!”說着小平頭帶頭用牙籤挑了一個蘋果吃了起來。秦伊妮心想也是,於是也爽快地開動了。而李老大反倒顯得有些拘謹,眼睛盯着盤子似乎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隔了半晌,他才伸手朝盤子伸去。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像粗而短的石子拼接而成,佈滿了厚厚的老繭。他抄起一根插着李子的牙籤,然後用一種緩慢的動作放進嘴裡。秦伊妮不放過李老大每一個細微舉動,發現他在咀嚼李子時下巴在微微顫抖。

過了半晌李老大擡起了頭,出乎秦伊妮預料的,他一臉嚴肅的表情,眼裡迸射出一種用鏈條銬住的野獸才具有的兇光,駭得秦伊妮不由哆嗦了一下。

“完全是在做秀。”從李老大牙縫裡蹦出這幾個字。

【7】

“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她是在做秀麼?你們抓我時這麼狠,怎麼現在就被她表面這一套給迷惑了呢?哎,不過說到底警察也還是人啊。”李老大露出不屑的語氣。

“就算是做秀,也總比不做好吧。”小平頭不滿地插上一句,李老大卻裝作沒聽到,自顧自說開了:

“先說我老婆蘇雪燕吧。早不知和哪個男人好上了。我跟你說,這都不需要證據,一眼就能看出來。反正在她眼裡我就是一顆眼中釘,恨不得馬上拔了。

“然後是我女兒李慧佳,你看她剛纔乖吧?可是我真的弄不懂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老實說我也有責任。她談第一個男朋友時我嫌年紀太小,他到我家時被我抽了一頓就跑了。第二個男友又因爲我進去的事和她分了。現在她總算找了一個老實人,可是太老實都不會說話怎麼辦。你知道我脾氣的,前兩天被我忍不住衝了兩句,他臉色就變得像茄子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所以她心裡應該很恨我纔對!

“我兒子智明,我以前待他算不錯的,卻沒想到他這麼吃裡扒外!就今天上午他叫我一起出去吃我最喜歡吃的海鮮,我還當是孝敬我,就顯擺顯擺叫上老王一起去。可是後來他卻當着老王的面叫我以後搬出去住!你說我火不火大?他還數落我不中用,那場官司家裡欠了很多錢,現在我出來沒法幹活不說還全身都是病。他說他結婚都沒錢,養不起我讓我走,我當場真想抽丫一嘴巴的!”

隨着李老大發泄性質的咆哮結束後,屋內的氣氛愈發沉悶,讓秦伊妮甚至覺得呼吸困難。但天生敏感的她突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如果正如李老大所說,李慧佳剛纔的舉動無庸置疑就是在警察面前演戲,她何必要做這種不必要的事呢?在一個犯罪過程中,看似不必要的表象往往隱藏着最惡毒的詭計。也就是說現在的情況可能會對李老大很不利。如果她真的看李老大不滿,警察來了後正是訴苦的良機,她卻非要擺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難道說……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讓屋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轉身一看,那個人應該就是李老大的老婆蘇雪燕了。她悄無聲息的立在門口,先掃視了屋內衆人一眼,然後衝李老大嚷了起來: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香菸屁股不要亂扔!整天只知道花錢不知道賺錢,只知道添亂不知道收拾!”然後大步流星走進屋,把一個菸灰缸重重地摔在桌上的電話機旁,轉過身對着秦伊妮用一種發酸的語氣說道,“呦,世上還有這麼漂亮的警察啊?你可要小心點兒,哪天說不定要被李老大給剁成肉泥!”說完就頭也不回走出房間。秦伊妮以爲李老大這次肯定會發作,可他只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這李子真酸……來,你們也吃點……”

秦伊妮和小平頭對視一眼,現在坐又不是,走也不是,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可李老大的話癮又上來了,他不停地和秦伊妮聊天。秦伊妮也只能擺出一副聽衆的模樣,還要不時配合地應上幾句。在小平頭看來,他倆好像變成了多年未見的朋友,又像是久別重逢的父女,但在秦伊妮心裡卻暗自叫苦不迭。

馮劍飛那邊情況如何了?

找到馮雲霄了麼?

他會不會就此丟下她一個人去追捕了?

各種問題讓秦伊妮頭腦發脹,於是她故意擡腕看了一下手錶,然後作吃驚狀說:“呀!時候已經不早了!”

“是呀是呀!”被晾在一邊的小平頭早已經哈欠連連,早就想打道回府了。

可是,就在這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李老大忽然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彎下腰,雖然看不見表情,但他的整個身子都開始抽搐起來。

“怎麼了?!”

秦伊妮見狀大驚,那股不好的預感在此刻終於清晰變爲現實。

“呼吸好……”李老大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下巴就不動了。秦伊妮忙攙扶住李老大的上身,感覺到他的四肢開始痙攣,轉眼間嘴角竟流出白沫,身子歪倒在秦伊妮腿上。

【8】

“這是怎麼回事?不可能有人下毒啊!”因爲事情發生太過突然沒有預兆,小平頭手足無措地問。

秦伊妮也愁雲緊鎖:“你快點去叫救護車來,我守住現場。”

大約過了十分鐘,救護車的呼嘯聲由遠及近,但是被擡上擔架的李老大已經從生龍活虎變得奄奄一息,處在彌留之際。

“從他的指甲和嘴脣判斷,變成青紫色應該是砒霜所爲。”又是砒霜麼?秦伊妮想起了荒島奇案中陳兆華所描述的徐勇志死狀,的確和現在的李老大是一樣的。砒霜,化學名詞叫做三氧化二砷,讓一個剛纔和她還侃侃而談的人,只過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立刻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砒霜?不可能啊!”小平頭說,“砒霜這種劇毒物質,發作時間應該很快纔對,可他前面明明一點事也沒有,這就說明這毒是才下不久的。問題就在於這段時間內我們一直都在這兒,不可能讓誰有機會在我們眼皮底下下毒啊!”

秦伊妮心想小平頭說的的確有道理,可是從中毒症狀來看又應該是砒霜沒錯啊。現在唯一值得懷疑的,應該就是李慧佳端來的那盆水果拼盤了。可是自己和小平頭也沒少吃,上面插着幾根牙籤,但誰拿哪個牙籤吃哪個水果完全是隨機事件,如果是兇手下的毒,又怎會有把握能毒死李老大又不傷害其他人呢?

如果來的是小平頭孤身一人,那麼在犯罪計劃裡面他是內應,事先知道哪個水果有毒哪個無毒也說的過去,而現在自己的到訪給小平頭洗脫了嫌疑。

若是無法解釋,就只能暫時撇開李老大的中毒症狀,懷疑他是被某種慢性毒藥給害了。可是那個症狀……分明是砒霜啊!

這時秦伊妮驀地一驚,因爲她突然發現這個案子如果從起點考慮,也就是回想從小平頭接到那個匿名電話開始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幕幕,看似平淡但好像有一種不尋常的東西一直在牽引着。這是一起從開始就計劃好的陰謀!對,從那個電話開始,不止是一個殺人預告,還把警察騙到現場來證明其他人的無辜!

“現場所有李老大碰過的東西都得化驗一下。”秦伊妮雖然內心焦急萬分,但還是儘量想保持冷靜。

小平頭好像受到她的鼓舞,戴上手套開始認真地採集證據。

“叮鈴鈴……”

房間裡的電話鈴突然響了,秦伊妮皺着眉頭接了起來。

“喂?”

“喂,李老大在嗎?或者叫他兒子智明接電話,我有急事!”電話裡傳來一個女聲,聽起來顯得極爲慌張。於是秦伊妮讓小平頭去叫人。不一會兒工夫李智明苦着臉走了進來。可是在拿起電話後,他煞有介事地看了身後的小平頭一眼:

“能不能退後點,你們沒權力偷聽別人私人電話吧?”

小平頭想發火但被秦伊妮用眼神制止了,兩人退到門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李智明。李智明小心地把電話聽筒湊到耳邊,似乎是不想讓一絲聲音泄漏出去。可是沒一會兒他卻突然面色大變,大聲地對着電話那頭嚷道: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的?!”

秦伊妮見狀知道事情有變,忙箭步上前搶過電話,這次李智明像被抽了魂似的呆呆地站着沒有反抗。秦伊妮放到耳邊一聽,電話那端已經被掛斷。

“怎麼回事?”

半晌過後,李智明氣若游絲地說:“他……他告訴我我爹將死於砒霜……”

“什麼?難道她是兇手?!”小平頭在旁邊嚷了起來,“否則你爹中砒霜的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啊!”可是迴應只是沉默。的確,現在有太多的猝不及防,讓腦筋來不及運作。即使電話那頭的人真是兇手,現在他們也是無可奈何。甚至連男女也難以確定。僅憑一個難斷真假的聲音和隨處可買到的手機卡號是無法抓獲犯人的。

李智明表情呆滯地走出房間,秦伊妮和小平頭開始在房間內機械性地採集線索。突然秦伊妮產生了這樣一個疑問:如果這些物品上都找不到砒霜的話,那麼是不是就變成了不可能犯罪?還有根據李老大前面所說的,如果李慧佳完全是在做秀,那麼剛纔李智明傷心的模樣,是不是同樣僅是僞裝?

【9】

秦伊妮、李老大的女兒李慧佳、兒子李智明、老婆蘇雪燕四個人匯聚一堂,等待着小平頭的那邊初步鑑定結果的來臨。秦伊妮緊蹙雙眉好像在沉思着,但其實大腦內一片空白。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當初的逞能,埋怨老天爲什麼讓她一出馬就碰到了如此棘手的案子。雖然不甘心,但真希望馮劍飛能突然出現。曾幾次想給馮劍飛打電話,但是因爲內心深處最後的一點矜持和自尊還是忍住了。腦海中浮現出他嘲笑的模樣。

(不行!不到最後關頭我絕不能認輸!)

當小平頭帶着初步的鑑定結果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秦伊妮發現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好像在故意迴避自己。大家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緊緊的釘在小平頭的臉上,氣氛變得異常凝重。現在似乎李老大死沒死並不重要,誰幹的纔是關鍵。

“怎麼樣?”秦伊妮開口了,聲音因緊張而顫抖。

“酒杯、水果拼盤、菸灰缸等物品經過初步鑑定都沒發現砒霜或其它毒藥成分……”小平頭一字一句地說着,語調平穩,大家都凝神屏氣,彷彿在聽審判長宣讀最後的結果。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人就在我們眼前死的啊!”這句話秦伊妮沒有說出來,卻在內心吶喊着。遭遇這樣的事實她實在無法再讓自己保持平靜。在這起事件中,先上演殺人預告,隨着警察的到場,犯罪就在眼皮底下悄然發生,有如透明人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準確地扼住了李老大的喉嚨並把他拽入地獄深處。秦伊妮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一切的目擊者,而殺人預告對她的蔑視她已經不去在意了。

小平頭接下來卻話鋒一轉:

“但是最後鑑定科還是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小平頭停頓了一下,“我們化驗了一個本來沒想到要去調查的東西,卻有了重大的發現……”

“是什麼?檢測到砒霜了麼?”秦伊妮急忙發問。

“是的。”

“那你怎麼不早說!”聽到這個回答,秦伊妮埋怨地長出了一口氣。

可是小平頭此時卻合上了嘴,看樣子似乎是在對將要說的話打腹稿。

“是你給李老大的香菸。”

等小平頭再次開口後,秦伊妮驚呆了,她懷疑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小平頭眯着眼睛鄭重地瞅着秦伊妮的臉,繼續說道:

“在你給李老大那根香菸的菸嘴上經過鑑定起碼含有1克以上的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

衆人刷的一下把目光都集中到秦伊妮身上,現在情勢急轉直下——李老大死於砒霜,而秦伊妮給李老大的菸嘴是唯一查出含有砒霜的證物,也就是說現在秦伊妮反而成了最大嫌疑犯!

【10】

這個戲劇性的打擊甚至讓秦伊妮失去了張口辯解的能力。

“原來是你這騷狐狸乾的!”蘇雪燕說着就向秦伊妮撲了過去,被李智明從後面硬生生拽住。蘇雪燕掙扎了幾次都沒掙脫,但嘴裡還是破口大罵道:“你這隻騷狐狸精,肯定是李老大以前的小情婦,現在來殺人滅口對吧!”

看到蘇雪燕張牙舞爪的樣子,秦伊妮已經不知所措,似乎她站在離這個世界很遙遠的邊緣,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是虛幻的存在。她看到小平頭默不作聲地立在一邊,絲毫沒有爲自己辯解的意思,好像就等着她跪下來伏案自首,然後把手乖乖地伸進他準備好的手銬。

爲什麼會這樣?怎麼變成是我殺的人?我竟成了兇手?這些問題不停地在秦伊妮腦海裡盤旋,這不可能的結論偏偏現在鐵證如山,從證據的角度出發她也會認爲自己是唯一的嫌疑犯。

“雖然你是警察,可我也沒有辦法,那煙是你親手拿出來遞給他的……”小平頭終於開口了,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那煙……那煙的確是自己親手遞給李老大的,並且從頭至尾,包括小平頭擡李老大去救護車的時候,和小平頭回去做初步化驗的時候,自己也沒離開過現場半步。怕的就是有人毀滅證據。沒想到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卻打開牢籠把自己關了進去,在不知不覺間就被兇手請君入甕。

(馮劍飛,快救救我!)

秦伊妮不禁在心裡呼喚,可現在證據確鑿,馮劍飛出現了又真的能解救自己麼?

秦伊妮感到了絕望。

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鬧劇該收場了。”

【11】

“我說,鬧劇該收場了。”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是一個平緩的語調,卻彷佛平地驚雷,令房內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陌生的男子正悄然靠在門框上。

他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男子,秦伊妮先激動地回過頭,隨即失望,他不是馮劍飛。

“人不是她殺的。”面對大家的詫異目光,男子繼續說道。他戴了一副銀邊墨鏡,在衆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白皙的臉龐略顯瘦削,下巴和嘴脣上的鬍子好久沒有刮過,頭髮也很胡亂地梳着,異常的茂盛,很容易讓人把他的職業聯想成不成氣候的文人。

“你是誰?憑什麼說人不是她殺的?”蘇雪燕率先喊了起來。

“呵呵,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證據。”男子仍舊從容不迫,“證明人不是她殺的證據。”

“證據?”小平頭皺了一下眉,因爲據他所知,證據全都在他那兒。

“你有證據?”秦伊妮卻看到了一線希望,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就不會放棄,“你是不是很早就在這兒了?是不是看到了什麼可疑的人?”

“這倒沒有,我到這的時間一點也不比你早。只是我經過的時候,門正好開着,裡面的荒蕪讓我以爲沒有人住。我走累了,這破地方也沒有旅店,我就想進來歇歇腳,剛巧聽到了你們的談話,覺得挺有意思就沒有打斷,經過就是這樣。直到我發現了那件可笑的事。”神秘男子頓了一下,“如果你們肯聽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給出這位小姐不是兇手的證據。”

“真的麼?那倒是要洗耳恭聽了。”小平頭不動聲色地說。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首先,這起殺人是事先策劃好的,一切都按照計劃按部就班,於是這位小姐就成了犧牲品。但是,也正因爲這位新來的小姐,應該是計劃之外的因素,才讓整起事件看起來有那麼一點不自然。”男子不給別人發問的機會,“就是雖然看似物證確鑿,但是在她身上,又能找到什麼動機呢?如果是換作當年捉拿‘李老大’的你成了嫌疑人,也許還能聯想到一些隱含動機,比如你的某位夥伴被他所殺,或者你的家人受到他的威脅等等,讓一切看來順理成章。現在讓這起案件不自然的,正是嫌疑人變成了和李老大毫無瓜葛的這位小姐。這是案件中最不自然的地方,不能放過。”

他的一番話讓秦伊妮開始雙目放光。

“可是,動機存乎人心,有時並不是外人可以隨意揣測的啊。正如你所說,李老大死於砒霜,而現場的物品中,包括那盤水果,我們都仔仔細細檢查過了,沒有毒素,只除了她給‘李老大’的香菸啊!也就是說,現在太過物證確鑿,不需要管動機,也能定案了。動機是抓回去以後的事!”小平頭還是一臉的不服。

“呵呵,這個作爲直接物證的香菸,如果換成是你給的,則看起來就天衣無縫了。”

“你說什麼?”小平頭怒道。

“我只是說,如果這個香菸換成是你給的,才應該是罪犯的完美計劃,可這位小姐的出現卻打破了這種完美。”

“聽不懂你說什麼!”

“好,那我就直接說了,正是那根香菸,恰恰證明了這位小姐的清白。”

“這怎麼說?”小平頭動容道,屋內的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其實我剛纔的那句話,只是爲了把推理聚焦在這根香菸上,這樣一來,就會知道兇手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砒霜,也就是三氧化二砷,屬於劇毒物質,只要0.01至0.05克就可讓人產生中毒反應;0.06至0.2克,即可迅速致死。如果在李老大吸菸前,煙上就有起碼1克以上砒霜的話,李老大吸不了幾口就會立即倒下,而不會堅持這麼久。這足以證明她不是這起案件的兇手。”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頓時大變,每個人的表情全都不安起來,只唯獨秦伊妮,眼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0.2克,好像對這個數字有印象啊……對了!在之前的荒島奇案中,陳兆華就提到過0.2克以上砒霜能迅速致人於死地,我怎麼沒想起來!

“呼……”秦伊妮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有一種隔世爲人的感覺,好像也從“女神號”的遇難地點游到了陸地上。

小平頭則思考了將近有半分鐘,纔不情願地開口:“好像你說的沒錯……”

“那麼是誰殺了我爹?”李慧佳這時嚷了起來,聲音仍舊那樣尖銳刺耳。

“我知道。”神秘男子再次開口,衆人又不約而同地注視他,好像他是一個來自外星球的生物。

“是誰?”秦伊妮也連忙問。

“可以這樣分析,首先李智明請李老大吃的海鮮,肯定是無毒的,因爲李老大叫上了老王一起去,老王沒有事。而李慧佳送來的水果,也肯定沒有砒霜,這個經過初步化驗就可以確定了。並且兇手也不敢連警察一起毒死。”神秘男子娓娓道來,儼然成爲了衆人的焦點,“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是兩種以上物品的綜合作用導致了李老大的毒發,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那麼是哪兩種呢?事實上,多種海產品,如蝦、蟹體內均含有化學元素砷。並且隨着環境污染可能使砷的含量達到較高水平。但是蝦體內所含的砷在化學上稱爲五價砷,是無毒的。但若一次性攝入維生素C超過500毫克時,五價砷就會產生化學反應,轉變爲有毒的三價砷,也就是所謂的‘砒霜’了。醫學界也發生過此類的中毒實例……”

這時,李慧佳和李智明都面露慍色,但是神秘男子卻無動於衷,自顧自地說下去:

“在秦伊妮來到之前,李智明剛請李老大吃完了海鮮。事後李慧佳送來的水果裡面,如果是一般的水果當然也不會導致毒發。但要知道維生素C並不是很難弄到的東西,如果事先被注入了高濃度的維生素C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水果本是酸的,所以注入酸味的維生素C,也會顯得比較自然。那麼當李老大吃下含有高濃度維生素C的水果後,經過一段時間就會……”

“別再說了!”

李智明這時大聲打斷了男子的話,開口想說什麼,卻被蘇雪燕搶在了前頭:

“那不一定是謀殺吧,這也可能是偶然啊?”

“不可能。”神秘男子斬釘截鐵地說。

“那你有什麼證據啊?”李慧佳大聲質問。

“如果這只是一起意外的話,那麼那幾個電話又是怎麼回事?這個殺人預告在被看穿之後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裡面不但有計劃,還經過了精心策劃。普通水果的維生素C含量肯定到不了這麼高,所以再次鑑定一下那個水果拼盤就應該可以清楚了。”

“算了,別說了……”李智明雙目失神地垂下了頭,“慧佳,承認吧,慧佳,……”

李慧佳雙目泛光地注視着李智明,無語凝噎。

秦伊妮在一旁瞧着,不知爲什麼竟覺得傷感,完全忘了他們是要加害自己的人。

神秘男子此時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嘆了一口氣:“你們真的打算全抗下來麼?”

【12】

神秘男子此言一出,頓時讓秦伊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我說,主謀可能不是你們二人,難道你們真的想把光陰全葬送在監牢裡麼?”神秘男子繼續說着莫明的話,李智明和李慧佳二人卻不加辯解,只是默默地站着,這下小平頭按捺不住了:

“你剛纔那話是什麼意思?!前面你自己不是一直還說他們是兇手麼?”

他大聲地把秦伊妮的心裡話講了出來。

神秘男子輕輕地搖了搖頭:“但你們別忘了,還有一個關鍵是:這位小姐香菸上的砒霜,是怎麼放上去的呢?”他斜睨了一眼小平頭,又把目光轉移到默不作聲的李智明和李慧佳身上,終於嘆了一口氣,開始解釋:

“也許你們恨‘李老大’,但正如我前面所說,這位小姐是初來乍到,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這樣做的後果,不止是殺了李老大一人,也是在謀殺另一個無辜的人,你們知不知道?”

秦伊妮只感到胸膛微微起伏,這句話好像刺進了她的心窩,想起了剛纔的一幕幕,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對了!難道你是……)

“把無辜的人牽扯其中,是讓我站出來的原因。嫁禍給這位小姐的人,無疑就是李智明你了,只有你後來到過現場來接了一個電話,這是唯一可以做手腳的時候了。當然,我說過這起事件是經過周密計劃的,否則在背後有兩人監視的情況下只靠你一個人也很難有把握嫁禍成功。你必須還有另外一個同謀,她雖然隱藏得比較深,但她肯定是你們的共犯,她就是你——蘇雪燕!”

“胡說八道,這又關我媽什麼事?”李智明像一頭髮怒的獅子面露青筋。

神秘男子不理會李智明的咆哮,直盯着蘇雪燕說:“你中途進來過一次,並在電話機旁放了一個菸灰缸。要讓你兒子能順利地在菸嘴上下砒霜,就只有事後進來接電話這一次機會。而要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在接電話的同時下砒霜,那麼菸嘴就一定要在電話機旁。所以你爲了讓計劃按部就班,找藉口進來後不露聲色地把菸灰缸擱在了電話旁,其用意就很明顯了。”

神秘男子說到這裡,終於閉上嘴,房內開始鴉雀無聲。

沉寂許久,作爲受害人的秦伊妮開口問:“能讓我知道原因麼?”

【13】

“因爲一個字——‘賭’!”李智明先用手揉了揉發紅眼睛,然後露出沮喪的表情,“別人都叫他煙鬼李老大,其實他是不折不扣的賭鬼!當年那場鬥毆,也是因爲追賭債引起的。他砍人關了進去,剩下的債可都是我們頂着。我們一家被他害得苦不堪言,可他還是不知悔改!沒錯!早上的海鮮是我去請的,我故意多點了許多蝦啊蟹啊之類的!要不是他早上對我媽那樣子,我也許還狠不下心!”

說着說着李智明眼神閃爍,淚水在眼眶中打滾,開始機械地複述今早發生的事。

那時父親坐在房間裡,翹着二郎腿,叼着香菸。臥室的門被打開,我媽滿臉怒容地站在門口,嚇了他一跳。

“拿出來!”我媽伸出手。

“什麼?”

“別裝腔作勢,把房產證拿出來!”

“什麼房產證?!”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說啊?錢被你輸光了還不算,你現在竟然把房子也拿出去作抵押!你是不是不把這個家弄得家破人亡就不會罷手啊!”我媽崩潰地說。

“你這個瘋婆子有什麼資格說我?!”他大吼道,一把就推開我媽。我媽一屁股跌坐在地,臉上已是淚痕斑斑。

“你怎麼一點良知都沒有!”

“良知?我當初囂張跋扈沒人敢惹我,我過得說多快活有多快活。可是我現在出來待人客客氣氣的,卻不停地受窩囊氣,你還要我有良知?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做人不爲別的,就圖個享受,一天沒得賭,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他大聲地說着,不知道我正站着走廊的另一端,“實話跟你說吧,房子是我的,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管不着!”說完他撒腿就往外走,於是我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計劃叫住了他。

“吃海鮮?”他起先一臉迷惑不解。

“你不是最愛吃海鮮嗎?別和我媽鬧了,就算給我個面子好吧?”

他的表情一下子轉怒爲喜,“好啊,那我把老王也叫上!”

那時他並不知道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頓午餐,很享受的就去了。

“後面的你們都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說了。”李智明說到這兒閉上了嘴,用空洞的眼神看向秦伊妮,秦伊妮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放棄了。

【14】

“真謝謝你能幫我!”

秦伊妮笑眯眯地和神秘男子走在路上,小平頭把他們帶回去了,剛纔的事變成了一段記憶封存於大腦中,就像是一段看過的影片剪輯被保存在CD盒內。秦伊妮一直認爲要有這樣堅韌的神經才能做警察,警察就是這樣一個和罪犯直接對話直指內心的職業,不論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和做外科手術有點相似,永遠不能把上一次情緒帶到下一次中。一個手指發抖的醫生是沒法同死神對話的。於是秦伊妮也把之前的種種拋到了腦後。

“只是,我有一件事很奇怪……”秦伊妮接下去說。

“什麼?”神秘男子轉頭看了她一眼。

“你難道不怕麼,大白天走在馬路上?”秦伊妮語氣頓時沉了下來,瞬間與之前判若兩人。

“呵呵,果然被你看出來啦。”神秘男子竟然灑脫地笑了笑,“你怎麼看出來我就是你正在追捕的通緝犯呢?”

“我問過小平頭,他說不認識你,剩下的就是女人的直覺吧。我說馮……”

“你說你那個搭檔馮劍飛?我故佈疑陣躲開他了。”阿益笑了起來,可是表情詭異的好像是在哭泣。

這時秦伊妮不但被阿益的表情震懾住了,而且還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思維頓時像高速馬達一樣飛快旋轉。

(他真的……?)

一個大膽而可怕的念頭閃現在秦伊妮的腦海裡。她決定也來一次請君入甕!

“事實上我剛纔救你是有目的的,我雖然是通緝犯,但應該對你還有利用價值。我想……”

“你想請我幫你一個忙?”秦伊妮接過了阿益的話茬,人們常說聰明人之間溝通很容易。

“更確切的說法是:我想和你合作,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線索,來交換你那邊的線索。”

“你就不怕我抓你?”這時秦伊妮的笑容與派出所的“笑面虎”如出一轍。

“不怕。”阿益鎮定自若地說,“因爲首先,我對你存在利用價值。第二,我精通喬裝,你看不到我的真面目。其三,我救了你一命。四,你的目的是真相,而不是我。”

“呵呵,你想得還蠻周到的嘛!不過正如你所說,我在意的是真相而不是抓你。並且你對我而言的確也有利用價值。我這裡也正好有對你非常重要的情報。在這種情況下交易的確是聰明人的選擇呢。”說到這裡秦伊妮頓了一頓,“不過有一點你要記住:我和你的事情要絕對保密,特別不能讓馮劍飛知道,他以前和你有深仇大恨,落在他手裡你就慘了!”

秦伊妮說完後悄悄斜睨了阿益一眼,看的出他對這個答覆已經很滿意。

“這副樣子太引人注意了,走在路上不方便,你等我一下。”阿益小聲嘟囔了一句,然後走到角落裡扯下頭上的假髮,撕下貼在下巴和嘴脣上的鬍子,取出義齒,又拿出個小瓶子,在臉上滴了幾滴然後掏出一塊網狀的乾布抹了抹,最後再撕掉讓眼角垂下的膜狀膠帶,頓時出現在秦伊妮身邊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秦伊妮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的變化,半晌才吐出一句話:

“這是你的第幾張臉?”

【15】

“什麼?你居然破案了?!”

當馮劍飛看着笑盈盈的秦伊妮說完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當然啊,不信你就去問小平頭呀!”秦伊妮暗暗偷笑。因爲小平頭開始竟胡亂懷疑她,於是被迫地與秦伊妮串好了“供詞”,這其實才是秦伊妮今天完成的第一個交易。當然,在這個“供詞”裡馮雲霄這個人物已被徹底抹去了。秦伊妮的這種要求只會讓小平頭以爲她貪功,不會懷疑其它什麼。而且小平頭看起來也並不喜歡馮劍飛,所以絕對會幫她。

“奇蹟呀,鐵樹終於開花了!”馮劍飛揶揄了一句,就緊緊閉上了嘴。

秦伊妮聽後卻絲毫不在意:“怎樣,今天的收穫如何呀?”

“哦,那個……”馮劍飛臉色沉了下去,“你不明白他有多狡猾,他故意在路上留下假線索。而且他媽媽是個演員,又擅長喬裝……”

秦伊妮聽着馮劍飛慌亂的解釋暗自好笑,心想果然他着了道了。然後她想起一事,表情立刻變得嚴峻起來:

“說到現在,老張發的那張通緝令我還沒仔細看過,拿給我看看。”

“怎麼突然要看這個?”馮劍飛皺了一下眉。

“沒什麼,我只是想研究一下,畢竟捉拿馮雲霄纔是重點。”秦伊妮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像模像樣。

不一會兒,秦伊妮把馮劍飛遞給他的通緝令展開,原文如下:

〖A級通緝令

姓名:不祥

性別:男

年齡:24

身高:1米78

臉型:瘦削

體型:中等

曾用姓名:不祥

家庭住址:不祥

現在住址:不祥

身體特徵:左小腿骨折

罪行描述:7月14日“女神號”沉船事件最大嫌疑人。案發後,此人潛逃。〗

公安部對提供重大線索的舉報人或將逃犯抓獲的單位或個人,將分別給予50萬元的獎勵。公安部舉報電話:XXXXXXXX。

看着上面模糊的照片,秦伊妮會心地笑了笑。她把這張猶如廢紙般的通緝令小心折疊好放進包內。在這一刻,她覺得除了罪犯本人,自己已是最接近真相的人。從這張除了“左小腿骨折”幾乎毫無價值的通緝令上,她找到了想要的線索。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按照她的計劃行事。這個計劃,讓無論馮雲霄還是馮劍飛,都淪爲她手中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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