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劇之家

【1】

下午1點半左右,三人聚首麥當勞。

秦伊妮給每個人都買了一份漢堡套餐。因爲連夜奔波再加上飢餓的原因,顧不上說話每個人都先狼吞虎嚥吃了起來,但隨着食物的減少,空氣也越來越顯凝重。秦伊妮有點受不了這種壓抑,感覺好像是在吃“李老大的最後午餐”似的。

馮劍飛終於開口:“你對我剛纔的破案結果有異議麼?”

因爲這個問題顯然是在問馮雲霄,秦伊妮馬上把目光轉向他,只見他微微搖了搖頭,可能是化妝的緣故,看不出他神色的變化。

“現在絕對不會再有新增的倖存者了,也就是說‘女神號’所有的倖存者就是陳兆華、唐葵、周曉樂、尹月還有失去記憶的你一共五個人。”

馮雲霄點頭。

“‘女神號’肯定是被Black Jack所炸沉,而且據警方資料顯示,Black Jack是受過特訓的恐怖分子,爲人極爲狡猾,常孤身行動,但每次都能順利逃脫。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Black Jack就在你們五個人之中,不對,周曉樂已經可以排除,那麼,在你們四個人當中,必有一個是Black Jack,關於這點你有異議麼?”

“哦,”也許是長時間化妝導致臉部的不舒服,馮雲霄下意識用左手搔了搔臉頰,“雖然事實可能會出人意料,但是鑑於現在‘女神號’已經沉沒,絕大多數證據已經毀滅的情況下,我可以認同你這個推理。”

“我想你也會同意,因爲你想找尋Black Jack的決心絕不亞於我纔對。”馮劍飛說完這句後就閉上了嘴,似乎在思索着怎麼述說下一個問題。在這短暫的沉默中秦伊妮開口問了一個一直以來都非常想知道的問題:

“‘妮默辛’真的能讓人‘永久’失憶麼?還有沒有恢復的可能呢?”

“絕對無法恢復!”馮劍飛對這個問題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恐怖分子集團在進行了大量的活體試驗後研製出的洗腦藥物,它永久性地抹去了大腦中曾經的記憶,經常被用在綁架重要人質等場合。在以往被‘妮默辛’洗腦並獲救的人質中沒有恢復記憶的先例。要知道毀滅一個東西永遠比恢復它要簡單得多。”

對這個答覆秦伊妮雖早有準備,但還是有些受到打擊,她偷睨了馮雲霄一眼,他卻只是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好像剛纔的談話和他沒有一點關係。

“你知道,在我的推理結果中Black Jack就是你。”馮劍飛思緒整理完畢,神色變得異常冷峻,“本來尹月是你最後洗脫罪名的機會,你當時爲什麼要阻止我問下去呢?是不是你想讓我心存疑問,下不了抓你的決心?”

終於說到了關鍵之處,秦伊妮發覺自己的心臟突然“砰砰”亂跳,不止如此,她還必須努力抑止住自己漸漸急促的呼吸。

可是馮雲霄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她不是Black Jack。”

“那你說誰是?”馮劍飛似乎憤怒了,聲音也漸漸失控起來,“你不會到這時再拋出Black Jack已經沉入海底的結論吧?”

“不,他一定活着,這我前面已經說過了。”馮雲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秦伊妮清楚的從他瞳孔中看到一團黑色的仇恨之火,雖然只是一瞬之間,但已足夠讓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在這點上我們的看法倒很一致,那我問你現在就這麼四個人,陳兆華、唐葵、尹月和你。你說是哪一個?”馮劍飛不客氣地發問。

馮雲霄對馮劍飛的問題避而不答,而是突然用一種異樣的語調說:“我能提一個請求麼?”

“快說!”馮劍飛似乎已經很不耐煩,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從鼻孔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誰是Black Jack,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如果那樣的話我會保證束手就擒,這你儘可放心。”說到這裡馮雲霄頓了一頓,“因爲沒有證據的緣故,我們現在純粹靠推理來解決問題,這是我和你的約定,我一定會遵守。”

馮雲霄不緊不慢地說着,這時馮劍飛的神色稍顯緩和。馮雲霄繼續說道:

“現在嫌疑人包括我只有四個了,我們可以運用推理中最簡單的排除法,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能指出其餘三人中哪個是Black Jack,那麼我承認我就是Black Jack。的確到現在來看我是最可疑的一個,你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也沒有證據可以反駁。我對Black Jack的仇恨並不亞於你,所以如果最後Black Jack真的是我的話,不用你說我也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不過雖然我之前一路追尋其餘倖存者,也一直在暗處參與監聽,可以說對他們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但其中卻有一人是例外的……”

“陳兆華?”秦伊妮突然脫口而出。

“是的。”馮雲霄看向秦伊妮然後點了一下頭,“關於他的案子我只是聽過你們的轉述,所以我對他的瞭解程度還不夠,所以在對‘誰是Black Jack’這個問題下定論之前我必須要拜訪一下他本人,我說的是親自拜訪,這就是我最後的請求。”

馮劍飛突然開始沉默,秦伊妮瞅着他的臉孔,發現他像是被施了石化咒語一樣動彈不得。秦伊妮明白馮雲霄的這個請求等於是在說他信不過馮劍飛,可是從馮雲霄的角度來講也是無可厚非。

時間緩緩地流逝,在秦伊妮的心裡好像已經過了幾個世紀,這個過程讓她倍感煎熬,如若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她身上爬過,她快要坐不下去了!就在這時,馮劍飛才突然開口了,他說完之後馬上就疲憊地用手撐住額頭,彷佛剛和敵人進行了一場異常激烈的殊死搏鬥。

“可以。”他這樣說道。

【2】

馬永纔沒一會兒就又點了一支菸,他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支了。他懷着重重的心事踱步在二樓的走廊上。說起來他是這所別墅的一家之長。別墅裡還住着其他四個人分別是傭人阿鳳、瘸腿的弟弟馬永富、堂妹馬春燕和她的兒子陳兆華。他們似乎都在刻意避開他。誰都能感覺到別墅被籠罩在陰鬱的氛圍中。而馬永才似乎已經對這個受夠了,不滿地“哼”了一聲,然後就滿面怒容地走回臥室,用力地甩上門。他發現牆上又被誰掛上了的那張他早已拿下來不知多少次的結婚照,照片中的女主角就是和他分居已久的掛名妻子周琦芸。馬永才真的對這一切都受夠了!他這次毫不客氣地抓過相框用力地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踏上幾腳,整個相框頓時粉身碎骨。“下次看你還怎麼掛!”馬永才憤怒地嘟囔了一句。但也許是剛纔的動作太過劇烈,他不由得捂住胸口,拿出手帕捂住嘴,接着從喉嚨裡發出一連串嘶啞的吼聲。“該是做了斷的時候了……”馬永才恨恨地說道,手帕被他順手丟進廢紙簍裡,上面已經沾上了一塊黛紅色的污跡。

周琦芸步行至馬家別墅大門外,敲門前先把臉上的淚痕用手隨意地抹了兩下。“這麼晚了還叫我來是想幹什麼?”這個問題她已經思考了無數次,不過還是不明所以。她決定就照馬永才說的時間如約而至,看看他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慘白色的月光籠罩着整所別墅,她掏出鑰匙時不禁背上泛起一陣寒意。客廳裡只有阿鳳一個人正忙着打掃收拾,她看到周琦芸進來的身影明顯的吃了一驚,但立刻換上一副笑容上前招呼她。周琦芸沒心情和她磨蹭,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幾句就直奔二樓了。阿鳳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嘆了口氣,不用說她去的一定是馬永才的房間,她乾癟的嘴脣下意識地一張一翕像是在說着什麼。

第二天天剛亮,馬永才的弟弟馬永富就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來到馬永才臥室外一邊大聲吆喝“馬永才,你給我開門!我知道小芸昨晚來了,你給我開門!你到底想幹什麼!”一邊用力拍打着。但除了門板上“啪啪”的迴應聲之外,裡面沒有一點動靜。“小芸,我是永富,你快開門!”他又喊了幾嗓子,可門內依舊悄然無聲。馬永富這下可急壞了,他把柺杖往旁邊一撂就讓身子朝門撞去。可是因爲另一條腿瘸了的緣故並使不上力,門顫悠了一下就紋絲不動了。陳兆華這時聞聲趕來,見狀馬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二舅,怎麼了?”

“華兒,快過來!幫二舅把這門撞開!”

“這是爲啥?”陳兆華愣在原地。

“阿鳳說昨晚大舅媽過來了,可現在我叫她她也不理我,可能出事了!”

“啊?大舅媽咋會在裡面?不是吧?”陳兆華一下子也着急起來。

“我也不知道啊!你快點幫我撞開它就得,快啊!”

陳兆華終於明白了事態緊急,退後幾步,然後就猛地一個前衝。這樣幾次之後,“喀嚓”一聲傳來,似乎有了一點效果。陳兆華繼續如法炮製,當第七八下的時候,門終於在一聲悶響中應聲而開了。這時陳兆華的前衝勢頭已經收不回來,結果一個狗吃屎栽倒在地。馬永富也沒工夫管陳兆華,抄起地上的柺杖就徑直朝裡間走。可是剛到門口,他人就像被施了定身術似的一動不動。傭人阿鳳這時聽到動靜也慌張地從走廊趕來,陳兆華也從地上爬起來,來到裡間門口。但是裡面的景象讓他們幾乎同時大叫起來!只見從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繩子,馬永才的屍體直愣愣地吊在上面,最恐怖的是他的表情,臉部肌肉扭曲地摺疊,眼珠凸了出來,彷佛瞅見了地獄的惡魔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某處,看來早已氣絕多時了,房間內哪裡還有周琦芸的影子!

【3】

X海域的這座無名荒島也許真是一個不祥之地,不止當“女神號”在經過時遇難,在6名倖存者登陸荒島之後連續發生了兩起命案,而且當剩下的4人成功脫離荒島以後,叵運似乎還是緊隨其後,一起起命案總是毫無徵兆地發生在他們左右,使他們一次次地經受着殘酷的人性洗禮。有時秦伊妮甚至不明白,這當真是荒島的詛咒麼?抑或是,現實——荒島以外的人們所居住的地方——本來就比荒島要可怕得多?

但只有一點是肯定的——當秦伊妮看到馮劍飛面色凝重地掛上電話後——她知道他們將拜訪的最後倖存者也不會例外。

陳兆華曾經在派出所留下了他的手機和住址,但爲了在他不加防範的情況下進行調查所以事先並沒有和他取得聯繫,而是直接來到了那個地址,但卻發現那裡早已人去樓空,一片狼藉。在馮劍飛試圖用手機和陳兆華取得聯繫後,才得知原來他們家爲了陳父的病已經欠債累累,她母親當初還瞞着他,可是就在前一段時間債主們集體上門討債後才瞭解到現在的窘狀。好在當時母親已經住在親戚處療養,而他也趁着夜色逃去避難了。於是馮劍飛一行人只得再連夜乘火車趕往陳兆華所說的K市,可是就在他們剛下車沒多久馮劍飛就接到了陳兆華打來的求助電話。掛上電話後馮劍飛臉色鐵青,並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可是秦伊妮卻反而有種暗暗的慶幸——因爲至少陳兆華本人沒有出事,否則嫌疑人又會少了一個!至於別人的生死,如果是天災人禍那是黴運當頭福氣不好,但如果是惡意的謀殺,警察又怎能阻止得了?

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一行人才乘出租車來到了陳兆華的“避難所”。一路看過來與其說這裡是市區,倒不如說是海港小鎮來得更恰當。不過也許這裡的居民都喜好做生意的緣故,沿街佈滿了花紅酒綠的酒館飯店和林林總總充滿曖昧氛圍的娛樂場所。秦伊妮暗暗皺了一下眉,似乎用鼻子就能嗅得到這裡強烈的犯罪氣息。

陳兆華所描述的別墅前已經停了一輛警車。這所別墅粗看之下裝修得還算細緻,但不知爲什麼總覺得哪裡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因爲有了前車之鑑,馮劍飛下車之後暗暗咬了咬牙就直往裡闖,將近門口之時果然從警車裡竄出一箇中年男子,他一個箭步攔在馮劍飛面前,露出一副敵視的兇狠嘴臉:

“幹什麼的?!”

馮劍飛話不多說,只是亮了亮證件。

“你們是哪裡的?”對方的態度馬上有所緩和,他鼓起眼珠上下打量了一番,繼續問。

“‘女神號’專案組的,找你們負責人。”

秦伊妮覺得這個名稱有點好笑,但對方一聽到“女神號”幾個字神色馬上就變了,他撂下一句“你們等等”就迅速跑回車裡用對講機和裡面的人取得聯繫。因爲是方言的關係所以秦伊妮完全沒聽懂他們在講什麼。但是沒過一會兒,他就把手臂伸出車外對着馮劍飛朝別墅門口指了指,意思是可以進去了。

秦伊妮和馮雲霄跟在昂首挺胸的馮劍飛身後往別墅內走去,雖然暗自欣賞馮劍飛的經驗值提升,但是看到自己已經淪爲跟班的事實還是心有不甘。她咬了咬牙,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就是馮雲霄已經很長時間不發一言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次的負責人和上次在育才鎮碰到的“笑面虎”完全不同,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雙目炯炯有神,也許是經常戶外曝曬或在海港小城經常游泳運動的緣故,皮膚出奇的黝黑,修長的身材上看不出有任何贅肉,臉頰說不上乾瘦甚至顯得很勻稱,給人以一種沉穩老練的感覺。雖然視覺上是出奇的反差,但當他開口說話後竟然發覺是“笑面虎”的加強版:

“幸會幸會,鄙人姓劉,叫我老劉就行了。說來也巧,三位探長初訪此地還來不及好好招待就遇到如此命案,雖然未免有些掃興但正好可以讓我輩一睹M市精英的探案風采。實在是三生有幸……”

聽了這話秦伊妮差點沒嘔出來,但馮劍飛只是冷冷一笑:“能把案情大致介紹一下麼?”

老劉點了點頭,一邊把大家帶向案發現場,一邊介紹起來。

死者馬永才,42歲,爲XX飯店和XX網吧老闆。死亡地點:家中臥室。門鎖在其外甥陳兆華撞壞前被人反鎖(用鑰匙從外面也可反鎖),現場確定爲第一死亡現場。法醫初步鑑定屍體只有脖子一處致命勒痕,爲上吊所致。死亡時間初步判定爲昨晚11點至凌晨1點之間。屍體還待法醫做進一步解剖鑑定。臥室地板上發現一個碎的相框,裡面沒有任何照片。離上吊位置不遠處的書櫥上有四個玻璃杯被撞碎。死者口袋內發現一封遺書,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本人因患絕症,不欲苟活,家人保重。馬永才即日。”經調查事發當天別墅內除死者外共有5人,除周琦芸外現在都在別墅內。他們分別是別墅的傭人阿鳳,死者的弟弟馬永富,死者的堂妹馬春燕及她的兒子陳兆華。

以上就是老劉所提供的全部資料,在這份嫌疑人名單裡最吸引他們的無疑還是“陳兆華”三個字。但是秦伊妮轉念一想,發覺這起案件似乎還不能馬上斷定爲自殺還是他殺。

“是自殺也有可能啊?”秦伊妮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馮劍飛扭頭看向馮雲霄,似乎是想聽聽他的意見,而馮雲霄只是做了一個“你請”的手勢。馮劍飛見狀用右手搔了搔頭皮,然後清了清嗓子,正當秦伊妮以爲他就要發表高見時他居然又硬生生把話給嚥了回去,隨後竟然也對着秦伊妮擺了一個“你請”的手勢。

——哼,搞什麼嘛?

秦伊妮在心裡罵道。她知道馮劍飛也選擇了“後發制人”,打算讓她充當“炮灰”。不過想起了育才鎮的失利和最近馮劍飛囂張的樣子,她就有點咽不下這口氣。選擇退縮?門都沒有!

秦伊妮先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老劉也在一旁暗暗打量着這火藥味十足的“專案三人組”,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架勢。老實說自從追捕馮雲霄以來自己一直都沒什麼功績,所以這次非露露臉不可,決不能讓人給瞧扁了!

打定主意之後,她馬上迫使自己恢復鎮定,其實在看了現場和屍體以後,她發覺此案並非“難啃的骨頭”,只是目前掌握的線索還不充分罷了。於是她決定先把別墅裡的人集中問話之後再作定奪。

馬上四個當事人就匯聚一堂了,他們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從神情來看似乎並不怎麼把一旁的警察放在眼裡。其中只有陳兆華時不時地向他們瞟來疑惑的眼神,似乎想要詢問爲什麼要來找他?他的眼神暗示着一種潛藏於內心的恐懼,也許是害怕他們來逮捕他吧。

逮捕?也許會吧。秦伊妮暗暗想道,即使是荒島誤殺案很可能也會判個幾年的,這還在你不是Black Jack的前提下。不過現在秦伊妮決定把荒島的事先暫擱一邊,目前對她而言最緊要的事就是破了當前的案子。至於其它的,秦伊妮悄悄瞅了馮雲霄一眼,發現他已經如老練的獵手般不動聲色地站在馮劍飛的身後,他無聲無息地對陳兆華的一言一行進行冷眼旁觀,深邃的目光似乎能一眼穿透人心。他忽然帶給秦伊妮一種恐怖的錯覺。

秦伊妮又把目光回落在四名當事人身上,她突然發覺這四人的行爲舉止分開來看似乎還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但如果聚在一起則不知爲什麼總讓她有一種無法釋懷的彆扭感。但現在也無暇細想,清了清嗓子後她拋出了第一個問題:

“因爲寫了遺書的原因,我的初步看法是自殺,你們有什麼看法?”

“自殺?那可真他媽的晦氣!”馬永富憤憤地說,並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他就是這種人唄!”馬春燕在一旁有點陰陽怪氣地說着,秦伊妮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發覺她眉心間浮現出一股憤恨之色,這讓秦伊妮暗自一驚,她應該就是陳兆華那罹患抑鬱症的母親了,可是與她想象中的形象大不相同。想象中的她身材沒這麼高挑,言語也沒如此刻薄。

“都是陳蕾這賤女人惹的禍!”陳兆華突然咒罵了一句,但發覺馮劍飛正在注視自己,馬上閉上了嘴。

時間也許真能消磨一切呢?衆人的一舉一動秦伊妮都看在眼裡,她發覺陳兆華只不過經過了短短的數天工夫,就已經抹去了初次見面的那種滄桑,形同一個口無遮攔的市井小混混,這是心魔被馮劍飛除去的緣故麼?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只可能是受了這幾個人的影響,或者是受這裡民風的影響,是所謂的近墨者黑麼?秦伊妮倒吸了一口涼氣,越來越覺得這個家的不同尋常。

“你們難道都不傷心麼?馬永纔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長嗎?陳蕾又是誰?”秦伊妮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

“傷心啥?他簡直是我們家的恥辱!”馬永富大聲地說。

“怎麼講?”

“他都上吊了所以我也不怕跟你說,我都恨不得親手宰了他!陳蕾這狐狸精就是他的姘婦,爲了那個臭女人他把老婆都攆走了。他不僅從小就是一個混混,長大了還敗家忘本,恩將仇報,現在自殺一是因爲得了絕症,二是因爲連那個賤女人都不要他了!”馬永富因爲太激動而嗆了幾下,然後才接着說下去,“他當初就是個社會流氓,不務正業。後來不知從哪兒籌到錢開起了網吧。本來這也可以說是個好的開端,可是他卻繼續好吃懶做,眼看着網吧也要關門大吉了,可就在這坎兒,他遇到了小芸。小芸不嫌棄他的以前,也不顧家裡的反對,硬是把戶口簿偷出來嫁給了他。結婚後小芸拼死拼活地幫他打理網吧,坐櫃檯收錢、掃地、收拾垃圾、擦機器,總而言之是啥活兒都幹過,啥苦都吃過!就這樣才一天天地讓網吧有所起色,維持了下去。”說到這裡馬永富又歇了一口氣,“然後也是運氣好,正好趕上了互聯網的好勢頭,網吧開始有賺頭了。這時小芸當機立斷擴大規模,並拿出一部分資金另開了家飯店。這樣一下子錢就賺得越來越多,俺們一家人也都沉浸在喜悅裡,以爲將來可以享福了,可哪知禍根卻早已種下!

“因爲小芸勞累過度,所以身體衰老得很快。而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揮霍的馬永才,竟嫌棄起小芸來了。他不但公開找了個狐狸精回家,還把小芸趕回了孃家!”馬永富越說越氣,突然又大聲咳嗽起來,陳兆華連忙走過去幫他捶背:“二舅,你別說了。”

“居然有這種事?”秦伊妮不禁眉頭緊鎖,“那你們爲什麼不管管呢?”

“管……我這條腿就是管了給打廢的!”馬永富一聽就更來火了,也不顧陳兆華在一旁幫他捶背,手舞足蹈地就嚷了起來,“因爲他有錢了,當初那幫小混混都來找他當靠山了。我有一次爲小芸打抱不平,數落了他幾句,第二天我走出家門還沒多遠,就衝出一夥人用麻袋罩住我的頭然後一陣猛打,其中一個人拿鋼管當場就把我這條腿給打殘廢了!你說我是他親弟弟他都能這麼狠,誰還敢管他?!”

“這叫殺雞儆猴!”馬春燕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補充。

“那你們爲什麼還要住在他家呢?”

“我們家所有的收入全都被馬永才掌控了。我腿瘸了被廠裡辭了;春燕她也被一個叫李徽財的給害得家破人亡,打官司還欠下一屁股債;陳兆華這孩子本來在國外唸書,現在也不得不中斷學業回國。他當時是大學唸到一半就毅然出國的,可現在兩頭文憑都沒着落工作也找不到。而我如果不在這裡更不知他會對小芸和春燕做些什麼!你說我們能怎麼辦?春燕是我接過來的,我要對她負責!所以我們也都只好忍氣吞聲地住在這裡苟活!”

說完之後馬永富小聲咒罵了一句,然後又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像是在用這種方式來發泄他對這個家的不滿。

“可是有一點很奇怪啊,像你說的那樣,馬永才又爲什麼要自殺呢?”一旁的馮劍飛突然問。

馬永富等人聽到這個問題不禁愣了一下,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馬春燕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想他是因爲得了癌症的原因,而且又被那姘婦拋棄了纔想不開的吧,永富前面不是說過了麼……?”

“他被拋棄?他既然這麼有財又短命,還會被拋棄?”秦伊妮問。

“其實也不是那騷狐狸精想拋棄他,是我們小芸死活也不肯和馬永才離婚,那狐狸精纔不得已和他分手的。所以他從心底裡恨死小芸了。”馬春燕說完後撇了一下嘴,滿臉都是鄙夷之色。

就在這時,法醫突然把馮劍飛叫了出去,過了大約5分鐘左右,馮劍飛皺着眉頭走回來。他進屋後先煞有介事地瞅了秦伊妮一眼,然後開口說:

“剛纔在死者嘴裡鑑定出一種殘餘的安眠藥成分。所以對於這起案件我們有必要重新評估一下,也就是說這很可能是有人事先用安眠藥迷暈了死者,然後把他放到了繩子上來僞裝成自殺的假相。”馮劍飛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還有那份遺書已初步確定是僞造的,不是馬永才的筆跡。也就是說,這很可能是一起謀殺案。”

“啊?!”在坐的所有人都臉色一變。

秦伊妮心裡更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她出於直覺的判斷又讓她在馮劍飛面前落了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把心態調整好並繼續向四位嫌疑人發問:

“我現在想問一下誰是昨晚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

“是周琦芸,她昨晚來找過他。”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傭人阿鳳畏畏縮縮地回答。

“她什麼時候走的?”

“不清楚……”

秦伊妮馬上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剛纔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劉,他這時才嘿嘿一笑:

“你放心,我們的人已經去找她了,現在應該在來這裡的路上吧。”

“那就好。”秦伊妮隨口應道。也許是緊張過後鬆懈的緣故,讓她根本就沒察覺陳兆華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冷笑,稍縱即逝。只有一旁的馮雲霄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

【4】

因爲演變成謀殺案的緣故,秦伊妮一行人又回到了案發現場,也就是馬永才的臥室,進行第二次調查。桌上放着一本臺歷,秦伊妮忽然走到近前翻到下一頁一看,在一個日期上畫着一個重重的圓圈,時間戲劇性地就在一個禮拜之後。然後秦伊妮又注意到了一件剛纔竟然疏忽大意的事:死者上吊位置下面的靠背椅子被擺回了案發當時的模樣,可是竟然呈現“h”順時針旋轉90度的樣子。這幾乎是任何上吊者踢倒椅子時都無法完成的不可能任務。那麼會不會是死者先把椅子擺成這樣然後直接站上去的呢?秦伊妮馬上讓老劉帶鑑證科的人來進行鑑定,結果並沒有出乎秦伊妮的意料。在綜合繩索長度,椅子高度,死者下巴到腳尖高度之後得出以下結論:死者是不可能站在這樣躺倒的椅子上直接上吊的。至此爲止,秦伊妮關於此案的推理方向於是發生了完全逆轉,她馬上回到客廳,對着四名嫌疑人鄭重其事地宣佈:“現在我有問題要問你們,你們必須一個一個到書房來,從現在開始互相之間禁止交頭接耳。”

在書房裡還沒等秦伊妮等人坐定,馬永富就鬼鬼祟祟閃了進來。

“我,我有件事想和你們說……”馬永富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詭異的表情,讓秦伊妮看着有點心頭髮毛。

“什麼事?”

“其實……其實馬永纔是我殺的!”

話音未落,在場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你說人是你殺的?”

“是的,你也看出來了,我很恨他……”馬永富的眼珠直勾勾地瞅着秦伊妮,“現在事情既然都已經敗露了,我也不想再連累其他人了!”

“那你把事情經過描述一下。”

“其實關於昨晚的計劃我已準備多時。我知道他這人喜歡喝紅酒,就買了一瓶然後下了點迷藥,假裝有事情有求於他給他敬了兩杯,他倒也沒提防我,喝了之後馬上就趴下了。我連忙把準備好的繩子系在天花板上,然後把他擡上去擺成了自殺的模樣。然後再拿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遺書塞在他口袋裡。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了。”馬永富說完後咂了一下嘴,掃視了一下衆人。

“那我問你,地上的相框裡本來有沒有照片?”這是秦伊妮注意到的一個細節。

“這……讓我想想啊,應該是有的,是他和周琦芸的結婚照。”

“那爲什麼現在摔在地上?”

“這其實也是因爲我。俺看不慣小芸受他欺負,俺心裡把小芸當成俺自家閨女一樣。所以就時常趁他不在的時候把照片掛在他牆上提醒他。如果他從此善待小芸我也許就下不了手了,但他看到後總是把相框收起來。昨天我又把相框偷偷掛上去後,沒想到他晚上再次把它摔在地上。我當時在門外聽到就馬上起了殺心,我絕不允許他再這麼摔相框了!”

“摔相框?那大概是什麼時候?”

“晚上10點多。”

“那現在裡面的照片呢?”

“這俺不知道,可能又被他藏了起來,撕了也說不定。”

“既然這樣,你先跟我去警車呆着!”老劉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就把一瘸一拐的馬永富往外面拽,馬永富只是耷拉下腦袋沒有任何反抗地跟在後面。

到了這時秦伊妮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真相現在終於浮出水面了,自己雖然沒有那種破獲不可能犯罪的成就感,但至少也沒有像育才鎮那樣丟人現眼了。就在這時她看見書房的房門倏地被打開了,陳兆華母親馬春燕那蒼老的容顏一下子映入眼簾。但如果秦伊妮沒看錯的話,馬春燕的嘴角剛纔似乎稍微朝上彎起了一下,和寫滿皺紋的臉湊成了一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表情。

她就如風中殘燭般立在書房中央卻不言語,爲了避免氣氛進一步尷尬下去,秦伊妮只得擔負起找話題的職責來:

“你說說馬永富是怎樣的人?”

“他這人就是直腸子一個,硬漢子,有啥說啥。所以纔會被馬永才修理成廢人。不過現在先不說他,我想先告訴你們另一件事。”馬春燕的聲音就如走音的口琴般尖利沙啞,秦伊妮打心底裡想盡早結束這場對話,馬上敷衍地問:

“什麼事?”

馬春燕猶豫了一下,說:“人是我殺的!”

“啊?”這下秦伊妮怔住了,“你說馬永纔是你殺的?”

“嗯,就是我殺的。我雖然知道可能瞞不下去,但也沒想到這麼快就露餡了。事到如今我也唯有自首了,你也應該知道我老伴也是被人給害死的,但是法院竟然判那個畜生無罪,還有王法麼?既然沒有王法,我又爲什麼不能殺人啊?你說啊!”

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完全不像是自首,而是在對秦伊妮進行聲討,秦伊妮不由一時語塞。她幾乎受不了馬春燕對她的指手畫腳而把求助的視線朝向身後的馮劍飛和馮雲霄。馮劍飛連忙把臉歪過一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而馮雲霄只是目光空洞地注視前方。秦伊妮轉回頭,碰到馬春燕憤怒且挑釁的目光正凶狠地瞪着自己,不由感到一陣酸楚和屈辱,連日的辛勞和所受的委屈此時也匯聚在一起涌上心頭,淚水幾乎就要滴出眼眶。就在這時,一個淡淡的聲音從耳畔響起:

“我來吧。”

秦伊妮顧不得掩飾水汪汪的眼簾詫異轉頭,只見剛纔聲音竟然是來自馮雲霄之口,他站了起來把椅子從秦伊妮身後朝前挪了挪,然後還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再加上化妝的緣故秦伊妮完全不知道他的表情和心裡在想什麼。

(你爲什麼要幫我?)

這時馮雲霄開口了:

“你說人是你殺的,那描述一下犯罪過程吧。”

“哦……”馮雲霄的話語裡似乎夾雜着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雖然音調不高但房間內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馬春燕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變得氣勢全無,只得老老實實回答:“我覺得昨晚是個下手的好機會,昨晚他心裡好像悶得慌,有心事。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容易放鬆警惕對吧?至少我是這樣認爲的。於是我打定主意後給他端上一杯茶,當然茶裡面有我放的安眠藥,我老伴生前常靠這個入睡,所以我出門時總是習慣性地帶一些在身上,現在我老伴已經不在了,但沒想到這藥還能派得上用處。我特地把水調暖和了好讓他當場能喝下,並假裝和他聊會兒。這小子果然沒提防,呷了還沒幾口就覺得頭暈說想睡覺攆我走,我哪裡理會,又硬撐着等了片刻他就倒了。我就連忙搬椅子把他吊了起來。因爲體力的緣故吊了好幾次才成功……”一下說了這麼多話,馬春燕似乎覺得有些累了,吁了一口氣然後耷拉下腦袋,但嘴還是微微撇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腔調。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話?”馮雲霄問。

“廢話,這又不是兒戲!”

“那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又不是沒上過法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哈哈哈!”馬春燕竟然呲牙咧嘴地大笑了起來,這破鑼似的笑聲在秦伊妮聽來有些毛骨悚然。

“你的動機是什麼?你欠債累累來這裡避債,他收留了你,你卻爲什麼非要加害他不可?”馮雲霄對馬春燕的笑聲顯得不以爲然,平聲靜氣地問。

“你以爲我只是爲了躲債纔來這裡的麼?的確我在最近失去了很多,但對我而言,這只是讓我來這裡的一個好藉口罷了。有些事情是丈夫在世,孩子懵懂的時候所不能爲的,可是現在老陳已先我一步,華兒也已長大成人,我這把老骨頭也終於成了累贅,到了該完成使命的時候了。”

“你說‘使命’?”馬春燕的話突然帶給馮雲霄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的使命究竟是什麼?)

“是的,你很想知道原因麼,也就是所謂的動機?”

馮雲霄木訥地點點頭。

“你是想把原因登在報上,或放在電視上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吧?”

“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你又算什麼?!就憑你的好奇,我就有義務要把我的苦水倒出來讓你知道,成爲你的笑料或換取你的同情麼?”

馮雲霄苦惱地搖了搖頭。

(我爲什麼想知道?)

“我沒必要把原因吐露出來以饗後人,而且原因又算什麼?關鍵就在於我有沒有做過!老實說原因我可能自己也記不清了,我也根本不在乎記不記得,我只需要讓自己不要忘了一件事就行了——就是要殺了他!”

當她被老劉帶走的時候,沒有大吵大嚷而是反常的平靜,但馮雲霄的心湖卻好像被丟進了石塊泛起了層層漣漪。

——“我也根本不在乎記不記得,我只需要讓自己不要忘了一件事就行了——就是要殺了他!”

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耳畔迴響,因爲它正是馮雲霄此刻的內心寫照。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我要殺他,我要殺Black Jack,不知道原因,但,原因真的不重要麼?記憶,記憶呢?是否人生有了目的就行了,記憶和原因都不重要?特別是悲傷的原因,或者是不堪回首的記憶,有必要知道麼?不需要知道?我真的要殺他麼?他做了什麼?我忘了原因,但不能忘記仇恨……仇恨代表什麼?我又算什麼?我是誰?)

這些問題突然一股腦的涌上來,它們在馮雲霄的腦海裡糾結翻滾,他開始覺得迷茫,而不是以前那樣單純的執着和勇往直前。

可能是走神的緣故,以至於秦伊妮在他耳邊說了好幾次他才聽到。秦伊妮說:

“他們個個都搶着自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真奇怪。”

“這肯定有隱情。”馮雲霄隨口回答,“其實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是兇手,即使他們全體自首我們也要分辨出誰是真兇才行。”

就在秦伊妮“哦”的時候,陳兆華悄無聲息地推開門,緩緩走到馮雲霄跟前,問:

“是不是輪到我了?”

【5】

秦伊妮知道馮雲霄此行目的就是爲了見一下他。所以當這兩個人此刻面對面坐着的時候,秦伊妮不免感到一絲緊張。陳兆華已經把“女神號”的爆炸和荒島的遭遇跟她和馮劍飛都說了一遍,這些都已經全部轉述給馮雲霄了,而隨着“女神號”的沉沒,這起事件像“謎”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唯一僅存的就是當時的倖存者。換句話說,可以不近人情地把倖存者比喻成從海難逃離,沒有被銷燬的證據。不過有關案件方面該說的他們都已經說了,收穫可以算是微乎其微。除了荒島的部分稍微詳細一點之外,關於“女神號”爆炸的細節他們一個個都表現得如同無辜的局外人,言語不多,沉默是金。那麼現在唯一可挖掘的僅僅是他們案發之後的心理現場而已。當然,馮雲霄是唯一一個心理現場也被消除的人。

“你對這件事怎麼看?”馮雲霄問了一個適用於任何場合任何人的問題。

“我很感謝那個動手的人。”陳兆華似笑非笑地說。

“你昨天晚上有聽到什麼動靜麼?”

“什麼也沒聽到。不過很奇怪昨天晚上大舅媽她爲什麼會過來。”

“關於這點你有什麼想法麼?”可能是前面已經有兩人自首的緣故,所以馮雲霄只是在隨便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似乎不想讓對話過早結束。

“我其實之前有段時間不在國內所以具體也說不出什麼,但他們兩人關係很惡劣我倒是曾聽我媽說起過,我媽也是個很討厭大舅的人。”

“對了,據說馬永才也很痛恨周琦芸,那麼他就沒辦法對付她了麼?”

“這怎麼說呢……”陳兆華對這個問題先思考了一下,然後咂了咂嘴,“實際上我認爲大舅媽可能不是被攆走的,而是怕大舅動她而故意回孃家的。在大舅媽的老家那裡大舅並不敢去惹事,所以離婚的事才能拖到現在。”

“你昨晚是幾點睡的?”馮雲霄話鋒一轉突然問。

“11點左右吧。”

“你爲什麼說謊?”馮雲霄的語調雖然悠然,但屋內的每個人都感到一種切實的壓迫感。

“什麼?我沒說謊啊。”陳兆華滿臉疑惑地瞅向馮雲霄,他甚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馮劍飛。但馮劍飛只是不動聲色地坐在角落,他雙手放在腦後然後上半身後仰,好像只是一個買票進來的觀衆。

“你前面說晚上沒聽到任何動靜,可是據我所知馬永才昨晚10點多砸過一個相框,還撞壞了幾個杯子,那應該是很大的響聲了,你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聽到呢?”馮雲霄一邊說着,一邊用一種饒有興趣的眼神注視着陳兆華,彷佛是獵人在欣賞着落入陷阱的野獸會如何作最後掙扎。

陳兆華的臉色終於有些變了:“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我……我昨晚一早就睡了……”他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別說謊!給我老實交代!”也許是看穿了陳兆華的謊話,一旁秦伊妮突然厲聲喝問。

“我想先問一個問題可以嗎?”陳兆華因爲過度緊張甚至變得有點結巴。

“什麼?”

“現在自首的話還能不能從寬處理?”

“應該會的。”秦伊妮代替馮雲霄回答。

“那我自首……人是我殺的。這是我第二次殺人,也是我第二次向你們自首了,兩個案子正好可以放在一起審。”

馮雲霄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那你描述一下謀殺經過。”

“是這樣的,這個計劃其實我已經準備了有一段時間。”陳兆華擡起頭注視着馮雲霄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昨天晚上正是動手的好時機。我倒上一杯牛奶,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安眠藥放了進去,然後端給他喝。他因爲抽菸太多而得了肺癌,所以他對我的牛奶並沒有戒心,幾乎一口氣就把它喝完了。不稍片刻他就察覺到不對,但那時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於是我再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子,把他吊到天花板上,儘量做成了自殺的假象。對了,口袋裡還放進了我事先準備好的遺書,可惜因爲和他接觸並不多,所以字體模仿得不像,被你們看出了破綻。”

“你的安眠藥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放的?”

“就是普通藥店買的那種安眠藥啊,我說是治失眠買的。我去不同的藥店買了很多。藥是膠囊狀的,我把膠囊的軟殼去掉,把裡面的粉末集中起來,然後全溶進牛奶裡面。這樣能讓他喝了之後立即見效。”

“那麼再說動機,你既然前面說了和他接觸不多,那怎麼會有什麼動機呢?”

“他和我無怨無仇。”

“那你爲什麼要殺他?”秦伊妮吃驚地脫口而出。

“但是有間接動機。”陳兆華補充了一句。

“是什麼?”

“很簡單,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原因,但我知道我媽很想殺他。光憑這一點就足夠了。”陳兆華把眉頭緊鎖,“你們知道我之前一直在國外無法陪在父母身邊,你們也知道我父親已經離我而去,法律這東西也許對你們很重要,但對我而言並不是正義的化身,它讓殺死我父親的人‘合法’地逍遙法外,而現在對我唯一最重要的親人就是我的母親。我不能讓我的母親關進監獄,那樣我就一輩子再也無法盡孝道了。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

“我、要、代、替、母、親、殺、了、他!”陳兆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難道你們認爲法律能拯救我的母親麼?你們可以說我違反了法律,但我只是在盡一個兒子應盡的義務!”

在陳兆華也被警方帶走之後,屋內陷入了尷尬之中。

原來破案並不像推理小說中寫的那麼瀟灑,秦伊妮已經有點承受不住這種壓力。謀殺背後的故事把破案的喜悅感一掃而空,她不知道馮雲霄會怎麼想,她也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會認爲陳兆華很可笑很幼稚,只是她相信陳兆華一定會做出這種事來。因爲,他在荒島已經有過一次殺人企圖,那次是爲了替他的父親報仇。如果說殺李徽財是出於仇恨,那麼殺馬永纔則是出於他對母親的愛。在那下手的時刻,秦伊妮可以想象填充陳兆華大腦的,不是罪惡,而是勇氣。

——不,這太可笑了!

她馬上制止了這個念頭。作爲警察的她,絕不能讓殺人沾上褒義的形容詞,即使要欺騙自己。

(殺人是不可饒恕的!)

這句話雖然在她的腦海縈繞,卻已經被打上問號。

【6】

陳兆華也被帶出去後,馮劍飛開始坐不住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從神情看彷佛在努力思索着什麼。

已經有三個當事人主動自首了,倒了三杯不同的飲料,爭着說人是自己殺的,這是一起不同尋常的案件,馮劍飛暗忖道。他走到馮雲霄側面的時候悄悄地打量了他一眼,可是不出意外地從他那張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再把視線移向秦伊妮,卻發現她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好像在思索什麼。

這時老劉的對講機響了,隱約可以聽出是前面警車裡那個人的聲音,他們還是在用方言交談,只是末了老劉用普通話說了一句:“讓她進來!”

“周琦芸來了。”老劉放下對講機後馬上對正在來回轉悠的馮劍飛說,馮劍飛點了點頭,然後走到馮雲霄跟前,像有一種默契似的馮雲霄“唰”地站了起來,然後馮劍飛坐下。馮劍飛有時會覺得馮雲霄對自己特別忍讓並不是出於他那嫌疑犯的身份,而是有什麼別的企圖,但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可以說馮雲霄此行的目的剛纔已經完成了,他現在並不是想搶他的風頭,只是想盡快結束這個案子。他坐下後發覺,本來坐在離他不遠處的秦伊妮故意把椅子朝離他相反的方向移了一點。

沒過多久一箇中年婦女就走了進來,她身材顯得很瘦小,額頭上有時會露出皺紋但絕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蒼老,甚至有種要比實際年紀要年輕些的感覺。她先親切地朝馮劍飛等人微笑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坐在馮劍飛跟前的椅子上,“腰不好。”她說了一句。

“你就是周琦芸?”

“是的。”

“請問你昨晚來幹什麼?”馮劍飛直入重點。

“他突然打電話叫我來,說要和我做個了斷。”周琦芸說話時那堅定的表情和她纖弱的身材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了斷?是什麼了斷?”

“其實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看我來了反而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後就讓我坐在椅子上先等着,他自己卻一句話也不說。每當我想走時,他就讓我再等一等。好像在等什麼人。”

“然後呢?”

“後來他就躺到牀上擺出睡覺的姿勢,我勉強撐到凌晨1點左右,喚了他幾聲,他卻已經睡熟了似的沒理我,沒看出要和我有了斷的意思,於是我決定回家。”

“就這麼簡單?那麼走之前你關上門沒有?”

“我用鑰匙反鎖了,這是我鎖門的習慣。”

“這家裡還有其他人有鑰匙麼?”

“我想沒有。”

“你想想,馬永才除了想和你做了斷之外,還會有什麼事需要你來做麼?”

“其實我本來以爲是那兩件事——離婚和保險,但現在看來不是這樣。”

“保險?什麼保險?”馮劍飛感覺到自己終於找到了這起事件的關鍵點。

“他自己的人身保險,是以前買的,那時候他寫的受益人是我。可能是現在反悔了。”

“保額多少?”

“這我也不清楚,經濟大權被他掌握了。問問永富阿鳳他們可能會知道。”

於是馮劍飛就叫周琦芸先去一下別的房間,然後把傭人阿鳳叫來問話。在這時馮雲霄突然站起身朝外走,秦伊妮忙用眼神詢問馮劍飛,馮劍飛立即跟在後面,並示意秦伊妮來繼續問口供。

阿鳳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這幾人進進出出,雖然秦伊妮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狀況,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問:

“今天報警的人是你吧?”

“是。”阿鳳有些惶恐地回答,然後馬上緊閉雙脣。秦伊妮不知道她是排斥警察還是天生不愛說話。

“你發現屍體後就立刻報警了?”

“嗯。”

“馬永富和陳兆華比你先發現屍體?”

“嗯。”

“你們都和小芸的關係很好?”秦伊妮想問一個不能用單字回答的問題。

“是。”

(真蠢!)

秦伊妮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馮雲霄和馮劍飛雙雙走了回來。馮劍飛手裡拿着一疊文件,隨手遞給秦伊妮。秦伊妮瞟了一眼文件的標題,應該就是那份保單了。

當阿鳳見到這份保單突然出現時瞪大了眼睛神色瞬間變得非常不自然,甚至有些猙獰。秦伊妮翻開一看,受益人上寫着仍舊是“周琦芸”這三個字,而保額竟然是500萬的意外人身傷害保險!阿鳳突然開口想說什麼,被馮劍飛搶先打斷了:

“你是不是要說人是你殺的,你給馬永才泡了一杯咖啡?”

“啊!”阿鳳頓時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的……不過不是咖啡,是……水,白開水……”

“哦,那就是第四杯了,你也不用再說了,我已經知道全部真相了。”馮劍飛瞅着阿鳳用一種冷漠的語氣說。

【7】

先是震動了一下,隨後秦伊妮看到景物漸漸倒退,說明列車開始啓動了,目標又回到讓人羈絆的M市。

“這起案件……”她脫口而出地打破了沉默,卻又接不下去,坐在她身邊的馮雲霄正趴在桌上,彷佛已進入夢鄉。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幸福……”對面的馮劍飛突然想起了托爾斯泰的名言,他把雙手託在腦後擡頭看了頭頂的行李架一眼,然後閉上眼睛輕聲說下去,“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秦伊妮小聲唸了一下這個詞,兩小時前的記憶開始復甦……

“人真的是我殺的啊!!”阿鳳突然對着馮劍飛大吼起來,把一旁的秦伊妮駭了一跳,還沒等她來得及反應阿鳳突然一躍而起撲向馮劍飛伸手就想掐他的脖子。秦伊妮連忙伸手扯住她袖子加以攔阻,而馮劍飛本人卻似乎一點也不爲所動,只是向後微微一閃。秦伊妮不禁奇怪,在這種襲警的場合中一向身手矯捷的馮劍飛一般都是三下五除二就能制服對手的,爲何現在一味閃避呢?“我也要殺了你!”阿鳳不顧被秦伊妮扯住了衣袖仍張牙舞爪地大喊,“我殺了他,也要殺了你,我是殺人犯!!”

秦伊妮雖然知道馮劍飛不肯出手應該另有隱情,但還是馬上把阿鳳扣了一個剪背好讓她動彈不得,即使這樣也疼得她雙眼流出淚水,但她卻硬是咬緊牙關不張口求饒。

“放了吧。”馮劍飛淡淡地說。

“這……”秦伊妮看了馮劍飛一眼又看了阿鳳一眼,猶豫了一秒鐘左右最後還是把阿鳳反剪的雙手鬆開。一鬆手阿鳳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使勁地揉着肩膀,沒有再次撲向馮劍飛,但嘴裡還是念叨個沒完“人是我殺的,人是我殺的……”,眼睛越來越紅。

“馬永纔是自殺的。”馮劍飛瞅着阿鳳,“你應該是知道的,哦,應該說你們都是知道的……”

聽了這句話後阿鳳一下子把雙手攤開放在地上,耷拉下腦袋,但嘴裡還在輕聲嘟囔着,不過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

“自殺?”秦伊妮吃了一驚,“怎麼會是自殺,我還以爲……”

“不是周琦芸,她沒有殺害馬永才的動機。並且周琦芸殺死了他,保險的錢就沒有了,這個家的後路也沒了,或者說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後路了。馬永才的死亡時間是11點至1點,周琦芸是1點離開的,走的時候幸虧她反鎖了門。所以其餘任何人都沒有殺人的機會了,兇手就是馬永才自己。”

秦伊妮沒想到答案竟如此簡單,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他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這就是他的‘了斷’計劃吧。他恨透了周琦芸,所以不想輕易地殺死她,而是想讓她去受牢獄之苦。他故意在晚上叫她過來,然後不和她說什麼一直假寐着,讓她有作案的時間和沒有不在場證明。然後在周琦芸走後他迅速地爬起來,喝下早已準備好的安眠藥。他知道離發作還有幾分鐘,於是他迅速地抽掉相框裡的結婚照,好讓別人誤以爲是周琦芸爲了掩飾而拿走的。然後在自己口袋裡放上早已準備好的叫別人代寫的假遺書。桌上日曆上的圓圈當然也是故意這麼畫的,總之一切都讓人誤以爲他是被人謀殺後僞裝成的自殺。

“這麼做本來也很難看出來,而且他還故意在椅子上做出破綻,自己卻跑到旁邊的書櫥上艱難地傾斜身體把脖子伸進繩套。你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他可能是在做一生最難的也是最後一個姿勢,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讓警察認爲他不是自殺,但這反而卻是他的敗筆之處——當他身體下墜後因爲向心力的作用被反彈回去磕到了書櫥,這就是書櫥上四個杯子摔碎的原因。書櫥頂上也應該會留下他攀爬的痕跡,老劉你到時可以去勘查一下。”

老劉點了點頭。

“對了!根據保險常識,有兩種情況會讓這份保單無效:1、受益人——也就是周琦芸——殺害馬永才。2、兩年內馬永才自殺。當出現了這兩種情況時,保險公司將不予理賠。這就是他們個個搶着自首的原因!”秦伊妮恍然大悟,“這樣他們四個無論哪個被判有罪,這份保單都會有效。周琦芸都會拿到這500萬。這對無經濟來源的他們而言,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筆錢。所以他們誰都想犧牲自己來挽救這個家。不過,馬永才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他直接改了受益人不就行了?”

“因爲那個女人已經把他甩了,所以他恨身邊每一個人,根本沒有其他受益人可以寫……”阿鳳的聲音帶着明顯的哭腔和怨恨。

“這就叫衆叛親離……還有在他這個陷阱裡面,周琦芸很有可能會被含冤抓起來,與此同時這份保單也就自然失效了。也正因爲他要害周琦芸,所以受益人才大大方方地寫着她的名字。他還故意把保單放在讓你們容易發現的地方,再讓你們眼睜睜地看着這筆錢飛走,這就是他最狠毒的地方了。”馮劍飛面無表情地說。

“你既然什麼都知道,又爲什麼要說出來!”阿鳳驀地又要跳起來朝馮劍飛撲去,被秦伊妮一下子按住肩膀,她一屁股坐倒在地絕望地揮舞着手臂,佈滿血絲的雙眼直瞪着馮劍飛嘶吼道:“你以爲你了不起啊!你還不是被他利用了!你這隻走狗!走狗!!”馮劍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表情木訥地轉身往外走,“走狗,走狗”的聲音在身後越來越遠越來越輕直到快聽不到。就在經過馬永才的房門時馮劍飛突然重重地撂起一腳踹上去,一聲巨響震得所有在場的人都呆住了,警察們用吃驚的眼神看向馮劍飛,他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自顧自走出別墅。

“我們真的是走狗嗎?”秦伊妮呆呆地望着窗外,像在問馮劍飛又像自言自語。

——殺人是不可饒恕的!

這句話又在秦伊妮的耳畔響起,至少這次亦是如此。是的,他先了斷了自己,也了斷了家人的希望,他利用警察,然後陷害他人,他會在地獄冷笑。這麼罪惡的殺人——即使是自殺——也同樣不可饒恕!

“我們只是被利用的,我們是走狗……”

秦伊妮突然聽見馮劍飛低聲的呢喃,淚水滑過了他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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