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車駛入午門時,太陽已經西斜,巍峨的皇城在夕陽映照下顯得格外莊嚴肅穆,無論建築物還是紋絲不動的大漢將軍,皆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沈應文爲官四十餘載,大半是在京城裡度過,卻從未仔細端詳過落日下的紫禁城。此時透過車窗觀瞧,內心不由感嘆,物是人非。
經過幾次大變動,朝中如自己這樣的老臣和逐漸落山的太陽一般,明知道大勢不在依舊努力散發着光芒,試圖能留住片刻輝煌。
只可惜所有努力在皇帝那張似笑非笑的胖臉面前,都顯得那麼徒勞和傷感。捫心自問,誰又願意讓朝堂不穩、國家虛弱呢,可到底該怎麼辦才能使國家中興,各有各的道理,並沒有一定之規。
眼下皇帝顯然是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只要藉此機會再在朝中清洗一番,有能力掀起波瀾的臣子們也就剩不下什麼了。從此之後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再也無人能掣肘羈絆。
可皇帝大權獨攬真的對江山社稷有益嗎?很難講,從小接受的教育與成年後的耳濡目染,包括所有史書上的記載全都證明了一件事,獨斷專行往往是昏君的開端。
當一個人手握生殺大權,身邊又無良臣輔佐規勸時,結局基本都是悲劇。不光皇帝悲,臣子悲,連帶着百姓和江山社稷一起悲,朝代更迭不遠矣。
養心殿外停着幾十輛四輪馬車,從外觀上看大多屬於錦衣衛,少量出自宮裡。每輛車旁均站着至少兩名面色嚴肅、眼神犀利的年輕宦官。
和普通宦官不同,他們的袍服外面穿着怪模怪樣的半身鐵甲,手裡提着單眼短銃。銃身有些纖細,做工卻非常精美,不太像殺人利器,反倒與自鳴鐘類似,更適合當做擺件或拿在手中把玩。
“唉……一步差、步步差,滿盤皆輸啊!”沈應文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長嘆一聲閉上了雙眼。
不用太仔細端詳,就能從眼神中感覺到這些年輕宦官也應該出自蹴鞠隊。如果不是有今日的遭遇,腦子裡幾乎想不起蹴鞠隊這個詞兒。
回想起來,景陽皇帝登基之初,好像提過要從宮裡挑選小火者在北校場伴其蹴鞠嬉戲。當時除了有臣子上疏陳情,勸慰皇帝不該荒廢時日,大部分官員並沒當回事。
現在一切全清楚了,皇帝從那時起就在暗中培養嫡系,當朝野上下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東廠和錦衣衛頭上時,蹴鞠隊還有海戶司就在眼皮子底下不斷成長壯大。
一晃十餘年,當年的小火者和小孤兒已經成了小夥子,能文能武。有了他們在,皇帝不光把後宮死死攥在手裡,省了老大的心思,還爲在宮外發展勢力預備好了人選。
沈一貫和浙黨輸得不怨、沈鯉和東林黨輸得不冤、鄭貴妃和福王輸的也不冤、前任刑部侍郎蕭大亨同樣不冤。他們不是運氣不好,也不是時勢不濟,而是從一開始就被皇帝給算計了。
眼下皇帝手握海軍,還攥着廣東、福建兩省的海關,又在諸多工廠礦山中有股份。那真是要兵有兵要錢有錢,再加上李贄、袁可立、袁應泰、左光斗、李如樟、李如梅、杜鬆等一衆文臣武將追隨。
彷佛雛鷹長齊了飛羽、幼虎磨尖了利爪,再也沒人能將其困在宮中隨意擺弄。自己等人就是鷹擊長空、虎入深山之前的最後一頓美餐,非但起不到阻礙作用,還會提供足夠的營養。“宣六部九卿內閣大學士覲見……”恍惚間,外面傳來了太監的高聲宣唱,同時車門也被人拉開。
“今日不是御前會議,也不是廷推,而是朕在審案。爲了避免多生枝節纔出此下策,如果有人受到了驚嚇,朕代東廠和錦衣衛給諸位臣工賠個不是。
但是在座的諸位當中有人是罪有應得,朕不光不會賠不是,還要治罪!這裡是初步詢問口供,都看看吧,誰若是有話要講,現在可以說了!”
皇帝已然坐在了長桌一端,身前擺着好幾摞公文,正在從左邊拿起一張掃幾眼又扔在右邊。見到一衆臣子走進來,不等有人開口先說話。然後推了推右邊幾摞看過的公文,示意王承恩分發下去。
“臣沈應文知罪……”沈應文在馬車上基本都招供了,不是嚇的,也不是全爲了家人考量,而是身心俱疲,失去了繼續爭鬥的勇氣。
原本以爲對方是個九段棋手,比自己高點有限,且更多是依仗盤外招獲勝。可在棋盤上落了几子之後,才逐漸感覺到失算了。
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算計之內,且提前佈置了相應解法。所有的眼位都是假的,即便沒有終局也知道結果了,還有什麼糾纏下去的必要呢。
“臣未曾與任何人勾連,更不知舉子聚衆上疏爲何,此皆爲誣告攀咬,請陛下明察!”
皇帝並沒搭理跪地不起的沈應文,好像在等其他人的反應。不大會兒左都御史許弘剛也跪下了,但不是認罪,而是辯解。
“嗯,許御史所言不錯,僅從這些口供上確實得不出確鑿證據。朕就給你一次自證的機會,聽清楚了,在竭雲樓中死亡的舉子你可認得?”
此次舉子們聚衆上疏到底是怎麼回事,在洪濤返回京城之前,錦衣衛和東廠就在不同層面進行了仔細調查,並獲得了不小的進展。基本能捋清楚事情的發生、發展和脈絡,並把大部分參與者找了出來。
但是他們兩家都缺乏一個東西,必要的證據。什麼蛛絲馬跡、邏輯推理,盯梢監控,能還原事件的本來面目,卻無法讓不知情或者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認同。想做到這一點,必須拿出確鑿的證據。
那把人抓起來扔進詔獄嚴刑拷打,是不是就有人證了呢?確實,這一招很管用。可依舊存在着關鍵問題,無法讓別人相信。因爲嚴刑拷打之下有可能出現僞證,且誰也不能杜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