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卿兄,陛下執意不立儲君,你又不肯聯名上疏,到底爲何?”
站在德勝門外,目送勇士營護衛着御駕漸漸走遠,袁應泰悄悄拉了袁可立的衣袖一把,兩個人向旁邊走了幾步,離開送行的官員隊伍說起了悄悄話。
擁護皇帝御駕親征是發自內心的,可爲皇帝擔憂也是實打實的。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誰還能沒個病沒個災呢。
常言道刀劍不長眼!上了戰場,就算勇士營和陸軍個個都能以一敵十,也保不齊會有個馬失前蹄。
按照朝臣們的意思,皇帝最好先把儲君之位定下來再走不遲。沒有子嗣不怕,不是還有端王朱常浩、瑞王朱常潤、桂王朱常瀛這三個弟弟嘛。
尤其是朱常瀛,從小就是由皇后一手帶大的,並接受了很系統的教育,既能熟讀五經四書又受過新學的薰陶,現在還參加了大明陸軍。哪怕沒真正上過戰場,只在南京駐守,也算是歷練過了。
如果皇帝有意,大多數朝臣還是願意遵從的。先把朱常瀛立爲儲君,萬一出了意外大明也不至於羣龍無首,新政也不會半途而廢,應該算非常穩妥的策略。
“桂王不合適!”
袁可立基本沒參加朝臣們暗中替皇帝選擇儲君的小動作,可做爲一等一的重臣想避開也是絕無可能的。眼下被同爲保皇黨柱石的袁應泰當面問起,再無閃避可能,只好實話實說。
“……難不成陛下有意端王或者惠王?”這個回答讓袁應泰陷入了迷茫,很是搞不懂。
端王和惠王要比桂王大好幾歲,在景陽皇帝登基之前就開始接受傳統教育,也沒被強令學習新學,更沒顯示出什麼治國的天賦。
“大來,依你之見,瑞王、惠王和桂王誰能繼承陛下之衣鉢?”
袁可立好像不太願意聊這個話題,可又不能甩手離開,乾脆拉着袁應泰走向自己的馬車,打算避開周圍似有似無的關注。
“……陛下天資聰慧、勤勉克己、手段老辣、無師自通,乃千古難逢之奇才,旁人不及其一二。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這問題問得袁應泰直皺眉,不是廢話嘛,如果有人能和皇帝本事差不多,朝臣們也就不用費這份心思了。這不是沒轍嘛,只能先從矬子裡拔將軍。
“爲兄可以斷言,一旦陛下有失,無論誰來繼承大統都無法掌控全局。即便你我再加上李家兄弟全力輔佐,仍舊無濟於事,頂多苟延殘喘幾年罷了。
陛下的施爲看似簡單,實則艱難兇險,容不得有一絲偏差,且事事爲長遠計。接手之人就算不能完全仿效,也要知道大致方向和最終目標。
我來問你,可知道陛下下一步要做什麼又該如何做嗎?打下西域之後該如何統治管理?僅僅一個西域並不能打通商路,西邊還有好幾個國家擋在路當間,又該如何處置?
這麼多年來你我不過是亦步亦趨的跟着陛下的腳印前行,仍舊深感吃力,若是由你我來決定下一步該邁向何處,恕袁某愚鈍,無法從命!”
坐進馬車,袁可立的表情終於鬆弛了些,但態度依舊非常保守,說來說去就是在闡明一件事,選誰當儲君都無法繼承皇帝的執政理念和方向,蕭規曹隨都做不到。
原因很簡單,皇帝並沒有把規弄完整,好像僅僅只開了個頭,想隨也隨不上。而放眼朝野上下,也沒誰有能力繼往開來。
“……禮卿兄所言有理,可陛下爲何從來不提此事,也不爲沒有子嗣擔心呢?”
袁應泰也不是不瞭解皇帝,有道是關心則亂,讓袁可立一頓分析馬上覺得是這麼回事。但他還是忍不住要關心接班人問題,這倒不是有別的想法,而是古代士人階層的通病。
沒趕上英明皇帝,他們急,總想着換上一個就能英明。趕上了英明的皇帝,他們還是急,生怕下一位不夠英明。反正怎麼都不合適,心裡不由自主的發虛。
“爲兄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多想這件事,更不要和陛下當面提起,有百害無一利。至於陛下如何想,有何打算,就讓陛下自己去謀劃吧,你我只需緊跟,這輩子說不定真能看到千年未見的盛況。”
這句話算是問到袁可立的痛處了,前幾年他比袁應泰還熱衷皇帝的子嗣,結果屁用也沒有。皇帝是又納了兩名妃子,可皇子仍舊不見蹤影。
據說皇帝從那之後,除了隔幾天去慈寧宮裡睡一晚,去其它寢宮的次數少之又少,大多數時間都在養心殿裡度過。
爲什麼會這樣呢?袁可立覺得太匪夷所思了,甚至想過皇帝是不是有可能偏愛男寵。直到在王安去南京之前登府告辭,終於有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王安給自己留下三句話,是他侍候皇帝幾十年總結出來的精華:
首先是不要打聽、琢磨皇帝的家事,最好想都不要想。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最好趕緊請辭回家,以保全自身和家族,否則百分百沒好下場。
其次是不要糊弄、欺騙皇帝,哪怕把事情辦砸了,只要不是故意違背旨意,能如實彙報都不會受到太重的處罰。這一點是他和宮裡太監們的親身經歷和體會,真的不能再真了。
皇帝的行事風格看上去殺伐果斷、還有點不近人情,其實是很重情份的,而且言而有信。就是在如何界定情份的方式上,特別與衆不同。
最後是不要三心二意,哪怕再不理解也要堅信皇帝的任何決定。如果做不到,依舊是趁早請辭回家。
這也是他的由衷肺腑,此次離開司禮監掌印前往南京做江南總督就是皇帝的警告,如果還不能亦步亦趨的緊隨,下一次可能就要離開權力中樞了。
但他是太監,又是皇帝的大伴,只要不造反,再不濟也有神宮監或者守皇陵的閒差可發配。而做爲朝臣,尤其是重臣,恐怕就沒什麼退路了,到時候能不能削職爲民回家養老都是大問題。
別忘了皇帝的行事風格中有殺伐果斷、不近人情的特點,真要是把這個屬性逼出來,恐怕沒人能求情。
王安爲什麼特意登門來說這些,袁可立並不認爲全是多年共事的情份,其背後恐怕仍舊站着那個並不高大還總帶着癡笑的身影,很可能是皇帝在借王安的嘴給自己提醒。
現在自己也要給袁應泰提個醒,這麼多年了一文一武輔佐在皇帝身邊已經有了默契,且理念趨同,真不願意因爲這點事而出現什麼變化。對他、對自己、對皇帝、對江山社稷都沒好處。
“……唉,我可能也是有些急切了。也罷,就聽禮卿兄的,此後絕不再提!大恩不言謝,就此別過!”
見到袁可立如此鄭重其事,袁應泰就算再不理解也能從中感覺到危險。稍加思索,還是決定聽人勸吃飽飯,抱拳一揖,轉身就要下車。
“大來,今日海軍參謀部送來了一筐南洋龍蝦,每隻都有尺半長短。若是不忙,不如去棋盤街尋個酒樓做來下酒。我倆雖同朝爲官,卻總是忙於公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許久未曾長談了。”
“嘖嘖嘖……禮卿兄的好意小弟心領了,只可惜無法從命啊。南京裁撤的官員每日都去吏部詢問差遣,喋喋不休挑肥揀瘦,煩死人了。
然陛下又命吏部在直隸劃分區域,要試行小省制,着實令小弟不知該從何做起。陛下此去快則三五個月,回朝之後定會問起,不敢遲延啊!”
袁應泰曾在廣州常駐過幾年,對海鮮情有獨鍾,自打調回朝堂,經常會饞涎魚蝦之味。而北地雖有產出,大小、味道卻與他吃慣的南洋所產不盡相同,多有遺憾。
現如今聽聞是南洋產的龍蝦,忍不住砸吧着嘴做嚮往狀,可卻面露難色,最終還是以工作爲由拒絕了。
“噯,說起小省制,大來更不能走了。陛下雖也談起過,卻不曾詳述其中利弊,今日正好邊吃邊討教,定要搞個清楚纔好!”
結果這個藉口不光沒起作用,反倒讓袁可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由分說一手按住袁應泰不讓起身,一手重重錘了車頂兩下,馬車隨即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