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東林大佛的主石窟,是半露天的,大佛背靠山崖落座,黃金佛首慈眉善目,正面朝向江水。
此刻一陣江風在大佛腳下的高臺上呼嘯而過,吹拂衆人的衣襟,嘩啦嘩啦響。
愈發顯得氣氛尷尬寂靜。
宋嬤嬤、段全武等人看着並肩而立的歐陽戎與容真。
歐陽戎和容真卻都目光投向了開口的易千秋。
容真紅透了臉,卻怒容滿面:
“易指揮使在胡言什麼呢?!”
易千秋摘下覆面白甲,低頭像是在認真調整鬆緊,隨口說:
“你倆站在一起,初看確實有夫妻相,男俊女貌的,嗯,誇你們呢,末將開個玩笑,總不會當真吧。”
歐陽戎搖搖頭:“謝誇獎,不好笑。”
容真似是扭頭打量了一眼歐陽戎表情,然後她俏顏冰冷的道:
“對,不好笑,易指揮使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現在是談正事的時候。”
易千秋表情隨意,低下頭,重新佩戴面具,面具下面傳來甕裡甕氣的聲音:
“好,談正事,不要再聊私事了。”
“什麼談私事,之前的事不是私事,是統一思想,本宮與歐陽刺史去聊天也是爲了這個。”
容真一臉正色,繼續說:
“若是咱們人心不齊,哪怕有大佛在,計劃萬全,也有可能被逐一擊破,所幸,歐陽刺史已經自己想通了,同意本宮的方案。
“接下來,趁着雙峰尖渡口那邊水賊還沒到,咱們最後推敲一遍佈防,以防空缺遺漏。”
易千秋點點頭,大有一副“女史大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的態度。
容真盯了會兒易千秋,細腰一扭,朝歐陽戎開口:
“歐陽良翰剛剛……”
歐陽戎突然打斷:
“沒錯,談正事,容女史接着剛剛的講,蝶戀花主人如何對付,你與段將軍準備了什麼?”
容真微微垂眸,調整了下情緒,她向前伸出一隻纖手,望着手掌道:
“本宮有預感,他今日會來,對,他一定會來,不可能不來,本宮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歐陽戎也四望了下左右,問:
“是要等他現身嗎,若是沒來怎麼辦?或許他對東林大佛沒啥心思呢……”
宋嬤嬤眉頭皺起,沙啞道:
“執劍人麻煩就麻煩在,暗處布劍殺人,難以找到他本體藏匿之處,往往鼎劍現身,已經是盤尾收割階段,開始人頭落地了。
“容丫頭,若能提前發現他的位置,老身直接過去摘了他腦袋就行,你是不是有法子?”
容真眯着眼說:
“他一定會來,就算不來雙峰尖這邊,他也會在城裡,或者說,他本就一直躲在城裡。
“宋前輩,多謝您好意,不過暫時不需要您和易將軍出手,本宮已經安排妥當,要親自手刃了他,踩着他屍體,摘下那一副故作玄虛的面具。”
衆人不禁側目,歐陽戎停止了佛珠的轉動。
容真也恰好停轉了白玉佛珠,將它從手掌心處摘下。
歐陽戎一臉好奇問:
“躲在城裡也能抓到?怎麼抓?”
容真點點頭,眼神示意了下歐陽戎先稍安勿躁,她將白玉佛珠遞出,交給宋嬤嬤。
“不過,宋前輩先幫本宮送一樣東西,送去給俞老前輩,替晚輩代話給他,就說,那首琴曲可以彈了,時間就在……”
她仰頭瞧了眼黃金佛首後方的日頭,眯眼吩咐:
“接到佛珠後的兩柱香吧,大佛差不多能準備就緒,配合他的琴音。”
聽容真剛剛話語的意思,老樂師此刻隱藏的位置,場上只有她與宋嬤嬤知道。
宋嬤嬤接過了白玉佛珠,恰好替欲言又止的歐陽戎問出:
“什麼改良的琴曲?”
容真俏臉寒了下來,冰冷冷道:
“還記得上次在星子坊,俞老前輩彈奏的那首令反賊現身的琴音嗎,就是可以標記隱藏煉氣士,令其靈氣修爲光柱現形的那個。”
衆人紛紛頷首:“記得。”
宋嬤嬤若有所思:“容丫頭,你的意思是……” wωω_ttкan_¢Ο
歐陽戎站在容真旁邊,轉頭注視着她冷漠如冰山的側顏,心底隱隱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宮裝少女微微眯眸:
“這道琴音,涉及文皇帝的鼎劍神通,也來自於它。
“老前輩作爲【文皇帝】曾經的執劍人,離開皇宮前,截留了一段它的迴響,所以那日在星子坊才能施展出來,幫咱們提前預警,使敵寇現身。
“但那個終究只是截留的琴音迴響,使用次數有限,範圍也有限,比不得真音。
“但是今日不一樣了,大周頌德天樞與四方大佛已經全部完工,天樞大陣可以開啓,老前輩又可以藉助東林大佛,調動【文皇帝】了,這一次,他彈奏的琴曲,不再是迴響,是真音!”
歐陽戎疑問:“真音又怎樣?效果和之前的迴響琴音有何不同?”
宋嬤嬤冷靜開口:
“按照目前的情況看,第一次開啓天樞大陣,東林大佛這邊,雖然所需的香火之氣還不太足,但也可以籠罩雙峰尖方圓百里的範圍,所以真音也能傳遞百里,等於說,可以勘探百里範圍內的所有煉氣士,使其靈氣光柱顯現,暴露在白日之下。”
容真點頭:“沒錯,百里已經夠了,掃蕩潯陽城綽綽有餘。”
易千秋甕聲問:
“不說那些潛伏起來的反賊,咱們雙峰尖這邊,煉氣士不少,還有潯陽城那邊,潯陽王府內也有煉氣士……怎麼確定那一道氣柱是蝶戀花主人的?萬一認錯了怎麼辦。”
歐陽戎頷首認同:
“沒錯,易指揮使、段將軍都是煉氣士,在下的小師妹也是煉氣士,現在就在潯陽王府,對了,還有在下也是,略會一點。”
容真絲毫不慌,看着歐陽戎,徐徐道:
“忘記和你說了,得到那份特殊名額的一個條件,就是領悟【文皇帝】的劍訣,俞老先生是【文皇帝】曾經的執劍人,也是它的氣盛之人。
“他這回途徑潯陽城,就是要傳授本宮劍訣的,也只有學會此劍訣,本宮才能掌握這尊大佛,說來慚愧,俞老先生今日還沒走的一個原因,是本宮還沒學會此劍訣。”
她頓了頓,似是給歐陽戎消化的時間,同時也暗示了些什麼。
此刻,四周有易千秋、宋嬤嬤她們在,容真不方便直言表露歐陽戎提前聽過那道琴曲了,甚至比她還熟練……
容真似是第一次和歐陽戎講一樣,她淡淡道:
“【文皇帝】目前的劍訣是一道絕密琴曲,俞老前輩兩柱香後會彈奏的,也是這道絕密琴曲,這會是本宮最後一次聽他親手彈奏,不過也無需擔心,這道琴音會被藏進大佛中,本宮後面也能覆盤研習……”
歐陽戎看了看容真,有些默契的點頭,追問了句:
“明白了,然後呢,這道劍訣琴曲和抓蝶戀花主人有什麼聯繫?”
宋嬤嬤也面色遲疑的問:
“既然這是【文皇帝】的絕密劍訣,開啓天樞大陣,讓姓俞的藉助大佛真音去彈奏,直接傳遍百里,會不會不太好?劍訣泄露了怎麼辦”
“這叫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反正大多數人並不知曉這是【文皇帝】劍訣,過耳就忘了,其次,除非是天賦異稟的奇才,誰能聽一遍未知琴曲就能記住,甚至還能全部領悟?本宮都做不到……所以,今日俞老前輩只彈奏一遍,問題不大。”
容真回答完宋嬤嬤後,轉頭看向歐陽戎,嗓音清冷道:
“當然有關係了,俞老前輩是這兒最懂執劍人道脈的,他說,【文皇帝】的劍訣琴曲,尋常煉氣士或許聽不出來,但執劍人一定能聽出來。
“執劍人天生對劍訣敏感,冥冥之中會有感應,除此之外,新劍訣還會引起其體內執劍人道脈的靈氣波動,使其劍氣擡頭,再加上【文皇帝】真音的現形神通……
“俞老前輩說,只需啓動東林大佛,以它爲琴,將劍訣琴曲的真音傳揚出去,就能標記出方圓百里內的所有執劍人,他們的劍氣也會顯露,就和其它煉氣士靈氣修爲的光柱一樣。
“屆時,蝶戀花主人在哪,又是誰,一眼可見。”
衆人臉色詫異,沉默消化了下,宋嬤嬤忽然問:
“百里內所有執劍人……會不會釣到其它的大魚?若是這樣就有意思了。”
容真明白白眼老嫗的意思,粉脣抿了下,冷聲道:
“俞老前輩說過,控制那副桃花源圖者,算是半個執劍人,本宮若是領悟劍訣拿到大佛控制權,也勉強算半個……在琴音之中,這些都能顯現光柱,不過今日有白霧剋制血青銅,咱們優先斬殺蝶戀花主人。”
她再度強調與叮囑:
“記住了,蝶戀花主人手裡那口神秘鼎劍,劍氣是湛藍色的,如同晶瑩剔透的靜謐湖面,【寒士】的劍氣,則是天青色的,先斬殺前者,冒出湛藍光柱的傢伙,他就是蝶戀花主人無疑了。”
宋嬤嬤一根枯指勾起白玉佛珠,語氣遺憾:
“可惜了,老身不能離開雙峰尖,若是此子在雙峰尖範圍內,老身親自去摘他腦袋。”
段全武魁梧身軀覆蓋一襲白袍重甲,站在那兒,如同一尊隨時啓動的鋼鐵巨獸,他擡起手,把白袍鎖子甲肩頭的紅色固甲繩拉緊了些,他嘴巴咧開,露出森白牙齒,滿臉嗜血的冷笑一聲:
“宋副監正高擡貴手,別搶俺的,俺等這一天等很久了,爲此還不小心背上了一份湖口縣失守之責,不過沒關係,這次值了,只要俺能逮到這個蝶戀花娘娘腔,把他大卸八塊腦袋砍下當做夜壺,給丘先生報仇,怎樣都行,嘿嘿。”
容真籠袖佇立在衆人中央,即將逮到魂牽夢繞的蝶戀花淫賊,終於迎來了這復仇一日,可她的小臉蛋上並沒有多麼痛快解氣的神色,而是一副有些怔然出神的表情,盯着前方的冷硬地面。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周圍細心之人發現,她那一雙黑珍珠般的點漆眸子深處隱隱有些……解脫釋然之感?
此刻,容真冰冷冷的清嗓,給人一種寡淡疏離的滋味:
“段全武,別忘了本宮安排的事,易指揮使要和宋前輩一起坐鎮雙峰尖,手下的一千白虎衛不能抽離,本宮再給你三百玄武衛甲士,加上你從湖口縣帶回來的三百白虎衛甲士,共計六百甲,它們已經披甲牽馬,在雙峰尖南岸碼頭西邊一里處的官道上等你。
“等兩柱香後,大佛琴音響起,你就帶領他們,隨本宮和歐陽刺史一起出行,捉蝶戀花主人!
“還有,你給本宮記住,若你們先逮到了此子,不準玩殘弄死,等本宮過去看一眼,本宮有一個問題要問他。”
段全武表情有些疑惑與不滿:
“不過是一個死人,女史大人有啥好說的……”
這位陰沉魁梧武夫話到一半卡住,因爲一道千年寒冰般冷漠的眸光已經投來,落在他的臉上。
“好好好,女史大人開心就行。”
段全武擺擺手,立馬答應下來,他舔了舔厚厚嘴脣,鬍渣大嘴咧笑起來:
“那就先讓此子保持清醒,留一嘴一耳,等您和歐陽刺史過來,問完答完後,俺再繼續和他樂呵樂呵。”
頓了頓,他又嘀咕一聲:“哈,女人的報復心可真強。”
容真收回眸光,發現歐陽戎好像一直沒說話,看了過去。
“你在看什麼?”她奇問。
歐陽戎身子側對着容真,手背在身後,仰頭張望着面前那座巍峨高大的東林大佛,他親手建立的東林大佛。
他眼睛注視的有些認真。
“歐陽良翰,你怎麼這副表情?”
容真小臉困惑的問,易、宋、段等人也齊齊望過來。
歐陽戎沒有回頭,突然指着大佛問道:
“在下在想,幸虧這【文皇帝】的真音只是讓煉氣士現出靈氣修爲光柱,若是如同刀割麥谷般,令人掉腦袋,那豈不完蛋,咱們也跑不掉。”
他自顧自的笑了笑。
衆人也跟着笑了下。
歐陽戎望了眼潯陽城方向,似是想起什麼,直接說:
“對了容女史,這蝶戀花主人很大可能在城中,在下不待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先回城調兵,讓燕參軍也準備些人手,等到琴音出現,咱們一起圍剿蝶戀花主人……”
“不行。”
“別。”
容真和易千秋幾乎異口同聲。
二女飛速對視一眼,收回了目光。
年輕刺史這時擡起手,莫名的摸了摸右眼皮。
它又跳了下。
只聽到易千秋率先開口:
“你們州城的那些捕快哪裡算得上兵馬,添亂才差不多,你可別落到敵手,被蝶戀花主人挾持了,這不是添亂嗎,歐陽刺史別去了。”
容真也頷首同意,解釋道:
“其實本宮在潯陽城內有安插人手,是監察院的精銳女官,本宮已經叮囑了,若蝶戀花主人在城裡,她們會第一時間過去,讓他來不及布劍……”
她好言寬慰起他:
“所以你別操心了,等會兒琴音響起後,離本宮近點,跟好了,本宮又不是不帶你,咱們此前約定好了的。”
歐陽戎聞言,想起了不久前在雙峰尖南岸亭子裡所見到的容真與中年女官會面叮囑的一幕。
看來是早有佈置。
順帶還把他此刻脫身的路子堵死了。
歐陽戎後背被汗水打溼,明明站在明媚的陽光底下,但卻涼颼颼的,他保持着冷靜,笑着說:
“嗯,不無道理……”
這時,宋嬤嬤將容真給的白玉佛珠收進袖中,準備走人。
容真輕聲道:“辛苦宋前輩了,按道理,是晚輩執掌大佛,應該晚輩親手送去的。”
宋嬤嬤不耐的擺擺手:
“小事,客氣話別說了,你好好看住這小子吧,一門心思要往城裡跑呢,哼……”
歐陽戎袖下拳頭一握。
白眼老嫗宮裙紛飛,佝僂身子拔地而起,帶着佛珠御風而去。
歐陽戎餘光發現,易千秋和段全武的眼神都在悄悄打量他。
沒等他心底“咯噔”一聲,段全武已經開口,呵呵一笑:
“歐陽刺史,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子的氣量心眼,今日還是好好聽容女史的話吧,有些事,不丟人,俺豔羨還來不及呢。”
歐陽戎籠袖,眉宇微皺:“段將軍什麼意思?”
段全武置若罔聞。
他望向易千秋,她也眼觀鼻鼻觀心。
容真也沒動靜,籠袖靜立在他身邊。
空氣安靜,落針可聞。
歐陽戎發現這氣氛不對勁,很不對勁。
好像是從剛剛易千秋突然喊出一聲“小兩口子”後開始的。
此後衆人談話時,不管是偶爾涉及他的言語,還是飄移向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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