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賢書上都說,先知後行,知易行難。
甚至再進步點的,也只是強調知行合一。
可結束了翻書、從此再不翻書的小師妹,現在卻說…先行後知,知難行易。
聽到這句話,歐陽戎霎那明白了小墨精嘴裡,這個翻書人之後的儒門六品境界爲何有趣了。
說回來。
九品、八品統稱爲下品練氣士。
七品、六品則稱爲中品練氣士。
再往上走,是能夠御氣升空、江湖人稱大宗師的上品練氣士。
上品練氣士與中品練氣士之間的差距,比中品練氣士與下品練氣士之間的差距還要大。
但是六品練氣士,作爲中品練氣士的頂點,乃是各個顯世、隱世上宗,還有門閥世家的中流砥柱。
在一些名聲不小的江湖門派中,甚至是擺在檯面上的頂樑柱般存在。
就像當初桃谷問劍失敗的獨臂劍俠阿潔,也是六品,長安市井摸爬滾打,早早成名,乃是關中兩京有名的大劍客之一,關中幫派都得把他供着。
而若是再年輕一些,像出身儒門的謝令姜、隸屬司天監的容真、來自上清宗的陸壓這樣,在大勢力中,不僅僅是中流砥柱,還會被視爲上品練氣士預備役培養。
不過,同是六品練氣士,亦有天差地別,畢竟不同道脈所走的路子迥然不同。
從中品練氣士晉身上品練氣士太難,於是六品練氣士中,個別天賦異稟、戰力拔尖的存在,會被公認爲小宗師。
一如去年桃谷問劍名震天下之前的大女君雪中燭,此前山上山下的江湖誰不知道她劍氣沖霄、同境界殺力冠頂,乃是大宗師之下第一人?
眼下,小師妹二十不到,就已入儒門六品,賢人之境。
靜雅閨院內。
歐陽戎接住了謝令姜隨手拋來的一卷書,短短交流了幾句。
抱着墨錠不撒手的妙思,饒有興致的看着屋內走出的這一道可遠觀不可褻玩、隱隱聖潔的紅裳倩影。
她準備開口告下某人御狀,然而下一秒,正在打量中的妙思只感到眼前有一道黑影閃過,身邊空蕩蕩起來。
仔細一看,歐陽戎竟然大步上前,走到謝令姜身邊,笑着把她攔腰抱起。
然後帶着同樣一臉驚訝愕然的謝令姜,旁若無人的旋轉了幾圈,似是慶祝。
某位剛剛晉身六品賢人、還很熱乎的聖潔小女郎,紅裳裙襬在空中旋轉飛舞,煞是好看,配合上她此刻忍俊不禁的嫣笑,活像一朵綻放的紅玫瑰。
歐陽戎毫不避諱的抱住這具熱乎乎的豐腴嬌軀,把書卷塞回謝令姜手裡,昂首笑道:
“書可以不翻,但還是要讀的,翻與讀是兩碼事,你剛送了一迭書給小萱,現在自己卻不讀了,豈不有些不妥。”
語氣玩笑。
小院內原本有些嚴肅正經的氣氛,頓時輕快鬆懈起來。
“我又沒說不讀,唔,翻書與讀書,向來是兩碼事。”
謝令姜淺淺一笑。
歐陽戎剛剛是兩手抱着她大腿部分,將她整個身子豎着抱起來離地的。
經常抱妹子的兄弟應該知道這個動作的親近甜蜜程度,僅次於那啥橫着的公主抱。
雖然微微紅了下臉,但謝令姜並沒有絲毫推拒,反而兩臂交迭纏繞的挽住他的修長脖子。
她天鵝般的低垂下頭,眼睛有光的看着他這一雙漆黑眼眸。
歐陽戎又笑着試探問:“賢人了?”
“不會有人還是下品吧?”謝令姜歪頭,眨了下眼。
“那也是一劍一個。”他點點頭。
“大師兄抓不着我衣角。”
她細胳膊微微用力扣住歐陽戎脖子,眯眸凝視,繼續道:
“反觀,某執劍人現在被我抓住了,這可是那羣司天監女史夢寐以求的事。”
歐陽戎嘆氣:“攻擊力還有待提升。”
說完,他突然昂首,臉龐朝近在咫尺的聖潔正經的臉蛋湊過去。
謝令姜連忙後仰躲過,然而偏過頭,眼神流離,不去看歐陽戎,還拍了下他額頭。
“大師兄不準動……”
“喂喂喂,這裡還有個精呢!朗朗乾坤,大庭廣衆的,不準打情罵俏,你們能不能正經點!別帶壞本仙姑。”
一旁的琴臺上,某個捂臉忍了半天的儒服小女冠蹦跳起來,揮舞雙手,試圖引起某一對不害臊小兩口的注意,嘴裡囔囔着,強烈譴責。
歐陽戎與謝令姜沒去看她。
謝令姜臉色恢復正經平靜,輕輕掐了下他攬腰抱人的胳膊肉。
歐陽戎自若的把懷中的芳香佳人放了下來。
然後他走去,收起琴盒,把一臉不爽的妙思放在一旁地上,微笑道:
“這是私人院子,什麼大庭廣衆?聰明的墨精早就學會了閉嘴走出去,乖巧懂事的帶上門了。”
“是墨之女仙!”妙思板臉糾正。
歐陽戎揉揉她小腦袋:
“你來的晚,可能不太清楚,上一個自稱女仙的,已經被我和小師妹送下去了。”
“……”
少頃,在歐陽戎的“威逼利誘”下,妙思一臉不情願的離開了靜雅閨院。
歐陽戎回過頭,發現謝令姜取出了一隻琴,擺在了原先的琴臺上。
她紅衣飄飄,表情淡泊閒適,一雙纖手調整古琴,天際的夕陽落在一半琴身上,琴身一半光亮一半黑暗,此刻又有秋風捲起落葉,半黃半綠的葉片緩緩落入旁邊霧氣朦朧的溫泉中。
“確實不一樣了。”
歐陽戎走了回來,在她對面坐下。
謝令姜擡頭看了眼他,臉色有些出神道:
“那一刻就像沉睡被人板栗敲醒了一樣。大師兄,我八歲煉氣,從讀書人,到君子,再到翻書人,剛剛我翻着翻着,掩卷起身,就這麼走出了屋子,門口微冷,卻斜照相迎。”
她話語頓住。
歐陽戎頷首,言簡意賅:“朝聞道,夕死足矣。”
“我纔不死,我要好好活着,你也是。”謝令姜忽道。
歐陽戎瞧了瞧她認真的表情,突然擡手敲了下她光潔額頭。
“說什麼傻話呢。”
謝令姜將幾縷鬢髮撩至耳後,眼睛看向別處,嘴裡嘀咕:
“我可是賢人了,再敲揍你。”
歐陽戎笑了笑:
“這麼看,你們讀書人道脈的六品,頓悟後,思想境界確實提升挺高的,都這樣嗎?這條道脈格局大了。”
謝令姜輕輕搖頭:“讀書人道脈的六品,其實不止賢人這一種途徑。”
“什麼意思。”歐陽戎好奇問。
“大師兄,誰說讀書人道脈,只是儒門專屬了?古往今來,天下又不只有儒生這一種讀書人,以前……還有先秦的諸子百家哩。”
歐陽戎挑眉,不等他問,謝令姜垂目道:
“據我所知的,讀書人第六品,除了賢人外,還有……狂士和刀筆吏。”
“狂士?刀筆吏?”謝令姜認真頷首:
“嗯,不同人翻書讀書,讀萬卷書,所得體會感悟自然迥異,我們儒門讀書人,翻書翻出了賢人一道,自然也有人翻出了其它方向,狂士與刀筆吏,就是另外兩條路子。
“不是所有的文人墨客,都走儒道。”
歐陽戎忽問:“刀筆吏是法家讀書人的第六品?”
“嗯。”
“那狂士呢。”
“不知道,很少見,我沒見過。”她搖搖頭。
歐陽戎若有所思。
謝令姜停下手中準備即興奏琴的動作,露出些回憶臉色:
“其實不止讀書人的第六品如此。
“讀書人道脈的九品到六品,這四個境界,先秦以來,曾有過很多古舊名字,也和六品的賢人、狂士、刀筆吏類似,能走很多不同途徑。
“但很多都已經隨着諸子百家的消失匿跡而失傳,或是被敵對勢力焚書毀去,即使還剩下一些,也成了秘密家傳的小衆煉氣術。
“我們儒門作爲顯世上宗,逐漸成爲了繼承讀書人道脈的最大正統勢力,儒生也與讀書人漸漸掛鉤,諸書院也擁有着最全面的讀書人道脈晉升途徑。
“甚至一些其它殘存的諸子百家讀書人,也被同化的加入書院,開始合流,但是因爲第六品作爲上品之下的最後一個境界,相對重要一些,所以也有刀筆吏與狂士的小衆道路尚存世間。”
謝令姜徐徐解釋,歐陽戎表情專注,聽完後,不禁問道:
“那六品之後呢,五品、四品等上品境界難道就不重要?還是說,走的人太少,其它諸子百家的讀書人途徑再就遺失了。”
“不,六品之後沒有了。”
謝令姜搖頭。
“沒有了?什麼意思?”
她朝臉色有些意外的歐陽戎認真道:
“這個問題我以前也問過阿父和書院師長,他們說……六品之後的途徑,諸子百家都一樣,殊途同歸。”
謝令姜頓了頓,低垂了下睫毛:
“至於爲什麼,他們說,只要知道讀書人五品的真名就會明白。”
“第五品的真名是何?”
“尚不知。”
謝令姜搖搖頭:
“阿父沒說,可能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快突破到賢人吧。
“而且從中品到上品,是大境界,乃是天塹,不是前面的瓶頸能比的,水磨硬熬都無用,不知白了多少人頭……”
謝令姜語氣感慨,又補充道:
“我明日寄信兩封,給洛陽的阿父和白鹿洞書院山長,知會下晉升六品之事。”
“好。”
歐陽戎笑道:“老師知道,定然高興,私下又要小酌幾杯。”
“他敢?”謝令姜鼻音哼了下,“有人盯着呢,再偷喝酒,就記小本子上,看我回頭收不收拾他。”
歐陽戎捂嘴咳嗽了聲,假裝沒聽見老師是個女兒奴。
他又轉問道:
“賢人與刀筆吏、狂士,有何不同?”
“煉氣術不同,實力側重的方向自然也不同。”
謝令姜反問:“大師兄可知儒生六藝?”
“知道,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也。”
“儒門讀書人道脈就是圍繞這六藝絕技提升的。”
歐陽戎反應過來:“小師妹的射藝好像很好,記得龍城剛認識那會兒,就給人影響深刻。”
謝令姜點點頭:
“嗯,因爲射藝就是八品君子的主要絕技。”
她伸出手掌,逐漸握成拳頭,似是一套樸實無華的拳法起手式,輕聲說:
“練弓射就是練拳。
“聖賢將射藝列爲君子六藝之一,不是沒有道理的。
“射箭時人的身姿挺拔,利用的是全身肌肉,拳穩箭才準,古往今來,軍隊之中,能成爲馬弓手、或拉軍中最高石勁弓者,無不是最精湛的兵士,有一身殺人技……
“而箭出中正,射箭之道也寓意君子之道。”
歐陽戎輕聲問:“一品對應一藝?”
謝令姜點頭:
“九品讀書人,數藝;八品君子,射藝;七品翻書人,書藝;六品賢人……”
她話語頓住,這陣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歐陽戎不禁偏頭看去。
只見謝令姜一直撫摸琴身的蔥白纖指,突然勾起琴絃。
錚——!
幾道絃聲過後。
坐琴臺邊的二人不遠處,那一眼溫泉上方朦朧遮眼的一團霧氣碎了,同樣破碎的還有霧氣中被秋風帶來的落葉,被某種無形之刃切成一團整齊的碎屑。
於是在歐陽戎視野裡,原本被水霧遮擋的後方花叢與院牆露了出來。
歐陽戎忽笑:
“所以小師妹新掌握的是樂藝?”
謝令姜輕輕頷首。
他饒有興致問:“那以後豈不是要隨身帶一把琴?”
“誰說只有琴聲纔是樂聲?”她微微歪頭問。
不等歐陽戎言語,謝令姜陡然收手,停止了撫琴彈奏。
她琴臺前端坐,一手握拳,平放在小腹前。
琴聲的戛然而止,讓院內一時間陷入了寂靜。
可下一剎那。
歐陽戎也不知道是他耳朵適應了這突如其來的平靜,還是所有聲音在其耳邊被放大十倍。
原本細微難聞的樹葉晃動聲、書卷翻頁聲、泉水嘩啦聲迎面而來,鋪天蓋地!
閨院內。
烈風四躥。
肅殺之意。
原本源源不斷、升騰起來的溫泉水霧,徹底散去,片甲不留。
歐陽戎洗耳恭聽了片刻,看了一眼小師妹不久前隨手丟來的那一卷書。
風在翻書。
點了點頭。
“好一個風聲如刀。”
他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