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就像是大夥都在暗中關注着你,哪怕在談正事,哪怕你沒有說話,都有一份注意力在你身上……
臺上沉默的氛圍中,歐陽戎面不改色,心中暗暗琢磨起剛剛宋嬤嬤走前丟下的話語。
聽這白眼老嫗的語氣,她是清楚他急着跑路回城?可又爲何明晃晃的點出,就不怕他聽到嗎。
還有段全武的古怪語氣,說什麼豔羨他都來不及。
豔羨什麼?長得帥嗎,這個他確實羨慕不來。
不過段全武又說什麼,讓他聽容女史的話,所以說,這是和容女史有關?
難道說,容女史和他們是發現了他蝶戀花主人的身份?之前一直都是在試探他?
可是也不像啊。
聽他們剛剛談話的語氣,對於蝶戀花主人是深惡痛絕的,不像是演的,更何況還涉及到一口神話鼎劍。
去看看【文皇帝】就知道了,這種玩意兒就是國之重器,是大周女帝都眼熱的玩意兒,就算容真知道他身份後能摒棄仇恨,朝衆人說情保住他,但是她也壓不住鼎劍的事情,這是一定要上報的,上報後性質也不一樣了,更保不住歐陽戎了。
所以,這古怪氣氛,不是心照不宣蝶戀花主人和鼎劍的事,那是在心照不宣什麼?
歐陽戎望了眼宋嬤嬤離去的方向,是在大佛後面的北峰山崖位置,也不知道老樂師是藏在了哪裡。
他嘴中呢喃:“兩柱香嗎……”
趁着衆人不說話,歐陽戎偏頭看向了臺下不遠處的一處香爐,裡面有幾支冒出煙霧的香。
在大周朝,通常提起的一炷香,都是這種寺廟內的香火柱,一炷香燃盡的時間大概是半小時,兩柱香就是半個時辰。
估算上宋嬤嬤趕路時間……老樂師利用大佛彈奏的特殊琴音,大概在半個時辰後到來。
他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暫時記下那尊香爐內香柱的燃燒速度,歐陽戎的大腦飛速思考起來。
首先,【文皇帝】的真音配上劍訣琴曲,很大概率是能讓他的【匠作】劍氣現形,馬甲掉落。
因爲【文皇帝】的琴曲劍訣,他還未完全掌握,差了“遠橋、蓮舟、岱巖、松溪、翠山、梨亭、聲谷”中的蓮舟曲。
所以此劍訣依舊能觸動他執劍人道脈的感應。
這種觸動,歐陽戎有過體會:
當初在西城門乘車尾隨老樂師、容真的馬車,初聞此劍訣琴曲時,經歷過一次,不過那時候他的周圍沒有人,而且也不是用【文皇帝】的真音彈奏的,都尚且如此。
歐陽戎緊緊抿脣。
早知道今早他也和離閒離大郎一樣請假,容女史怎麼請,他都不來了,現在反而騎虎難下了。
不過,說回來,這次他如果能完整的聽上一遍劍訣琴曲,就能使【文皇帝】劍訣圓滿大成,幫助他徹底進入紅氣七品。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歐陽戎也不敢貪聽了,不敢再去冒險。
腦海中有一縷靈光閃過,他頓時尋思起來:若是兩柱香後老樂師的琴音到來,他利用方術士道脈的肌肉控制,封閉聽覺感官,聽不到琴音,不知能否免疫【匠作】的劍氣光柱現形?
歐陽戎仔細一想,又搖了搖腦袋,理性告訴他,此招懸的很。
此前【文皇帝】的真音迴響能夠令星子坊內隱藏的煉氣士全部現行,而這一回,是利用大佛發出的真音,有過之而無不及,鼎劍的神通本就玄之又玄,若是封閉聽覺這種雕蟲小技都有用的話,那未免也太簡單了些,所有暴露靈氣修爲光柱的反賊煉氣士們,乾脆都堵住耳朵就行了……
不過,倒是可以試着用一下,萬一混過去了呢?但也只是求個萬一。
此刻的歐陽戎,就像是一位溺水之人抓到了稻草一樣,有總比沒有好。
畢竟這一回,若逃不掉真音現形的話,就真要在容真、易千秋等人面前堂而皇之的暴露出蝶戀花主人身份了。
其實,掉馬甲事小,因爲他早早就準備過跑路的後手:放在繡娘手裡的【匠作】,此刻尚在他的感應範圍之內;加上他早早吞下過的紅黑符籙,和離大郎一樣,隨時可以施展降神敕令,請陶淵明上身,打上一架,或溜之大吉。
但是馬甲暴露之後呢?怎麼收場?
他歐陽良翰不僅要被大周朝廷和司天監追殺搶奪鼎劍,家眷族人也要受到連累被官府重賞通緝,還會對潯陽王府和謝旬父女造成嚴重牽連。
這種社死,纔是他真正的死穴。
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其它法子能夠躲避【文皇帝】的真音琴曲?
歐陽戎不禁陷入沉思。
此刻,他後方傳來鐵甲走動的聲響,是段全武,暫時走下臺去,他前去招呼手下白虎衛的將領,私語佈置起來。
臺上只剩下歐陽戎、容真、易千秋三人。
易千秋銀白虎面下方露出的一雙眼睛,目不斜視,盯着正前方的橫江白霧,看了一會兒。
她大手一伸,臺下八位甲士正在端抱着的一柄三尖兩刃刀,如同被吸鐵石吸引一般,“嗖”的一聲飛上高臺,緊接着,“砰”的一聲沉悶聲響,被她的一隻大手穩穩接住。
這柄三尖兩刃刀也不知有多少斤,被易千秋隨手插進地面,被修建大佛的廢棄石料所夯建的高臺地面抖了一下。
她甕聲鏗鏘的說:
“除了讓蝶戀花主人現行,老先生的琴音應該也能讓其它天南江湖的反賊現行,如果她們已經靠近咱們雙峰尖,或者就在附近埋伏,定會現出修爲光柱。
“哼,正好,本將也要忙了,活動活動筋骨,和她們耍耍。”
容真仰臉看了眼天色,淡淡頷首:
“沒到午初刻,可能人還沒到齊,不過肯定有先遣探路的,易將軍先配合俞老先生控制的天樞大陣,收拾掉他們,說不定會有大魚;至於剩下的賊寇,慢慢收割,反正方圓百里內,已經到場的,一個都別想跑。”
“好!”
易千秋語氣肅殺,招手喊來手下部將,叮嚀佈置起來。
容真看見,易千秋交代完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偏頭看向了遠處雙峰尖南岸的南峰,抿了下嘴,沉默不語。
容真問:
“你在擔心元長史?”
易千秋安靜片刻,嗤笑了聲:
“擔心個屁,一條山路都爬不了,和個廢物一樣,摔死就摔死吧,倒是可惜女史大人借的那根碧玉杖了。”
容真瞧了眼她。
“他那個位置,算是在咱們佈防的邊緣,本宮再派些人過去看看吧,以防萬一,若他還沒畫完,就繼續畫,旁邊多些人看護也好。”
說着,容真轉身往臺下走去,開始佈置。
就在這時,易千秋突然開口:
“歐陽刺史是去哪?是要跟着容女史嗎。”
臺上只剩下她與歐陽戎。
歐陽戎剛剛脫離思索狀態後,僅僅是往臺下方向走了幾步,沒想到易千秋會開口盤問。
他面色自若道:
“不是,本官想下去逛逛,考察下佈防,不過,易將軍,您好像沒有資格讓本官彙報行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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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千秋搖搖頭:
“是沒資格,但是歐陽戎刺史今日的安危,算在了女史大人和本將軍職責裡,還是別離開我們的視線爲好。”
歐陽戎面無表情,像是有些書生意氣,置氣般甩了下袖子。
他單手盤轉佛珠,不理會易千秋,繼續走人。
易千秋板臉目送,沒再開口。
歐陽戎拾階下臺,往此前頗爲熟悉的竹林方向走去,剛走遠沒多久,後方就出現了一道紫色宮裝倩影。
聽其細碎腳步,是容真。
她近身後,歐陽戎沒有回頭,繼續逛起了主石窟,東張西望,似是關心佈防。
宮裝少女默默跟隨。
一路上,二人無言。
歐陽戎籠袖走在前面,昂首挺胸,自顧自逛了一圈,容真籠袖走在後面,臉蛋平靜,跟隨了一路。
歐陽戎某刻停步,奇問:
“女史大人跟着在下作何?沒有事情幹嗎。”
容真問:“你是在逛什麼?”
“沒逛什麼,就想走走,不是還沒到點嗎?”
容真搖頭:
“去南岸的船隻,快要準備好了,別亂走動了,等宋前輩送完東西回來,咱們就和段將軍一起乘船去對岸,準備抓那淫賊,這裡交給宋前輩和易指揮使。”
歐陽戎陡然轉過身,腮幫子微微鼓起,眼睛盯着容真“欠錢討債”似的冰山小臉蛋,注視了一會兒,問道:
“你是不信在下?”
“沒。”
“那就是覺得在下會食言跑路,不幫你抓那什麼淫賊。”他一字一句說。
“也不是。”她輕輕搖頭。
“那你跟着做什麼?”
歐陽戎等了會兒,發現容真不答,幹站在那兒。
他猛的轉身,繼續大步往前走。
宮裝少女籠袖跟上,歐陽戎故意時快時慢,她也學他,時快時慢,狗皮膏藥般黏着人。
歐陽戎神色忍不了了,欲要回頭,後方的容真突然開口:
“你是不是生氣。”
歐陽戎頓覺無語,回頭瞅了眼她:
“什麼生氣了?在下生啥氣?不過容女史今日挺沒有分寸感距離感的,說話做事莫名其妙,沒往日爽利,確實蠻讓人惱火的。”
容真擺擺手:“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容真凝視着他,輕聲答:
“本宮要在他死前問的那個問題,已經不是在計較那件事了,其實到了現在,那種復仇的感覺也沒有多迫切強烈了。”
歐陽戎怔了一下,腦袋才轉過了彎,反應過來容真說的應該是蝶戀花主人,和他盜竊肚兜污人清白的事。
只見容真繼續說:
“當然,不是說本宮不討厭此人了,厭惡痛恨還是有的,但是沒有以前那麼失去理智了,本宮現在清醒了些,逮到此賊,凌辱一番,交給段全武或老楊頭,讓他懺悔般慘死就行了。
“但是在此之前,本宮還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問問。”
“什麼事。”
“本宮想問問他,當初在黃萱家的小院子裡,他佔據優勢後,爲何不殺了本宮,只是重傷打暈了本宮,事後本宮檢查過,他也沒有趁機對本宮做過什麼畜生事……這些日子以來,本宮一直疑惑這個問題,想問一問。”
歐陽戎皺眉道:
“那日在下與六郎也在,事後有細緻調查,不是和你說過嗎,這蝶戀花主人剛重傷了你沒多久,雪中燭她們就來了,雙方交手,無暇他顧,他只來得及帶走墨精和黃萱,沒空管咱們,不算什麼仁慈。”
“本宮知道。”
容真點點頭,眼眸中浮現一些莫名的光亮。
“所以本宮是想問完後,好好感謝下他的。”
歐陽戎愣住了:“感謝什麼?這有什麼好感謝的?謝他偷你肚兜?”
容真眼睛看着歐陽戎,煞有其事的鄭重點頭:
“還是有的,感謝他讓本宮重傷一回,臥病在牀養傷的那段日子,不僅令本宮戒驕戒躁,沉澱厚實起來,還讓本宮重新洗耳明目,有時間和耐心去觀察身邊的人和事……”頓了頓,她啓脣:“一些值得珍惜的人和事,令本宮知道了什麼是重要的,不能錯過,會遺憾的……”
歐陽戎下意識開口:“這也能謝?什麼重要的人和事……”
他說到一半卡殼了,歐陽戎發現了面前容真投來的那道直勾勾的眸光。
這一瞬間,明明四周的天地陽光明媚、藍天白雲,但天地間卻有雷響。
大音希聲。
於無聲處起驚雷。
宮裝少女尚且不知,此刻,她依舊凝視着他說:
“對本宮而言很重要,本宮很確信……”
歐陽戎突然“哦”了聲,偏轉身子,大步往高臺方向走去。
腳步有些快。
容真立即跟上,如影隨形,她有些關心的嗓音,從後方傳入埋頭走路的歐陽戎耳中。
“歐陽良翰,你是不是不樂意本宮與那種淫賊多言?多說一句都是髒了自己?你不想跟過去看?”
“沒、沒有。”
容真依舊立即改正:
“那不問了,咱們不費口舌,到時候抓到人直接宰了,剁成肉醬。”
“嗯嗯嗯。”某人背影匆匆點頭,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容真也聽出來了,低頭似是想了想,少頃,擡起一張認真專注的小臉,朝他的修長背影道:
“咱們一起去,可以不交給段全武,由你來,想怎麼處刑他都行,隨你心意,也算是、算是替本宮挽回一份清白。”
歐陽戎:“……”
容真追問:“好不好歐陽良翰?”
他小聲:“能不能不去?”
“不行,你答應過的,並且還能爲你多掙一份功勞,一舉多得,就這麼說定了。”
容真小臉篤定的點點頭,語氣之中似是藏着一絲開心。
歐陽戎聞言,深呼吸一口氣。
他佯裝自若的轉過頭,瞟了一眼後方此刻淺笑絕美、對他掏心掏肺的傲嬌女史。
這一刻,歐陽戎終於懂了不久前高臺上易、宋、段等人間的古怪氣氛是什麼了……什麼“親友團”?!
媽耶,這把地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