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夫是在潭州府境內,與北歸戍卒的大部隊迎面遇到的。
他抵達那日,根據前方消息,北歸戍卒們正在渡江。
胡夫馬不停蹄的前往。
聽潭州府接待官員的介紹,面前這條奔流不息的北去江水,名爲湘江。
胡夫舉目張望,湘江中央,一條沙土堆積而成的水陸洲,宛如一根長帶,漂浮在湘江上。
潭州府長史見狀,介紹了下:“胡大人,此州被地方百姓稱爲橘子洲。”
“嗯。”
胡夫不禁眺目遠望,多瞧了兩眼。
眼前,晴空萬里,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胡夫胸中頓生一股海闊天空的豪邁之情。
“中使大人,那些戍卒就在前面,剛剛渡江。”
“走。”
胡夫忽然孤身一人,策馬前奔。
“中使大人等等我們!小心安危。”
潭州府的官員與守將們趕忙跟上這位絡腮鬍宦官,這可是天子私使,代表女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也要倒黴。
胡夫不理,信馬由繮。
很快,那人頭攢攢的將士人羣出現在他眼前。
“中使等等,下官派人去交涉下……”
“不用了,你們停步。”
胡夫下命令,頭不回,一人前往。
面對前方突然出現的人羣,剛剛渡過江水的北歸戍卒們,在幾個領頭模樣的漢子帶領下,迅速集合成列。
他們手持武器,一臉戒備的看着這些似是潭州府官府兵馬的隊伍。
“閣下何人,請停步。”領頭漢子上前喊話。
“雜家胡夫,天子御使,代表聖人,特來頒旨。”
北歸戍卒們愣了愣,似是沒想到一個太監嗓音如此中氣渾厚,豪氣萬千。
然而讓他們更沒想到的是,這個絡腮鬍宦官來到近前,毫不勒馬,繼續揚鞭前進,將後方潭州府官兵遠遠甩在後面,孤身一人,走入戒備警惕的持兵戍卒人羣中。
幾位領頭漢子不吭聲,戍卒人羣下意識的讓開一條路,放胡夫進入。
胡夫單槍匹馬,單手平託一卷黃色帛書,經過戍卒將士們身邊。
一路上,他左右轉頭,視線落在北歸戍卒們的疲倦臉龐、風塵僕僕的兵甲、還有鍋碗瓢盆的炊物上,認真的一一掃過。
全場寂靜無聲。
領頭漢子、北歸戍卒、乃至後方的潭州府官員們都安靜目睹這一幕。
胡夫表情自若,其實心中也有點打鼓,可卻強行壓下。
他在人羣中央勒馬,解下披肩,兩手展開聖旨,昂揚宣讀,語氣沉穩:
“皇帝敕諭……”
一道道赦免之詞從胡夫嘴中吐出,響徹寂靜的全場。
念必。
全場安靜。
胡夫看了看那幾位領頭漢子。
其中一個瘦高漢子,甲冑俱全、披紅披風,站在幾位領頭漢子的最前方,似是譁變領頭的都虞蔡勤。
至於江州長史歐陽良翰和他私下提過的第三團校尉蘇騫,應該是這幾位領頭漢子中的一個,只不過胡夫認不出來,眼下也不太在意。
就在胡夫觀察衆將領表情的時候,衆將領們也在觀察這位天子私使的表情。
胡夫兩手遞出聖旨,朝示意了下,他渾厚高音:
“蔡將軍,請接旨。”
蔡勤沉默。
胡夫保持臉色不變,並不催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被一羣廝殺戍邊的武夫們盯着的胡夫,目不轉睛的盯着蔡勤,眼睛卻隱隱失去些焦距,似是對時間的感知變得遲鈍。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是一瞬,還是永久。
直至……
蔡勤忽下馬,上前接旨,單膝跪地,低頭謝恩。
全場頓時響起一陣聲浪。
是歡呼聲。它宛若旁邊的湘江水浪,席捲江畔人羣。
馬背上的絡腮鬍宦官悄悄長鬆一口氣,反應過來,已經背衫溼透。
這萬衆矚目的時刻,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眼湘江中央宛如一條飄帶的沙洲。
周圍的蔡勤等將領上前寒暄。
戍卒人羣歡騰涌來。
潭州府的官員們也小心翼翼的上前慶賀。
衆人百態,場面雜亂。
後面,胡夫也走神忘了是怎麼撫慰並應付蔡勤等將士們的了。
只覺得眼前這一場湘江畔的赦免過程,氣氛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當夜,他與將士們在潭州城外臨時軍營,喝的大醉而歸,索性也不回城裡安排好的精修官舍,而是與這批戍卒們同住。
翌日醒來,走出帳篷,去往主帳篷與蔡勤等人商議時,胡夫明顯感覺到軍營內戍卒們對他的親近尊敬……
往後數日,停留潭州府期間,胡夫一直與招安將士們在一起。
蔡勤等將領們對他的態度愈發信賴,
甚至在胡夫稍微表示對兵器鎧甲的擔憂時,蔡勤二話不說,解下甲冑,同時下令全體戍卒們,一起摘除兵器。
於是這批兵器鎧甲被留在了潭州府。
這一日,休整完畢,衆人啓程,離開潭州府。
走之前,潭州府送來了軍糧飼料,給戍卒們補給。
胡夫決定跟隨蔡勤等人,一起北歸。
也算是以身作則,代表朝廷,表明態度。
離開潭州府前,胡夫以中使身份,傳信數封,派人送去沿途的州府,申明情況,命令沿途官員不得阻擋,放戍卒們們過境北歸……
特別是作爲北歸終點的洪州與江州,命兩州主官准備好接待。
公文發出,安排妥當後,胡夫跟着大部隊,離開了潭州府,繼續北上。
眼下招安成功,事前準備的事項,都按部就班進行,
他只覺順風順水。
可能是對其那日單槍匹馬宣旨的豪邁舉措佩服。
北歸行軍的途中,胡夫與蔡勤等人逐漸熟絡。
而且,爲了融入這軍營武夫的氣氛,一向不怎麼喝酒的絡腮鬍宦官中使,也學着一起上桌喝酒。
期間,胡夫終於見到了第三團的校尉蘇騫。
這是一個悶油瓶一樣的圓臉漢子,身材壯碩,皮膚小麥色,酒桌上悶頭喝酒,發言頗少。
雖然這一千五百戍卒中,大部分是洪州折衝府的將士,以蘇騫爲首江州戍卒佔少數,
不過可能是性格沉悶老實的緣故,蘇騫與蔡勤等洪州將領相處關係不錯,至少沒有那種排擠冷落。
胡夫觀察到這點,只不過,因爲招安撫慰順利,沒遇到什麼困境,胡夫便沒有主動去找蘇騫。
而蘇騫對於偶爾佩戴某柄腰刀的胡夫也是沉默不語,或說他對蔡勤等人也是話少不語,更沒主動搭訕胡夫了。胡夫對此不太在意。
隨着日子過去,事情朝穩中向好的方向前進,直到衆人進入江南道腹地。
胡夫與蔡勤等戍卒們,來到了距離洪州已經不遠的饒州境內。
在經過一處城池關卡,突然發現些不一樣。
“胡中使,這些關卡布置的守兵是何意?”
隊伍前方,蔡勤轉頭,疑惑問出了一衆將領戍卒們的心聲。
胡夫看了眼後方那個嚴兵把守的關卡。
寬聲安慰:“應該……應該是地方匪盜多,官府駐兵防備吧。”
有一個校尉悶悶道:“這江南腹地,往日太平無事,哪裡有這麼猖獗的匪盜,要嚴兵把守。”
行進的隊伍頓時沉默。
胡夫微微皺眉。
往後數日,經過一些關卡,依舊遇到了一些嚴兵把守要害的現象。在防誰似乎很顯然了。
雖然都給戍卒隊伍放行通過,可蔡勤等人側目看向胡夫的行爲愈發頻繁。
胡夫臉色不變,可心中卻不禁大罵這饒州等地的主官。
待隊伍靠近饒州城,胡夫立馬進城,進入饒州大堂,喊出了饒州主官,質問此事。
饒州刺史最近養病請假不在,只有一位姓趙的饒州長史代爲出面,
解釋饒州乃江南道腹地,位置關鍵,爲了安全考慮,纔派官兵在關卡戒備,防止生事,此乃地方官員義務責任,不得爲之。
不過,趙長史強調,只是例行戒備,絕不會阻攔中使大人與戍卒們的北歸之路。
這種老油條心理與預防不擔責的怠政,胡夫哪裡看不明白,自然大爲不滿,痛斥了一頓,趙長史卑躬屈膝,滿嘴賠不是,可依舊打着哈哈。
不過最後攝於天子私使的壓力,饒州方面還是低頭了,撤掉一部分關卡官兵,只派零星官兵守關,走個過場……
最後,饒州官吏們將沉着臉的胡夫,還有沉默北歸戍卒們恭恭敬敬的禮送出境。
離開“不識大體”的饒州,胡夫稍稍鬆口氣,
夜裡的酒桌上,他寬慰了下蔡勤等將領們,衆人點頭應和,蔡勤主動活絡氣氛。
可是很快,胡夫與一衆將領們發現,饒州並不是個例。
可能使饒州的代替模範,也可能是深知江南道腹地太過重要,各地長官皆怕戍卒過境時出事背鍋。
隨着經過的數州,只見,一處處關卡上,皆站有整裝待發的嚴兵,在巡邏把守,冷目盯着手無寸鐵的蔡勤等戍卒們通關,經過眼皮底下。
身爲中使的胡夫,權力雖大,面對各地如此的行徑,卻也罵不過來,
更別提還有圓滑甩鍋、陽奉陰違的措爾小吏。
胡夫只好盡力周旋,同時放出承諾,撫慰蔡勤等將領戍卒們。
而剛開始遇到這種嚴兵把守的情況,蔡勤等人還會疑惑看向胡夫,或是抱怨幾句,可到了後面,經歷多了,蔡勤等將領們變得沉默寡言
胡夫每日與他們同行,自若也發現了周圍戍卒的氛圍緘默起來,對於他的態度,雖然依舊尊敬,但卻沒有了剛開始那樣的熱烈親近。
這種跡象與氛圍,令胡夫略感不安。
這一日,夜。
北歸戍卒們在一座縣城的郊外紮營夜宿。
胡夫出資,在縣城置購了酒菜回來,在主帳篷裡,邀請蔡勤等戍卒將領們吃飯。
席間他寬慰了幾句,同時許下一些保證。
蔡勤等將領點頭,勉強笑了下,氣氛還算熱絡。
胡夫不勝酒力,喝的到後面,醉趴桌上,視線迷糊間,隱隱看見帳外走進來一個校尉,湊到隔壁桌的蔡勤耳邊,似是說了些什麼。
胡夫沒有聽清,只看見蔡勤忽然起身,
然後又坐了下來,繼續喝酒。
胡夫擡頭,大舌頭的問了句“何事”,蔡勤搖搖頭,說是有戍卒鬥毆,已經處理,
說完,這位北歸戍卒的頭領舉起酒杯,繼續朝胡夫敬酒。
一場酒宴下來,胡夫醉了過去。
待他被尿憋醒,睜開眼,已是深夜。
周圍烏漆嘛黑。
胡夫有些警惕起身,環視一圈,發現是躺在自己帳篷的席子裡,他頓時鬆口氣。
暗道:“你啊你,怎麼一驚一乍的。”
最近發生的事,確實讓他有些驚弓之鳥。
胡夫皺眉,回憶了下,好像是喝醉後,被蔡勤等人送回來的。
他離開帳篷,尋了處野外草叢小便,突然餘光瞧見駐紮營地的主帳篷裡,依舊燈火通明,似是酒宴。
方便完畢,胡夫不動聲色的走近。
“何人?”
一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值班戍卒攔在面前。
“是雜家。”
胡夫剛開口,主帳篷的簾子被掀開,蔡勤走了出來,表情拘謹:
“胡中使醒了?”
“蔡將軍還不睡?”
胡夫瞥了眼主帳篷,裡面有零星人影。
蔡勤搖搖頭說:
“最近事愁,有弟兄想多喝兩杯,陪着喝了會兒。胡中使酒力不行啊,醉太早了,剛剛俺們把伱送了回去。”
“多謝蔡將軍,對了,你們誰在喝……”
不等胡夫說完,蔡勤主動上前,攬他胳膊,邀請他去散步聊聊,順便醒酒。
胡夫點點頭。
於是,二人離開了主帳篷門口。
剛到走到不遠處,胡夫驀然回頭。
主帳篷那邊有人影掀開簾子,相續離開,他眼尖瞧見,除了一些熟悉的將領身影外,隱約還看見了一個身材壯碩的氈帽青年身影,看不清臉。
“大人?”後方的蔡勤喚他。
“嗯。”胡夫手指了指那邊:“那是誰,怎麼不認識?”
蔡勤轉頭看了一眼,答:
“是桂州那邊的弟兄,之前離開桂州後,走散了,剛回來……”
“哦,叫何名字,什麼職務?”
“杜校尉。”蔡勤猶豫了下報出名字,下一刻,他話鋒一轉:
“中使大人,桂州大堂苛政延期一事,聖人和諸公是不是不會追責,藍長浩,還有洪州、江州的主事長官都安穩無事?”
胡夫頓時沉默,搖頭說:
“朝中有人呼籲徹查,聖人並沒忽略此事,蔡將軍放心,等你們回去,雜家再替你們上言,聖人…會主持公道的。”
蔡勤轉頭:“朝中何人呼籲。”
“江州長史歐陽良翰,態度最爲強硬。”
“只有五品長史之職嗎……”蔡勤低聲,擡起頭,笑了下:“此君,是條好漢。”
胡夫點頭。
氣氛略微尷尬,二人又聊了幾句,相互告別。
各自回帳睡覺。
回到帳篷躺下,胡夫輾轉反側,低聲呢喃:
“好端端的,問這些是何意……”
很快,帳外天空,泛起魚白。
今有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