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噴青涌綠,藤蔓交錯,“千春長綠”通身纏繞藤蔓,長大了數倍不止,漂在海上,彷彿一座翠綠髮亮的小小島嶼。火器擊來,藤斷水流,火光熄滅,更有長藤有如長蟲百足,紛紛攪動海水,白雨跳珠,漫天皆是,任憑何種火器,一沾即溼。
幾輪火器打過,“千春長綠”已然一頭撞入火部船陣,逼近一艘戰船,衆倭人又驚又怕,哇哇大叫,紛紛拔出長刀,想要跳過船來廝殺,誰知那藤蔓活了也似,鋪天蓋地,撲面而來,或者纏繞水手,或者拉扯桅杆,或者鑽入船板縫隙,趁隙搗虛,膨脹撕扯。忽聽咔嚓嚓一聲怪響,偌大戰船土崩瓦解,變成一堆碎釘爛木,被浪一打,杳然不見。船上倭寇紛紛落水,卻被藤蔓纏住了,咕嘟嘟飽飲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餘戰船驚恐萬分,掉頭迸散,但船大笨拙,轉身時又被纏住一艘。“千春長綠”怪藤扭動,有如八爪章魚,展開腕足,抱住那艘倒黴戰船又鑽又扯,藤蔓縮回之時,船隻已解體成無數碎片,隨波逐浪,飄然四散。
陸漸看得驚心不已,顧望姚晴,見她雙眼微閉,蛾眉輕顫,雙頰染了一抹嫣紅,更添嬌豔。陸漸心中一陣緊,一陣熱,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站在那裡,已然癡了。
砰的一聲,巨響傳來,陸漸轉眼望去,雷部海船撞上一艘火部戰船,兩艘船搖搖晃晃,有如醉漢一般。雷部弟子發出一陣怒吼,火鳥版掠上火部海船,人手一條兩丈長短的銅鏈軟槍,刺纏抽打,倭寇手中武器和銅槍一交,電勁涌來,十九渾身麻痹,束手待戮。
遠遠望去,船頭藍光時隱時現,慘叫不絕於耳,轉眼間,電光漸滅,呼叫全無,倭寇死傷殆盡,雷部弟子忽地掉轉炮口,轟擊火部戰船。
只一陣,火部折了三艘跑船,仇石又被風、雷二主聯袂截住,動彈不得。寧不空忽地哈哈一笑,高叫道:“天、地、風、雷本領有限,恃多取勝,寧某今日以一當四,雖敗猶榮。”
虞照道:“寧不空,你若不服,大夥兒都丟了船,上靈鰲島練練。”話音未落,左飛卿怒哼一聲,罵道:“蠢材,寧瞎子的激將法也就對你管用。”虞照撇他一眼,冷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對付不了仇老鬼?”
左飛卿兩道白眉如長劍出匣,忽向仇石高叫道:“仇老鬼,咱們以一對一,要人幫忙的,不是好漢。”仇石道:“仇某卻之不恭,但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溫黛睜眼起身,淡然道:“老身豈敢擾了諸位雅興,天高地闊,正是魚躍鳥飛的好時候。”寧不空陰沉沉地道:“說得是,嘿嘿,論道滅神,未滅東島,先論西城。”
當下各部休戰,徑向靈鰲島上駛去。天已大亮,晨霧消散,萬里長空如一幅淡青大幕,畫着一輪紅日,茫茫大海波光瀲灩,細細白浪隨風起伏,層層疊疊向着遠方涌去。靈鰲島輪廓微露,島上頑石蒼蒼,秀林青碧,太極塔白色一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面懸崖正對西方,如鰲頭高昂,遠在數裡之外,陸漸也能看見崖上巖破石裂,刻着七個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筆勢雄奇,鬼泣神驚。
陸漸注視半晌,油然道:“仙前輩,這些字是思禽先生寫的麼?”仙太奴道:“不錯。”陸漸道:“按理說東島將這六字視爲奇恥大辱,爲何事隔多年仍未剷除?”仙太奴嘆道:“仇恨總能讓人做出奇怪的事,東島之所以沒有剷除這些字,正是要人後代子孫銘記這份恥辱,努力洗雪。所以思禽祖師剛剛仙逝,東島就迫不及待攻打帝下之都,挑起了兩百多年的腥風血雨。”說到這裡,他目視那刀砍斧劈般的巨字,露出無奈之色。
陸漸也嘆了口氣,擡眼望去,天空中掠過一海鷗的影子,陸漸的心也如頭頂的鷗鳥,已然飛到前方島上,一想到就要見到谷縝,心中既是歡喜,又是忐忑。
不久棄船上岸。下船時,陸漸見寧不空布衣竹仗,陰沉如故,身後跟着沙天洹,寧凝與沈秀並肩而行,沈秀手搖摺扇,笑吟吟的望着寧凝,儼然十分親密,寧凝卻容色蒼白,愁眉不展,豐盈雙頰也瘦削了些,微微露出顴骨。陸漸不想一別多日,這少女憔悴瘦弱,一至於斯,不知怎的,心中涌起無比愧意,正巧寧凝擡眼望來,而人目光接個正着,寧凝露出淒涼笑容,陸漸也想回之一笑,心中某處卻被什麼堵住了,眼角酸楚,怎麼也笑不出來。
忽聽冷哼一聲,陸漸一轉頭,正遇上姚晴寒得殺死人的眼睛。陸漸漲紅了臉,低頭望地,心裡亂糟糟的,全無頭緒。
路上一無阻攔,西城各部均生警惕,派出探子入島查探,不多時探子回報,說島上一個人也沒有,論道滅神之人沒了對手,西城衆人大感惶惑,議論紛紛。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楸出被擒的那幾名東島笛子,森然問道:“島上的人上哪兒去了?”
那些東島笛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強,仇石冷哼一聲,道:“不說是麼?”募的出手扣住一名弟子左肩。那名弟子體格雄壯,肌肉鼓脹,被他一扣,肩膀肌肉忽的委縮,那弟子面龐抽搐,神情痛苦已極,只一轉眼工夫,一條左臂如泄氣的皮囊,眼看塌癟,那名弟子支撐不住,發出一聲長長慘號。
陸漸見仇石出手,起初不解其意,這時才知竟是如此酷刑,他心念一動,手足未擡,體內真氣自然涌出,驚濤駭浪一般衝向仇石。仇石立時知覺,忙不迭飄開數丈,瞪着陸漸,神色古怪。陸漸一招不出,驚走仇石,衆人看在眼裡,無不詫異。
氣機一露,陸漸人已縱出,大金剛神力注入那弟子的左臂,佛力灌注,手臂竟又慢慢充盈鼓脹,痛苦隨之緩解,那名弟子心中感激,低聲道:“多,多謝。”
陸漸微微苦笑。忽聽寧不空冷冷道:“大夥兒看到了麼?天部之主當真做了東島走狗!”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總比你做倭寇的走狗好得多。”寧不空冷笑一聲:“你小娃兒懂什麼,倭人給我做走狗還差不離。”陸漸道:“那、有什麼分別,反正無惡不做,傷天害理。寧不空,今日遇上,你我也做個了斷吧。”
“小陸師弟。”虞照驀地高叫道:“打架也分先來後到,寧瞎子和我有約在先,你怎麼不講規矩?”言下甚是憤憤。
陸漸一愣,忽聽仇石冷冷道:“東島之人一個沒見,分明是藏在暗處。咱們倘若鬥起來,兩敗俱傷,豈不讓他們收了漁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無膽,認輸便是,何必多找藉口?”他爲幫谷縝,一意將水攪渾,仇石被他一激,臉上涌起赤紅血色,歷嘯一聲,高叫道:“雷瘋子,你不要大放厥詞,你那點兒能耐,只配給仇某提鞋。”
虞照拍手笑道:“妙極,老子最愛提鞋,尤其愛提你仇老鬼這雙臭鞋。”不由分說,呼呼兩掌拍將過去,兩道雷音電龍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卻掃向寧不空。
他同時攻向兩大高手,旁觀衆人,均是駭然。仇石吸氣長吐,陡然噴出一團霧氣,裹住電龍,這口霧氣蘊含真元,電光裹在其中劈啪作響,須臾湮滅。寧不空卻竹杖一點,飄然閃開,竹杖橫刺煙光,哧的一聲輕響,竹屑紛飛,竹杖短了一截,寧不空大袖揚起,兩道火光疾如飛梭,猛然射出。
“鳳凰梭!”仙碧瞧得心急,脫口叫道,“當心。”
虞照微微一笑,雙掌忽擡,兩道電龍破空而出。不料火光射至半途,發出一聲銳嘯,同時拐彎,繞過電龍,一左一右射向虞照兩肋。亦在此時,兩道電龍去勢亦止,陡然折回,後發先至,撞上火光。
一聲巨響,硝煙瀰漫,鳳凰梭內的細小鉛子密如天女散花,八面激射。只聽沉喝如雷,虞照雙掌收回,繞身橫掃,陰龍流轉在內,陽龍盤旋於外,鉛子近身,盡被盪開。倏忽間,虞照雙掌中又分出數道煙光,與寧不空的木霹靂撞個正着,巨聲雷動,震耳欲聾。
煙光火氣瀰漫未散,黑影一閃而至,數道水劍細如銀絲,藉着煙火隱蔽,悄悄射向虞照。虞照雖然知覺,但此時全力應付寧不空,不及抵擋,方要閃避,忽見白影飄飄,來到頭頂,紙蝶輕如曉煙,淡如晚霧,纏纏綿綿,封住水劍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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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石偷襲受阻,生怕風雷合擊,當即飄然後移,雙袖一抖,射出兩團白亮水球,迎風迸散。左飛卿白髮一振,讓過水箭,忽從腰間抽出一條雪白長鞭,挽一個鞭花,抽向仇石。
仇石雙掌一分,引出兩道水霧,但那長鞭飄如無物,卷蕩而回,繞過水霧,向他面門點來,仇石見那鞭勢古怪,不敢逞強,擺頭讓過,不防身後風蝶又至,不得已,只得分出一道水霧抵擋。“玄冥鬼霧”前後挪移,微露破綻,那條長鞭鑽隙而入,飄忽曲折,纏向仇石咽喉,仇石擰腰低頭,幾束長髮隨鞭飛起,仇石出手奇快,反掌抓出,徒然抓住鞭鞘,用力一拽,不料那長鞭脆弱已極,應手而斷。仇石捏在手裡,軟綿綿,溼漉漉,竟是一束宣紙,仇石恍然大悟:“這姓左的小子用的紙鞭,無怪鞭勢如此飄忽。”繼而心生怒意,“紙鞭對敵,這小子忒也小瞧人了。”當即呼呼兩掌,鬼霧開合,涌向左飛卿。
這“紙神鞭”是左飛卿自創的神通,長及十丈,融合風勁之後,飄忽萬端,只在仇石身周盤旋縈繞,一沾即走。鬥到十餘合上,紙鞭忽出,纏上仇石的手臂,仇石不以爲意,正想運勁震斷,那紙鞭纏繞處忽地傳來一陣劇痛,肌膚欲裂。仇石大驚,自從他練成“無相水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掌力拳勁概莫能傷,此時竟被一條紙鞭勒傷,委實匪夷所思,但轉念間他就明白,宣紙性能吸水,方纔交手之際,左飛卿借這紙鞭,神鬼不覺地吸走了他的附體之水破了“無相水甲”,同時內勁傳入,紙鞭堅韌可比精鋼,仇石大意之下,頓吃大虧。
仇石手臂血流入注,心中驚怒欲狂,運足水勁,方要反擊,誰知左飛卿並不貪功,一擊得手,即刻收回紙鞭,風勁流轉,刷地掃向寧不空,紙鞭上飽吸水漬,揮舞之際,洋洋灑灑,飄零如雨。水能克火,火部神通大多忌水,寧不空正和虞照激戰,猝然遭襲,大是狼狽。
左飛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運轉巧妙,暗合天理,虞照瞧見,不由得喝了聲彩,忽見仇石鬼鬼祟碎,要向左飛卿下手,當即笑道:“仇老鬼,咱們親近親近。”棄了寧不空,雷音電龍忽分忽合,向仇石狠下殺手。
四人一時間連換對手,忽而風火,忽而風水,忽而雷水,忽而雷火,走馬燈一般廝殺,風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濟,四人又都是本部頂尖的人物,倘若兩兩齊心,勢必難分高下。但虞、左二人從小一起長大,看似不合,其實甚有默契,天柱山風雷轉生之後,默契更深;寧、仇二人俱是陰沉自私之輩,嘴裡說是一路,其實貌合神理,各有主意,心裡只盼對方多多出力,但若對方遇險,又決不肯捨身營救。是故鬥到百合左右,虞、左二人風雷轉生,神通合一,威力倍增,寧、仇二人各自爲戰,左支右絀,漸漸陷於苦戰。
又斗數合,仇石臉上着了一鞭,此時“無相水甲”已破,紙鞭蘸水,不弱於牛皮精鋼,仇石中鞭處如被火燒,頭痛欲裂,眼淚也要流下來,唯恐左飛卿再施辣手,顧不得寧不空死活,縱身跳開。寧不空正和虞照鬥到緊要關頭,仇石一退,無異將他的背後賣給了左飛卿。
左飛卿得機,勁隨鞭走,將那紙鞭逼得有如一束長矛,刺向寧不空後腦“玉枕”。
寧不空前當雷音電龍,後當“紙神鞭”,心中縱然明白,抵擋卻不能。危急間,忽覺身側涌起一股熱流,迎上紙鞭。左飛卿虎口倏熱,手中紙鞭變黑,無聲無息化爲飛灰,他目力雖強,竟沒看到一點火焰,不及驚訝,熱流又至,他心知厲害,飛身急退,饒是如此,半截袍子無火自燃,左飛卿急忙翻身落地,打滅火眼,擡眼望去,寧不空已然退到一旁,拄杖喘息,一個青衣少女和虞照拳來腳往,鬥得十分激烈。人人中文
這少女正是寧凝,衆人見她體態較弱,深情悒鬱,並無一人將她放在心上,此時突然出手,寥寥數招,不但拯救老父於危難,還毀了左飛卿的“紙神鞭”,更憑一路掌法,和虞照鬥得旗鼓相當。
虞照雙掌白氣氤氳,霧氣中電光閃爍,噼啪作響,聲勢絕倫,兼之他性情豪邁,掌法大開大闔,一揮一送,狂風銳嘯,直如天雷下擊。寧凝出手則曼妙瀟灑,如流雲飛虹,不着人間煙火之氣,纖掌過處,悄無聲息。二人武功聲勢如此迥異,卻好似相持不下,讓衆人無不詫異。
相持時許,虞照臉膛越來越紅,頭頂一道白氣筆直上升,淋漓汗水浸溼衣衫。這時忽見寧凝一掌排出,虞照既不拆解,也不抵擋,向後大大退了一步,寧凝又拍一掌,虞照也還一掌,電龍煙光到了半途,似被無形壁障所阻,扭曲擺動,無法前進,虞照身型微微一晃,又退一步。
一時間,寧凝每出一掌,虞照則退一步,越鬥越遠,六掌之後,兩人相距已有三丈,滾滾熱流隨寧凝舉手投足涌向旁觀衆人,起初又如三伏暑熱,漸漸熱不可當,有如鍛鐵火爐一般。
兩人遙遙出掌,虞照出手越來越慢,電龍煙光離掌數尺,便即湮滅,衆人不需猜測,也知道他落了下風,心中真是奇怪極了。
仙碧十分擔心,忍不住問道:“媽,玄瞳用的什麼武功?”溫黛皺眉不語,沉吟片刻,驀地揚聲叫道:“寧師弟,令愛練的可是‘無明神功’?”
寧不空陰笑道:“娘娘好見識。”
溫黛皺眉道:“你就不怕害了她?”
寧不空淡淡地道:“不勞娘娘關心,小女自有法子駕馭。”
溫黛不禁默然,注視寧凝,面露憂色。薛耳與寧凝交情最篤,見狀焦急,忍不住問道:“娘娘,‘無明神功’到底是什麼功夫?怎麼會害了凝兒。”
溫黛嘆道:“這門神通是兩甲子前一位火部前輩所創。火部神通,大多伴隨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容易躲避。‘無明神功’練的卻是無形無色無明之火,出手無徵,不知其所自來,上落飛鳥,下沉游魚。尋常如被擊中,勢必五臟枯朽,肌膚焦黑,只不過威力雖大,卻有一個弊端。”
薛耳聽得心急,忙問道:“什麼弊端?”溫黛道:“這門神通極耗真氣,真氣稍有不足,無明之火便會反噬,令修煉者ZiFen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氣機取於天地,無窮無盡。但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夠達到這般境界,是以‘無名神功’自古以來,只有修煉之法,卻並無一個火部弟子練成,就是創此神通的那位火部前輩,也因爲真氣不濟,ZiFen身亡。”
薛耳聽得臉色發白,盯着寧凝,喃喃道:“寧兒……”不料定眼望去,寧凝出手飄逸,舉重若輕,除了神色淒涼不勝,並無半分痛苦難受,反觀虞照,汗如雨落,鬚眉焦枯捲曲,神色間十分吃力。溫黛不覺咦了一聲,心道:“真叫人看不明白,莫非這位寧姑娘如此年幼,竟已煉神返虛,能借自然之力?”
念頭方轉,虞照臉上忽地騰起一股紫氣,兩眼睜圓,身子搖晃數下。仙碧看出不妙,情急關心,縱身欲上,這時眼前白影一閃,左飛卿搶到前面,朗聲道:“我來試試。”一揮袖,紙蝶紛飛,罩向寧凝。
虞照得隙後退兩步,不待仙碧攙扶,盤膝坐倒,臉上陣紅陣白,渾身熱氣騰騰,彷彿剛從蒸籠中出來一般。
寧凝面對紙蝶,眉間淒涼宛然,左掌從左至右輕輕畫個圓弧,炎風過處,雪白紙蝶無火而焚,化爲漫天飛灰,左飛卿大袖一揮,紙灰被風勁鼓動,鋪天蓋地卷蕩回來。寧凝視線受阻,移步後撤,左飛卿因風疾轉,繞到她身後,並指如風,飄飄點出,寧凝這一退,似將後心要穴送到他的指尖。
這時間,左飛卿忽覺指尖一虛,寧凝蹤影全無,左飛卿心往下沉,飛身縱起,炎灼之勁從腳底流過,鞋底着火,空中瀰漫一股焦臭。左飛卿發聲輕嘯,展開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如一團白煙,隨風流轉,飄渺不定。
他身法幻妙,寧凝身法也生變化,飄忽絕倫,幾不見人,身子彷彿失去了重量,飄如靈羽,緊隨左飛卿左右,左飛卿道哪裡,寧凝亦到哪兒,左飛卿只覺四周灼熱勁流縱橫盤旋,任由他縱跳騰挪,上天下地,始終無法擺脫。西城衆人瞧得目定口呆,驚疑不勝,均想火部高手何時練成風部神通,躡空搗虛,與左飛卿比鬥身法。
溫黛細眉微皺,沉吟片刻,忽地身子一震,厲聲喝道:“是了,是‘火神影’。”仙碧忍不住道:“什麼是火神影?”溫黛道:“這是一位火部前輩從火焰燃燒衆悟出的法門,神奇奧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間高手,施展身法輕功,移步轉身,必有旋風跟隨,這時修煉‘火神影’的高手,便能憑藉這些微勁風,緊隨對手左右,對手到哪兒,他便到哪兒,如影隨形,附骨三分。說起來,風部神通無風不成,這門身法正是剋星,天幸與‘無名神功’一般,‘火神影’極費真力,百年來雖有練法,卻幾乎無人練成。”說到這兒,溫黛注視空中兩道人影,眉間愁意更濃,心下尋思:“無名神功,火神影,這女孩子還會什麼?”
左飛卿身在半空,既要竭力擺脫寧凝,又要抵禦“無名神功”和“瞳中劍”,半晌工夫,肩背已被灼傷數處,若非真氣護體,勢必當場落敗,但他外表沖淡,實則極爲好勝,寧折勿屈,仍然苦苦支撐,不願認輸,忽地聽見溫黛言語,不由尋思:“這女子的邪門身法隨風而動,倘若無風,必然技無所施。”心念數轉,白髮忽斂,飄落在地,滴溜溜盤旋數匝,陡然立定,轉身出掌。
寧凝神通雖強,打鬥經驗卻是少之又少,兼之本性良善,爭強鬥狠並非所願,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左飛卿停下,她也隨之站定,萬不料左飛卿孤注一擲,傾力出掌。寧凝脫出黑天劫後,神明心照,反應極快,心念未動,雙掌已出,啪的一聲,二人四掌相交,寧凝“無明神功”轉動,頓將左飛卿雙掌粘住,左飛卿只覺熾流入體,不自禁渾身陡震,白玉般的雙頰涌起一抹豔紅。
溫黛臉色微變,暗叫糟糕。不一時,左飛卿渾身肌膚漸漸轉紅,滿頭白髮無風而動,根根豎起,面肌微微顫動,眼裡似要沁出血來,稍有見識者,見此情形,均知左飛卿已將內力提升至極,難以長久支持,這般下去,過了多久,堂堂風君侯必被寧凝斃於掌下。
寧不空目不能視,始終傾耳凝聽,這是忽而笑道:“做得好,凝兒,當日滅我火部,害死你娘,風部也有一份。嘿嘿,你快快將這姓左的殺了,祭奠我火部羣雄的英魂,也慰你娘在天之靈。”
衆人聞言,無不變色,但寧、左二人單打獨鬥,比拼內力,旁人斷無插手之理,仙碧心急萬分,緊握雙拳,臉上全無血色。
寧凝注目左飛卿,心知只要全力發出“無明業火”,不出一刻功夫,此人即便不死,也會精血枯竭,武功盡失,但她方纔出手,只是不忍老父送命,至於連敗風雷二主,並非出自本意,鬧到這般田地,着實騎虎難下。想到這兒,她妙目一轉,掠過人羣,莫乙、薛耳、秦知味、蘇聞香、燕未歸等人的臉龐在眼前一閃而過,她的目光落在陸漸臉上,見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十分焦慮,寧凝不由尋思:“他是怕風君侯傷了我麼?”
心念閃過,忽聽陸漸張口叫道:“寧姑娘,左兄是好人,你不要與他爲難。”寧凝芳心一沉,心底涌起一絲酸楚:“他並非想着我,卻是怕我害了風君侯。”想着心神一分,頓時泄了真氣,左飛卿緩過一口起來,立時運功反擊。
風勁入體,寧凝身子一震,寧不空聽出異樣,焦躁起來,厲聲道:“凝兒,你磨蹭什麼,還不快快殺了姓左的,給火部同門報仇。”
寧凝目光流轉,看看父親,又瞧瞧陸漸,倏地淚盈雙目,左飛卿與她正面相對,先是寧凝內力轉弱,忽又見她悽惶涌淚,左飛卿心中不勝訝異,於是不再催勁進擊,凝神守意,靜觀其變,只見寧凝含住眼中淚水,長長吸一口氣,忽地撤了內力,飄退丈餘,幽幽道:“左部主神通高妙,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分明佔了上風,卻突然認輸,衆人均是莫名其妙,寧不空深知女兒性情,聞言臉色鐵青。寧凝走到他面前,低聲道:“爹爹,女兒輸了……”話未說完,寧不空忽地擡手,重重打她一個耳光,寧凝左頰高腫,口角流血,眼裡流露迷茫之色。陸漸又驚又怒,但父親打女兒,天經地義,他身爲外人,難以置喙。人人中文
寧不空森然道:“臭丫頭,你說,我爲何傳你火部神通?”寧凝低聲道:“爲火部同門報仇,給娘報仇。”寧不空將竹杖重重一篤,厲聲道:“既然如此,我讓你殺人,你爲何不殺?你這一身本領白練了麼?你對得起死去的孃親麼?”寧凝低着頭,淚如走珠,點點滴落。
沙天洹見狀,乾笑道:“寧師弟息怒,賢侄女年紀小,不懂事,說兩句就罷了,何苦打她。”寧不空道:“這孩子太不聽話,分明贏了,卻要認輸,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風。”
左飛卿不明所以,呆立當地,聽到這話,冷哼一聲,說道:“寧不空,你不要說嘴,寧姑娘沒有輸,輸的乃是左某,寧姑娘神通高妙,左某輸得心服口服。”
衆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時此刻,他竟會磊落認輸,一時間無不驚奇。寧不空心中得意,嘿嘿笑道:“男子漢贏得輸得,左師弟拿得起,放得下,不愧爲大丈夫。”
左飛卿冷笑一聲,轉回本陣,寧不空手拈長鬚,笑道:“還有誰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要是不服,不妨也來和小女會會。”他說這話時,心裡已有算計,知道寧凝對陸漸有恩,陸漸神通再強,寧可服輸,也不會和她動手,溫黛藝業雖高,卻也未必是“無明神功”和“火神影”的敵手,此時風雷二主已敗,若能再將天地二主折服,火部必能威震西城,出一口當年被滅的惡氣。人人中文
果然陸漸聽了,神色猶豫,溫黛卻舉步出列,微微一笑,說道:“小寧師妹青出於藍,叫人欽佩,溫黛不才,情願領教高招。”
寧凝聽得發愣,她尚在襁褓之中,地母威震武林便已多年,此時竟要與這西城傳奇人物交手,寧凝如處幻夢,心生怪異之感,未及答話,忽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一陣晴兒願代師父出戰。”
寧凝芳心一震,擡眼望去,只見姚晴步出人羣,望着自己,目寒如冰。寧凝心頭一陣恍惚,轉眼望去,陸漸也望着姚晴,露出錯愕之色。
溫黛略皺眉頭,說道:“晴兒……”姚晴不待她把話說完,搶着道:“師父放心,這一陣弟子必然不負所望。”輕身一縱,已到場中,望着寧凝似笑非笑。
寧凝大爲猶豫,寧不空臉色卻陰沉下來,姚晴突然出戰,將他的如意算盤盡皆打消,不僅溫黛不必冒險,抑且姚晴一旦危殆,陸漸勢必出手,再說明白些,姚晴此舉,已然超越自身勝敗,竟是逼迫陸漸在姚、寧二人中抉擇其一,要麼眼看姚晴敗落,要麼便須對寧凝出手。
陸漸也知道這一層道理,瞧着二女,不自覺心跳加快,呼吸艱難,心中念頭亂轉:“要是阿晴遇險,我不能不救,只是如此一來,必然要和寧姑娘交手,寧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對她無禮……”他越想越覺難過,恨不得大哭一場,眼巴巴望着寧凝,只盼她不要答應出戰。
卻見寧凝呆了一會兒,忽地悽然笑笑,邁開步子,緩緩上前,和姚晴默默相對。
陸漸有如萬丈高峰一腳踏空,身心俱是一沉,不由得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海風吹來,空氣中瀰漫着淡淡溼氣,一個浪花拍中礁石,珠玉飛迸,碎雪飄零。兩名少女遙遙相對,一個清麗皎潔,不染點塵,一個明豔照人,攬盡天下秀色;一是謫凡的仙子,一是絕代之佳人;一如秋日雛菊,一似怒放牡丹,縱然容貌各異,氣質迥然,清豔相照,濃淡不一,然而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豔者越豔,各有一種驚心動魄之美,顛倒衆生。
熱流涌起,陸漸心絃一顫,既想張眼去看,又怕一望之下,二女之間已有不幸,心中矛盾痛苦已極,忽又聽嗖嗖有聲,正是化生之術特有,陸漸再也忍耐不住,張眼望去,二女已然鬥在一起,寧凝襟袖飄逸,雙掌所至,熱浪騰空,炎風飛揚,姚晴指點灑落,指顧之間,藤蔓叢生,荊棘四起。
兩人各顯神通,這一戰不止拱衛師門,更加摻雜了許多別樣心思,縱然人比花嬌,皓腕凝雪,鬥到深處,出手既兇且狠,均不留情。姚晴真氣所到之處,不僅藤蔓長生,蛇牙鬼刺叢叢涌起,更有粗大根鬚破土而出,與藤蔓經濟上下呼應,專纏寧凝雙足。人羣中有人低聲問道:“菩提根麼?”溫黛見狀,露出欣慰之色。
姚晴雖有精進,無奈“無明神功”乃是火部頂尖兒的絕學,寧凝掌風所及,藤來藤斷,荊棘盡焚,菩提根雖強,竟無生根之處,反而變成火源,助長火部神通,姚晴技無所施,唯有竭力拖延,不過十餘招,便已氣息轉促,雪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