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下)

那掌櫃道:“瞧見了,進了酒樓,不吃不喝,便從後門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還說,有人問起,便將這張紙條交付。料來他說的就是客官你了。”說着將一張摺疊好的宣紙遞給陸漸,陸漸展開,一瞧只見紙上寫道:“五月二十五日趕到南京城外‘得一山莊’,屆時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寧不空留字。”箋尾尚有火部印戳。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當真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宣紙化爲漫天飛灰,轉身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聞言,顧不得驚駭,電馳光轉般掠過鬧事,趕到城外,仍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陸漸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聞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說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爺爺,立時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暮靄紛起,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急速轉會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戍卒,無人答應,情急之下,陸漸搶到城門之前,神力驟發,雙掌一推,鐵門槓哐的一聲,斷成兩截。城上兵丁士卒見此情形,魂飛魄散,均是望風而逃。陸漸無暇理會,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道:“寧不空,你給我滾出來。”聲如殷雷滾滾,響徹城中,經久不息,驚得城裡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數聲,陸漸煩躁略減,尋思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然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擾民,與倭寇惡霸無甚分別。

陸漸沮喪至極,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一心懲戒惡徒,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塊兒,寧不空又豈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裡,寧不空心腸狠毒,又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折磨於他。

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酸氣涌鼻,恨不得大哭一場。呆呆坐了半響,忽地將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寧不空既讓我前往那個‘得一山莊’,我到南京之前,他理應不會與爺爺爲難。”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趕到南京。陸漸只恐誤了日期,也不顧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縱身躍下高樓,奔出城外,乘着茫茫**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向着南京奔去。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只見災民如潮,擁入山東地界,不時可見饑民插標自賣,或是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賙濟,身上銀子轉手即空,望着災民慘狀,心如刀割,抵達淮揚地界,揚州鹽商受制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卻也未知。

陸漸一路走來,深感有心無力,不由忖道:“若能有個法子,叫天下間再無兵災飢謹,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和睦,互相敬愛,那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濛濛朧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只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志士,卻始終不能真正實現。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面對如此宏願,卻也只能想象一番罷了。

這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南京城南。陸漸快步前往,只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不少男女衣衫鮮麗,說笑不禁,三五成羣,亦向“得一山莊”方向走去。陸漸瞧得奇怪,忽覺口渴,便到路邊茶社喝茶,忽聽有人大聲說話,轉眼望去,兩個運酒的男子也在茶社裡喝茶閒聊。

只聽其中年長的說道:“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店裡,只是說‘一百壇久,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誰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讓他買光了,下次娶妾,瞧他還拿什麼喝去?聽說他還出動幾十匹快馬,五天之內,從京城、揚州、西安、濟南請來十幾位名廚,又請了好幾支崑曲班子,連魯王府的樂班子也讓他借來了,至於花燈錦緞,金銀珠寶,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場可大得很,沒十萬兩銀子不能濟事。”

“真是造孽。”年長者嘆道,“正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媳婦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都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瞧過一面,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道:“是誰家閨女?”年少者道:“家世卻不知道,聽說是他什麼師妹,姓,姓什麼,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和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說到這裡,忽聽“哐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只瞧一個農夫裝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滯,傻愣愣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他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怒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嗎打碎我的碗?賠來,賠來……”說着揪住那年輕人的衣襟,那年輕人任他搖晃,既不言語,亦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眼,喝道:“荒歲饑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這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那年長者卻啐了一口,摸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神色略緩,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麼善人?”那年長的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仍不說話,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隨着日光慢慢轉移,由長變短,短而復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豔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裡,一切色彩,無不是灰濛濛的,在他耳中,鑼鼓再響,也只不過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驀然間,陸漸幾乎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怎麼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不會聽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號啕痛哭,卻是哭不出來,想要放聲大叫,可沒有一點兒氣力。什麼黑天書,什麼大金剛神力,此時此地,統統化爲烏有,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大聲道,“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厲聲道:“收攤了,還不走麼?”話音方落,忽見陸漸身子一震,捂着臉跪了下去,雙肩聳動,眼淚從指縫裡如泉涌出,喉嚨裡發出嘶啞哭聲。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敢情是個臭瘋子,真他***晦氣。”惡念陡起,狠狠踹了陸漸一腳,陸漸身子前傾,臉頰撞着泥地。

“瘋子,瘋子。”茶博士口中大罵,又狠狠踢了陸漸兩腳,陸漸應腳滾了兩匝,一頭栽到茶社旁的爛泥坑裡,那裡本是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陸漸一滾,污泥穢物塗了滿臉,但卻兀自不覺,蜷着身子,放聲大哭。

茶博士平日裡受盡他人輕賤侮辱,今日難得輕賤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無比,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兩腳,方纔轉身關了鋪子,一搖一擺,哼着小調,向着“得一山莊”去了。餿氣,臭氣沖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會兒,忽覺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來,掉頭四顧,道路上空空蕩蕩,已無行人,極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陸漸踉蹌走了兩步,但覺雙腿發軟,臉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陸漸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麼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失去阿晴,還要再失去爺爺麼?”想到這兒,他攢袖拭去臉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山莊走去。

越近那喧囂之處,陸漸步子越發艱難。道路兩旁,風光佳秀,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杳杳去遠,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淚痕,俄而飄來,環繞在陸漸身邊,悽傷之意,絲絲入骨。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設什麼流水筵席,做什麼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只見兩匹駿馬迤儷而來,其中一匹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貼身奴僕孫貴,側目瞥着自己,嘴角掛着一絲譏笑。另一個騎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穀米,少爺不是狠狠賺了一筆?幾百桌菜餚,九牛一毛罷了。”

孫貴卻將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麼渾化,誰說少爺倒賣穀米了?”劉榮臉色一變,瞧了瞧陸漸,驀地眼露殺機,長鞭一圈,便向陸漸頸項纏來,不料鞭到半空,斜刺裡飛來一鞭,將劉榮馬鞭纏住,劉榮回頭愣道:“孫貴,你擋我作甚?”孫貴冷冷道:“今日是少爺大喜,不宜見血,料想這個臭叫花子,也不懂什麼。”劉榮面露尷尬之色,哼了一聲,揮鞭擊馬,飄然去了。孫貴望了陸漸一眼,見他神色呆怔,不覺嘿嘿一笑,打馬隨在劉榮身後。

陸漸不覺心潮起伏:“如此饑荒,沈秀還在倒賣穀米,真可謂喪盡天良,尤可恨的是,他還瞞着母親,假裝仁義。如此敗類,阿晴怎能嫁給他……”想到這裡,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約莫里許,遙見前方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粉白圍牆曲折如帶,走得近了,但見莊前亂哄哄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不就是所謂流水席麼?”當下越過衆人,方到莊門,便被莊丁攔住,喝道:“臭叫花子,一邊等着。莊子裡只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陸漸一皺眉,擡眼望去,但見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以隸書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上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打字:“四海淡然”。

正猶豫是否入內,忽聽莊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那劉榮走出莊門,大聲道:“方纔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賞御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麪饃饃,兩勺稀粥。”

衆人大喜,紛紛向着莊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莊園上空一時嗡嗡聲不絕,盡是阿諛奉承之言。劉榮掃視衆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忽聽莊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入莊。

陸漸聽到這裡,心一急,快步趕上,門前莊丁張臂欲攔,陸漸只一閃,身如無物,早已穿過衆人阻攔,到了莊門之內。衆莊丁又驚又怒,齊叫道:“臭叫花子,哪裡走?”紛紛搶上來捉拿陸漸,不料陸漸身法展開,身在人羣,如魚得水,一扭一動,身周衆人便覺身不由己,自然讓開一條路來,待得陸漸經過,即又合攏,將一衆莊丁擋在外面。

到了人羣前方,陸漸舉目一瞧,只見沈秀身着珠繡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着新人。那新人披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纖手,盈盈握着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似顫抖起來,淚眼模糊,喉間乾澀。轉眼望去,喜堂華美無比,大紅喜字下,沈舟虛夫婦並肩而坐,沈舟虛仍是一襲青衫,容色淡定,不見喜怒。商清影卻一掃素淡,身着盛妝,柳眉杏眼,膚白如玉,風韻楚楚,竟壓過喜堂上下一衆丫鬟貴婦,惹得堂下客人紛紛猜測,若是新娘子揭了蓋頭,這婆媳二人誰更美麗一些。

商清影見了愛子,喜上眉梢,只覺兒子風神俊秀,世間男子無人能比;又想到兒子娶了媳婦,勢必再無往日那般依戀自己,又不覺有些悵然若失。恍惚間,忽聽司儀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見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蓋,沈秀雙膝甫一着地,便伸手扶起,撫着沈秀鬢髮,輕聲道:“好孩兒,娶了媳婦,可得好好對待人家。”沈秀笑道:“媽,還用你說麼?我不但對她好,更會加倍孝敬孃親。”商清影心頭一亂,眉眼泛紅,爲掩窘狀,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轉眼看向沈舟虛,卻見他斜眼睨來,嘴角掛着一絲冷笑。沈秀不覺麪皮發燙,忽聽司儀又叫道:“夫妻對拜。”急忙收斂心神,更與新人拜過,但聽司儀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頭髮癢,狂喜不禁,拽着新人,方要轉身,忽聽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卻是比電還快,直奔喜堂。幾個莊丁擁上阻攔,卻被他合身一撞,紙糊也似,紛紛跌開。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頗有天部高手,見狀紛紛上前,數十拳腳齊向那人聚攏,那人渾如未覺,拳腳近身,一扭一閃,身上彷彿塗了一層油脂,拳腳無從着力,紛紛從他身側滑出,身上空門顯露,那人手肘頭撞,抵隙而入,霎時間悶哼之聲不絕,天部弟子紛紛癱倒。人羣中灰影閃動,來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驚,揮掌便打,不料那人一個筋斗,翻過沈秀頭頂,沈秀拳腳落空,慌忙將身一矮,旋風后轉,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腳伸出,輕輕點在那大紅喜字上,沈秀轉身之時,他已凌空翻回,復又落到沈秀身後。沈秀轉念不及,那人驀地凌空出膝,頂在他後心“至陽穴”上,撲通一聲,沈秀渾身軟麻,形如一個肉墊,被來人跪在膝下。

此人來勢奇快,似入無人之境,堂上堂下,沒有幾個人還過神來,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纔驚覺,一片譁然。卻見來人衣衫又髒又破,兩行淚水不絕滑落,在臉上泥污中留下兩道深痕,身子則是不住發抖,驀地兩手抱頭,向新娘大哭幾聲,忽又舉頭撞地,咚咚做響,喉嚨間嗚嗚咽咽,似乎叫喚某人名字,附近賓客隱約聽到“阿晴”兩字,均是不勝驚愕。那新娘卻似嚇呆了,木雕般佇立着,一動不動。這情形無比怪異,衆人相顧愕然,但又害怕這怪叫花子武功厲害,無人膽敢上前。

來人正是陸漸,他見婚禮已成,將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涌頭頂,渾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當真見了姚晴,卻有不知說什麼纔好,哭了幾聲,難受至極,唯有以頭搶地,才能化解心中憤懣。

難受之際,忽覺風來,陸漸只當天部高手來襲,心中暗怒,便想反擊,但一擡頭,卻是愣住,只見商清影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極大,伸出左手,掃將過來。這一下,無論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虛看出陸漸身份,忌憚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轉,正想對策,不料商清影心繫愛子,竟然奮不顧身撲向陸漸。沈舟虛阻攔不及,驚駭欲絕,心知陸漸舉手擡腳,威力絕大,妻子柔弱不武,決然擋不住大金剛神力輕輕一擊。

大堂上人人屏息,靜寂無聲,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陸漸一個耳光。陸漸不覺愣住,旁觀衆人更是駭然,望着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見商清影一咬牙,喝道:“還不讓開麼?”舉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陸漸右頰。陸漸卻如不覺,怔怔望着商清影,彷彿癡了一般。

“讓開。”商清影推了陸漸一把,卻如蚍蜉撼樹,哪能推動分毫,眼見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雙拳齊下,打在他雙肩眉梢。陸漸卻始終一動不動,既不還手,也不抵擋。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來拳,便覺呼吸急促,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你這人真可惡,幹嗎欺負我的秀兒,你,你再不讓,我,我便與你拼了。”說着低頭便要來撞陸漸。陸漸無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卻被商清影拂袖甩開,也不瞧上陸漸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見他鼻青臉腫,嘴脣也破了一塊,血流如注當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潑得陸漸滿臉。茶水洗去泥污,顯出陸漸本來面目,商清影認出他來,咦了一聲,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這樣,上次就該將你送去見官。”陸漸不知怎的,一遇這女子目光,氣勢便是大餒,怎也無法與之抗衡,聽他逼問,沒來由眼眶一熱,澀聲道:“沈夫人,對不住,我也知道不該來,可,可一見阿晴嫁人,我就心裡難過,恨不得死了纔好。”說到這裡,眼淚又流下來。

商清影初時只有怒意,但瞧陸漸神色如此愁苦,儼然遇上極傷心的事情,又不覺心中微軟,回頭問道:“秀兒,你認得他麼?”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後,聞言忙道:“我認得他,他和孩兒一樣,都喜歡姚師妹,但師妹最終垂青孩兒,這人心中不岔,故來尋釁。”

商清影才知這陸漸竟是爲情所困,無怪悲愁至此,想到這裡,更覺同情,苦笑道:“你難道不明白麼?情之一物,不可勉強。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給兩人,既然選了秀兒,便會與他白首偕老。你再傷心難過,也沒用處,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若不然,呆會兒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陸漸搖頭道,“你兒子人面獸心,我不許阿晴嫁他。”

“閉嘴。”商清影玉面漲紅,厲聲道,“你嫉妒秀兒也就罷了,如此血口噴人,不嫌無恥嗎?”陸漸道:“我哪有血口噴人……”他指着沈秀,定一定神,大聲道,“他殺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積穀米,高價賣出,害死無數百姓……”堂上一片譁然,衆人紛紛搖頭,商清影更覺陸漸胡攪蠻纏,可惡至極,些微好感也喪失殆盡,大聲道:“你要詆譭秀兒,也該尋幾個好些的理由。你說他殺害老人,真是胡說,秀兒平日最是尊老,見了窮苦老人,都要贈送銀兩;至於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頂,秀兒對姚姑娘的一片癡心,誰會看不出來?至於囤積穀米,更不對了,你瞧莊外,大婚之餘,秀兒也不忘賑濟災民,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做得到……”

陸漸道:“他,他……”他不善辯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只漲得面紅耳赤,沈秀見狀,膽氣略粗,揚聲道:“不錯,姓陸的,你這麼污衊本人,可有什麼憑證……”商清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眼裡流露憐愛之色,轉頭再瞧陸漸,冷冷道:“是啊,你有什麼憑證?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麼欺心枉理的話,你怎麼說得出來?”

陸漸明知沈秀底細,說到證據,卻是一件也無,空自心中氣惱,卻無半點兒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眼瞧着沈秀面露詭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還在假話連篇,若不吐實,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驚,急往後縮,商清影用身子將他擋住,瞪着陸漸,眉間透着無比堅毅。陸漸本想動武,見這情形,大感躊躇。這時忽聽沈舟虛徐徐道:“世間萬事,均說不過一個理字。陸道友,你是金剛傳人,當世高手。金剛一脈雖是空門,但歷代祖師濟事救人,道德淵深,從不胡作非爲。你今日擅闖婚堂,強奪人妻,更肆意污衊劣子。所作所爲,傷天害理,金剛一派歷代祖師地下有知,不知該當有何感想。”

陸漸一愣,大聲道:“沈先生,你這話不對,沈秀做的事,別人不知道,你號稱‘天算’,會不知嗎?”沈舟虛微微搖頭:“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麼,劣子性子雖有些不好,但重情愛物,心懷慈悲,你說的那些事情,盡都是憑空捏造罷了。”商清影聞言,心中大慰,望着沈舟虛,含笑點頭。陸漸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虛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說謊。”沈舟虛任他拽着,笑道:“怎麼,陸大俠,你連我這斷腿的瘸子也不放過?也罷,足下既是金剛傳人,武功蓋世,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漸臉色漲紫,道:“我,我……你,你……”驀地如泄氣的皮球,頹然放手,踉蹌後退兩步,回望四周,只見人人望着自己,無不露出鄙夷之色。陸漸心中茫然無比,掉頭望着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麼不說話,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爲何還要嫁他?”

大紅蓋頭纓絡低垂,經風一吹,輕輕搖晃,色澤變幻莫測。姚晴始終一動不動,寂如木石。剎那間,陸漸心底裡涌起一股絕望,只覺眼前發黑,喉嚨腥甜,驀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衆人見他吐血,正覺吃驚,忽聽莊外鑼鼓聲喧,嗩吶高唱,訝異中,一個莊丁慌張奔入,結結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皺眉道:“慌張什麼?”那莊丁道:“莊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缺,直往山莊裡亂闖。問他們做什麼,他們,他們說……”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麼?”

那莊丁神情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胡鬧!”沈舟虛臉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麼?”話音未落,忽見人羣騷動,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僕婢,轎伕擁着一個吉服女子娉娉嫋嫋,向着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頭大皺,沈秀卻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來的臭賊,竟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那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就不認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覺心中咯噔一下,額頭冒出密密汗珠,原來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裡偷養的情人,本是青樓女子,此時全然不顧規矩,趁機掀起蓋頭,左顧右盼。

沈秀又驚又怒,驀地臉色一沉,高叫道:“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柔,聲色俱厲,不由得心中委屈,雙眼一紅,滾下淚來,哽咽道:“不是你讓人來說,今日娶我入門的麼?怎麼,怎麼突然又不認了?”沈秀氣得雙眼噴火,若非衆目睽睽之下,定要將眼前女子拽將過來,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吼道:“少胡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話音未落,忽聽人羣裡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道:“你懂什麼,這叫做一箭雙鵰。”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鵰固然好,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羣中搜尋,那二人卻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盡是人臉,分不出是誰說話。這時間,忽又聽莊外鑼鼓喧天,沈秀心覺不妙,轉頭望去,一個莊丁又闖進來,喘氣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此言一出,堂上賓客譁然,紛紛掉頭望向門首,又見七八個僕婢擁着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莊。那女子並未蓋頭,而是帶着珠簾鳳冠,綽約看到沈秀,悲叫一聲,向他撲來。沈秀急忙讓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倘若再過幾日見不着你,我,我便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自己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當真驚怒難遏,忽聽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先叫一箭雙鵰,如今又叫什麼?”那個悶悶的聲音道:“還用說麼,自然叫做連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頭王八麼?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個沉悶聲音道:“那麼你說是什麼?”

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應該叫做‘三陽開泰’。”那個沉悶聲音道:“放屁,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麼能叫三陽開泰,應該叫做三陰開泰纔對。”先一人笑道:“三陽才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三陰開否’。”沈秀幾乎氣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亦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着吉服,驚詫之餘,互生恨妒,鬆開沈秀,對罵幾句,互相廝打起來。

樑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後生,再叫我兩聲前輩聽聽。”忽地眼前人影一晃,頭上一輕,斗笠已被陸漸揭開。陸漸瞪着他倒退兩步,滿臉不信之色,忽地一聲驚呼,上前將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縝,臭谷縝,你不學好,又來唬人。”叫到後面,已是喜極而泣。

谷縝見他如此激動,心中不勝感慨,俊眼泛紅,嘆了口氣,笑道:“乖後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這樣緊做什麼?”

陸漸聽得這話,又羞又惱,放開谷縝,狠狠給他一拳,罵道:“你不講義氣,既然沒死,怎麼也不找我?”谷縝笑道:“我不是找你來了麼?還幫你出了一口惡氣,給沈秀那小子娶了九個老婆,如今‘得一山莊’鬧成一鍋稀粥了,真他***過癮。”陸漸想到方纔送親隊伍接二連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縝手臂道:“這種缺德主意,虧你想得出來。”

谷縝笑笑,雙手互擊,從遠處樹後閃出兩人,正是張甲、劉乙。谷縝笑道:“這二位都是我的夥計,這次爲沈秀娶親,都是他們一手操辦。”又指陸漸道:“這位便是我常說的陸爺,還不來見過。”張、劉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見過陸爺。”谷縝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隨我來此耍寶,真是大材小用。”張甲笑道:“能隨谷爺耍寶,該是小材大用纔對。”谷縝笑了笑,揮手道:“此間沒你們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禮,默默去了。

陸漸滿腹好奇,眼見二人遠去。拉住谷縝,急急問道:“谷縝你怎麼活過來的?”“說來話長。”谷縝皺了皺眉,若有心事,“還是去我住所聊吧。”說着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僕人牽來兩匹駿馬,二人翻身上馬,疾馳數裡,便見一片柏林,霜皮溜雨,枝幹挺拔,密林幽處,隱約可見一所精舍。

谷縝下馬入林,將近精舍,便聽一個脆聲聲的聲音道:“哥哥回來了。”

墨綠影子晃動,谷萍兒奔出門外,見是谷縝撅嘴不樂。谷縝笑道:“萍兒你來接我嗎?”谷萍兒清哼一聲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縝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嗎?”谷萍兒吐出小舌頭,做個鬼臉:“纔不是呢,哥哥那麼小,你這麼大,纔不是呢。”谷縝神色黯然,嘆道:“萍兒,你閉上眼睛。”谷萍兒微一遲疑,閉上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宛如兩面小扇輕輕顫動。

谷縝默不作聲,撫摩她的細軟繡發,谷萍兒嬌軀忽地顫動起來,顫聲道:“哥哥,是你麼……”谷縝仍是默然,將她摟在懷裡,谷萍兒眼裡忽地流下淚來,反手抱着谷縝,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兒好怕,媽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萍兒好怕。”谷縝只是苦笑,仍不作聲。谷萍兒驀地張開眼睛,望着谷縝,神色十分好奇,說道:“真奇怪,你的樣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着我,感覺就像和哥哥一樣。”

谷縝笑道:“那是什麼感覺?”谷萍兒歪頭想想說到:“暖暖的,軟軟的,讓人心裡舒服。”說着又目不轉睛的盯着谷縝,驀地雙頰泛紅。谷縝道:“萍兒,你想什麼呢?”谷萍兒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還好。”說完咯咯一笑,掙開谷縝一溜煙奔入精舍,在花圃裡採了一朵花,在鼻間嗅着,露出歡喜沉醉之色。

谷縝望着她,心中不勝酸楚,陸漸走上前來,嘆道:“她的病還沒好麼?”谷縝點了點頭。陸漸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縝道:“她爲了我心智喪亂,我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陸漸點頭道:“理應如此,令尊呢?”

谷縝冷笑一聲,擺手道:“不要說他,我不愛聽。”陸漸心覺奇怪,又問道:“那麼施姑娘呢?”谷縝不作聲,步入內室,從桌上拈起一封書信,遞給陸漸。

陸漸展開一瞧,素箋上筆記娟秀,寫道:“我誤會於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爲,無顏與你相見,從此遠遊江湖,懺悔罪惡,若遭橫禍,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覓良配,來日大婚之日,愚女雖在天涯,也必禱之祝之,爲君祈福。”信箋後並未署名,水痕點點,宛若淚滴。

陸漸放下紙箋,嘆道:“施姑娘幾次幾乎害你性命,心中過意不去,不好意思見你吧。”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陸漸道:“她走的時候,你爲何不攔着她。”谷縝搖頭道:“我醒來時,她已走了。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傻魚兒固執的很,認準一個死理,九頭牛也拖不回來,只盼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之時她會趕來。”陸漸道:“爲什麼?”谷縝道:“那時東島西城放手一決,雙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間都會前來。”

陸漸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沒說你是怎麼活過來的?”谷縝苦笑道:“這還不簡單麼?穀神通根本就沒殺我,將我當場擊斃,不過是做戲罷了。”

陸漸恍然大悟,隨即疑惑道:“他爲何不殺你?”谷縝道:“這緣由他沒說,我也懶的問。但我料想,道理不外兩個: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東島行事,必要證據。既無有力證據,證我清白,便親手行刑,將我擊昏假死,以免讓我受那‘修羅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無疑。其二,他始終認爲我罪有應得,但手下留情,饒我性命,但無論什麼緣故,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陸漸皺眉道:“他好意救你,你爲何還要罵他?”谷縝道:“他若知我冤枉,當年爲何不肯信我,將我打入九幽絕獄受苦?他若認定我有罪,卻不殺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這東島之王,再說他這一掌下去,害得萍兒心智喪亂,只憑這一點,我便不原諒他。”

陸漸沉默一陣,嘆道:“我卻以爲,谷島王對你終是有情的……”谷縝面露不耐之色,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你是否見過我那位師父?”陸漸奇道:“你怎麼知道?”谷縝道:“我去過南京宮城,不見了樹下鐵盒。”陸漸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和傳國玉璽,放在桌上,將先後遭遇說了。谷縝初時大覺有趣,漸漸露出凝重之色,待陸漸說完,才道:“陸漸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兒精是誰麼?”陸漸茫然搖頭:“他們本事很大,想也不是無名之輩。”

“不是無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縝雙眉緊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當是山部之主,石將軍崔嶽,猴兒精卻是澤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陸漸心頭一震,恍然道:“難怪我看那猴兒精和沙天洹很像,原來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這山部之主和澤部之主,爲什麼要害你師傅?”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縝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來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變換,眉間透出濃濃憂色。陸漸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縝你怎麼了?走來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縝驀地駐足,一掌拍在牆柱上,沉聲道:“陸漸,你我只怕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陸漸吃驚:“什麼錯誤?”谷縝道:“我師父,我師父……”說到這裡,欲言又止,臉上露出極大的懊悔。

陸漸正想細問,忽聽室外谷萍兒喊道:“爹爹爹爹。”谷縝身子一震,搶出門外,陸漸也隨之趕出,遙見一個寬袍男子佇立花間,谷萍兒拉着那人衣袖,露出癡癡笑意,原來穀神通多年來容貌未變,谷萍兒縱只有六歲記憶,不認得長大的谷縝,卻能認出穀神通的樣子。穀神通撫着她頭,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谷縝臉色一寒,揚聲道:“你來做什麼?”穀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別,又將萍兒帶走,我這做父親的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

谷縝一挑雙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穀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縝兒,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這島王的地位,也會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縝冷笑一聲,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兒的瘋病,一個不得已就抹的過去麼?”穀神通搖頭道:“抹不過去。”谷縝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陸漸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縝,無論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麼恨他,也是他的兒子。”

谷縝身子聞言輕震,哼了一聲。穀神通目光一轉,凝注在陸漸身上,忽然間,他眼力透出一絲驚色,皺眉道:“陸道友,你近日可曾見過什麼人?”

陸漸一楞道:“島王這話什麼意思。”穀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說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體內藏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陸漸聞言一愣,他與穀神通交過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氣,玄妙無比,他這麼一說,必然不假。但陸漸運氣內視,並未不覺得不妥,正覺猶豫,穀神通忽地搖頭道:“你這樣感覺不出的。”說到這裡,忽一晃身,運掌拍來。

陸漸但覺穀神通掌力壓頂,如山如嶽,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揮拳抵擋。拳掌未交,穀神通招式忽變,化掌爲指,點向陸漸胸口,陸漸橫臂攔住,左掌劈出。

霎時間,二人兔起鶻落,鬥在一處,陸漸只覺穀神通招招奪命,不留餘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擋,必死無疑。一時間爲求自保,接連變相,將大金剛神力催到及至。鬥到約摸三十來招,陸漸方欲出拳,忽覺奇經八脈之中,各自涌起一股真氣,八種真氣便有八種滋味,輕重麻癢痠痛冷熱,變動不居,上下無常,有如仇寇,互相攻佔。陸漸氣息頓時受阻,眼望穀神通一掌飛來,自己這一拳卻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閉眼就死,身周勁力忽消,張眼望去,只見穀神通飄然後掠,負手而立,陸漸得了暇,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所至之處,八種真氣消散。就似從未有過,繼而運氣走遍全身,也沒發覺絲毫阻滯。

穀神通緩緩道:“陸道友,你體內的禍胎名叫‘六虛毒’隱藏與奇經八脈之中,平時循環相生,與你真氣同化,任你如何運功,也不會發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時,功力催發至極,便會突然發作,那時候,八勁紊亂,自相沖擊,以至真力受阻,大敗虧輸。”

陸漸臉色微變,心念數轉,猛的想起一個人來,脫口到:“難道是他……”

穀神通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點硃砂小痣。”陸漸聽他說的模樣與若虛先生一般無二,心中驚訝,不由點頭。穀神通目光一閃,說道:“他在哪兒?”

陸漸搖了搖頭。穀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數,劫數。”說到這裡,擡起頭來,望着天際流雲。怔怔出神。

穀神通微露苦笑,望着天際,彷彿自言自語:“當年我也料到他或許沒死,但囿於誓言,不能出島尋他。他那天劫極難解脫,要麼終身不動武,要麼便須將那心魔一分爲二,分由二人承擔。這‘分魔’之法艱難無比,我也只是聽說,不想當真被他練成。然而即使練成‘分魔’,若無適當人選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脫劫。那人神通蓋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無雙,雖只一半,尋常高手與之遭遇,勢必隨他入魔,經脈爆裂而死。唯有‘煉神’高手,心志堅圓,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魚和尚死後,‘煉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會幫他?只不料你也達到煉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來,老天爺尚未厭倦爭鬥,仍是站在他那一邊呢!”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隱隱猜到幾分,忍不住道:“谷島王,你,你也認得那人?”“怎麼不認得?”穀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敵,連我這‘穀神不死’的綽號,都是拜他所賜。”

陸漸倏地全無血色,失聲道:“萬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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