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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霧迷濛,晨光初露,展家的樓臺亭閣,綺窗朱戶,都掩映在霧色蒼茫裡。

大地還是靜悄悄的,沉睡未醒。

展家的迴廊深院,也是靜悄悄的。

忽然,天虹從迴廊深處,轉了出來,像一隻貓一樣,腳步輕柔無聲,神態機警而緊張,她不時回頭張望,腳下卻毫不停歇,快步向前走着。她經過一棵樹下,一隻鳥突然飛起,引起羣鳥驚飛。她吃了一驚,立即站住了,四面看看,見整個庭院仍是一片沉寂,她才按捺下急促跳動的心,繼續向前走去。

她來到雲飛的窗前,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伸手輕叩窗櫺。

雲飛正躺在牀上,用手枕着頭,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這是一個漫長的夜,太多的事壓在他的心頭,母親的病,天虹的嫁,父親的喜出望外,雲翔的跋扈囂張……他幾乎徹夜無眠。

聽到窗子上的響聲,他立刻翻身下牀。

“誰?”他問。

“是我,天虹。”天虹輕聲回答。

雲飛急忙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立刻,他接觸到天虹那炙熱的眼光。

“我馬上要去廚房,幫忙張嫂弄早餐,我利用這個時間,來跟你講兩句話,講完,我就走!”

雲飛震動着,深深看她。

“哦?”

天虹盯着他,心裡激盪着千言萬語。可是,沒有辦法慢慢談,她的時間不多。她很快地開了口,長話短說,把整夜未眠,整理出來的話,一股腦兒傾倒而出:

“這些年來,我最不能忘記的,就是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你誰都沒告訴,就只有告訴我,你要走了!記得那天晚上,我曾經說過,我會等你一輩子……”

他不安地打斷她。

“不要再提那些了,當時我就告訴過你,不要等我,絕對不要等我……”他咽口氣,搖搖頭,“我不會怪你的!”

她心裡掠過一抹痛楚,極力壓抑着自己激動的情緒。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雖然,我好希望……你有一點怪我……我沒辦法跟你長談,以後,我們雖然住在一個圍牆裡,一個屋檐下,但是,我們能夠說話的機會,恐怕等於零。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嫁給雲翔,有兩個理由……”

“你不需要跟我解釋……”

“需要!”她固執地說,回頭張望,“我這樣冒險前來,你最起碼聽一聽吧!”

“是。”雲飛屈服了。

“第一個理由,是我真的被他感動了,這些年來,他在我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工夫,使我終於相信,他如果沒有我簡直活不下去!所以,我嫁給他的時候很真誠,想爲他而忘掉你!”

他點頭不語。

“第二個理由,是……我的年齡已經不小,除了嫁入展家,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名正言順地在展家繼續住下去?永遠住下去。所以……我嫁了!”

雲飛心中一震,知道她說的,句句是實話,心裡就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她咬咬嘴脣,抽了口氣,繼續說:

“我知道,我們現在的地位,實在不方便單獨見面。別說雲翔是這樣忌諱着你,就算他不忌諱,我也不能出一丁點兒的錯!更不能讓你出一丁點兒的錯!所以,言盡於此。我必須走了!以後,我想,我也不會再來打攪你了!”她擡眼再看他,又加了一句,“有一句話放在心裡一天一夜,居然沒機會對你說:‘歡迎回家!’真的……”她的眼眶紅了,誠摯地,絞自內心地再重複一次,“歡迎回家!”說完,她匆匆轉身,“我去了!”

“天虹!”他忍不住低喊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

他想說什麼,又咽住了,只說:

“你……自己保重啊!”

她點點頭,眼圈一紅,快步地跑走了。

他目送她那瘦弱的身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園林深處,他才關上窗子。轉過身來,他情不自禁地往窗子上重重一靠,心裡沉甸甸地壓着悲哀。唉!家,這就是屬於“家”的無奈,纔回家第一天,就這樣把他層層包裹了。

早餐桌上,雲飛纔再一次見到雲翔。

一屋子的人,已經圍着餐桌坐下了,紀總管也過來一起吃早餐。紀總管在展家已經當了三十幾年的總管,掌管着展家所有的事業。早在二十幾年前,祖望就把東跨院撥給紀家住,所以,紀總管等於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興,就把他們找來一起吃飯。

天虹和丫頭們侍候着,天虹真像個“小媳婦”,悶不吭聲的,輕悄地擺着碗筷,雲飛進門,她連眼簾都不敢擡。祖望興致很好,看着雲飛,打心眼裡高興着,一直對紀總管說:

“好不容易,雲飛回來了,你要安排安排,哪些事歸雲飛管,哪些事歸雲翔管,要分清楚!你是總管,可別因爲雲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雲翔,知道嗎?”又掉頭看雲飛,“家裡這些事業,你想做什麼,管什麼,你儘管說!”

雲飛不安極了,很想說明自己什麼都不想管,又怕傷了祖望的感情,看到夢嫺那樣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說不出來了。紀總管一迭連聲地應着:

“一定的,一定的!雲飛是大哥,當然以雲飛爲主!”

品慧哼了一聲,滿臉的醋意。還來不及說什麼,雲翔大步走進餐廳來,一進門就誇張地對每個人打招呼:

“爹早!娘早!紀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氣。

“還早?我們都來了,你最後一個纔到!昨晚……”

雲翔飛快地接口:

“別提昨晚了!昨晚你們舒舒服服地在家裡吃酒席,我和天堯累得像龜孫子一樣,差點連命都送掉了!如果你們還有人怪我,我也會翻臉走人哦!”

“你昨晚忙什麼去了?”祖望問。

雲翔面不改色地回答:

“救火呀!”

品慧立刻驚呼起來:

“救火?你到哪裡去救火了?別給火燙到,我跟你說過幾百次,危險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啊!”

雲翔走到祖望面前,對父親一抱拳:

“爹,恭喜恭喜!”

“恭喜我什麼?”祖望被攪得一頭霧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來,大家都該覺得高興纔是!”

“爹!你不要滿腦子都想着雲飛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爲溪口那塊地,終於解決了,我們的紡織工廠,下個月就可以開工興建了!”

紀總管驚喜地看着他。

“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這塊地已經拖了兩年了!那蕭老頭搬了?”

“搬了!”雲翔一屁股坐進位子裡,誇張地喊着,“我快餓死了!”

天虹急忙端上飯來。雲翔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一扣,冷冷地說:

“家裡有丫頭老媽子一大羣,用得着你一大早跑廚房,再站着侍候大家吃飯嗎?”

“我……不是每天都這樣做的嗎?”天虹一愣,有點心虛地囁嚅着。

“從今天起,不要做這種表面文章了,是我的老婆,就拿出老婆的譜來!坐下!”雲翔用力一拉,天虹砰然一聲落座。

紀總管擡頭看看天虹,不敢有任何反應。

雲飛暗中咬咬牙,不能說什麼。

雲翔稀里呼嚕地扒了一口稀飯,擡頭對雲飛說:

“紡織工廠,原來是你的構想,可惜你這個人,永遠只有理想,沒有行動。做任何事,都顧慮這個,顧慮那個,最後就不了了之!”

雲飛皺皺眉頭:

“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無所顧忌的,想必,你已經做得轟轟烈烈了!”“轟轟烈烈倒未必,但是,你走的時候,它是八字沒一撇,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我不知道你是未卜先知呢,還是回來得太湊巧?不過,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對於我經手的事情,你最好少過問!”

雲飛心中有氣,瞪着雲翔,清晰有力地說:

“讓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我這次回來,不是要跟你爭家產,不是要跟你搶地盤!如果我在乎展家的萬貫家財,我當初就不會走!既然能走,就是什麼都可以拋開!你不要用你那個狹窄的心思,去扭曲每一個人!你放心吧,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樣都不會插手!”

“哈哈!好極了!我就要你這句話!”雲翔擡頭,大笑,環視滿桌的人,“爹!娘!大娘,還有我的老婆,和我的老丈人,你們大家都聽見了!你們都是見證!”他再掉頭,銳利地看雲飛,“自己說出口的話,可別反悔,今天是四月五日早晨……”他掏出一個懷錶看,“八點四十分!大家幫忙記着!如果以後有人賴賬……”

祖望情緒大壞,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說:

“你們兄弟兩個,就不能讓我有一點點高興的時候嗎?就算是在我面前演演戲,行不行?爲什麼一見面就像仇人一樣呢?”

祖望這一發怒,餐廳裡頓時鴉雀無聲。

夢嫺急忙給雲飛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天虹面無表情,紀總管賠着笑臉,品慧斜睨着雲飛,一副不屑的樣子。雲飛心裡大大一嘆,唉!家!這就是家了!

寄傲山莊燒燬之後的第三天,蕭鳴遠就草草地下了葬。

下葬那天,是悽悽涼涼的。參加葬禮的,除了雨鳳、雨鵑、小三、小四以外,就只有杜爺爺和杜奶奶這一對老鄰居了。事實上,這對老夫妻,也是溪口僅有的住戶了,在鳴遠死後,是他們兩夫妻收留了雨鳳姐弟。要不然,這幾天,他們都不知道要住到哪兒去纔好。寄傲山莊付之一炬,他們不只失去了家和父親,是失去了一切。身上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是杜奶奶找出幾件她女兒的舊衣裳,連夜改給幾個孩子穿。杜奶奶的女兒,早已嫁到遠地去了。

在“愛妻安淑涵之墓”的舊墳旁邊,新掘了一個大洞。雨鳳雨鵑姐妹,決定讓父親長眠在母親的身邊。

沒有人誦經,沒有儀式,棺木就這樣落入墓穴中。工人們收了繩索,一鏟一鏟的泥土蓋了上去。

雨鳳、雨鵑、小三、小四穿着麻衣,站在墳前,個個形容憔悴,眼睛紅腫。呆呆地看着那泥土把棺木掩蓋。

杜爺爺拈了一炷香過來,虔誠地對墓穴說話:

“鳴遠老弟,那天晚上,我看到火光,趕到寄傲山莊的時候,你已經去了,我沒能見你最後一面,真是痛心極了!你那幾只牲口,我就做了主,給你賣了,得的錢剛剛夠給你辦個喪事……小老弟,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五個孩子!可惜我們鄰

居,都已經被展家逼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婆,苦巴巴的,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你的忙……”

杜奶奶也拈着香,接口說:

“可是,雨鳳雨鵑是那麼聰明伶俐,一定會照顧好弟弟妹妹,鳴遠,你就安心去吧!”

雨鳳聽到杜爺爺和杜奶奶的話,心裡一陣絞痛,再也忍不住,含淚看着墓穴,悽楚地開了口:

“爹,你現在終於可以和娘在一起了!希望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給我們力量,因爲……爹……”她的淚水滾落下來,“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堅強,我好害怕……小五從火災以後到現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所以不能來給你送終,你知道,她從小身體就不好,現在,身上又是傷,又受了驚嚇,我真怕她撐不下去……爹,娘,請你們保佑小五,讓她好起來!請你們給我力量,讓我堅強,更請你們給我一點指示,這以後,我該怎麼辦?”

小四倔強地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這時,一挺肩膀,擡頭說:

“大姐,你不要擔心,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我已經十歲,可以做很多事了,我會挑起擔子,做活養活你們!聽說大風煤礦在招人手,我明天就去礦場工作!”

雨鵑一聽這個話,氣就來了,走上前去,抓着小四一陣亂搖,厲聲說:

“把你剛剛說的那些蠢話,全體收回去!”

小四被抓痛了,掙扎地喊:

“你幹嗎?”

雨鵑眼睛紅紅的,大聲地說:

“對!你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是蕭家的命脈!爹平常是如何器重你,爲了你,我常常和爹吵,說他重男輕女!他一天到晚唸叨着,要讓你受最好的教育,將來能去北京念大學!現在,爹身子還沒冷呢,你就想去當礦工了,你就這麼一點兒出息嗎?你給我向爹認錯!”就壓着小四的後腦,要他向墓穴低頭,“告訴爹,你會努力唸書,爲他爭一口氣!”

小四倔強地挺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頭,恨恨地說:

“唸書有什麼用,像爹,唸了那麼多書,最後給人活活燒死……”

雨鵑一氣,伸手就給了小四一巴掌,小四一躲,打在肩膀上。

“雨鵑!”雨鳳驚喊,“你怎麼了?”

小四捱了打,又驚又氣又痛,擡頭對雨鵑大叫:

“你打我?爹活着的時候,從沒有打過我,現在爹纔剛死,你就打我!”小四喊完,一轉身就跑,雨鳳飛快地攔住他,一把將他死死抱住,哽咽地喊:

“你去哪裡?我們五個,現在是相依爲命,誰也不能離開誰!”她蹲下身子,握緊小四的雙臂,含淚說:“二姐打你,是因爲她心裡積壓了太多的傷心,說不出口。你是蕭家唯一的男孩,她看着你,想着爹,她是代替爹,在這兒‘望子成龍’啊!”

雨鵑聽到雨鳳這話,正是說中她的心坎。她的淚就再也忍不住,稀里嘩啦地流了下來。她撲過去,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小四。哭着喊:

“小四!原諒我,原諒我……”

小四一反身,什麼話都沒說,也緊緊地擁住雨鵑。

小三忍不住,跑了過來,伸手抱住大家。

“我想哭,我好想哭啊!”小三哽咽着。

雨鳳把弟妹全體緊擁在懷,沉痛地說:

“大家哭吧!讓我們好好地哭一場吧!”

於是,四個兄弟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旁邊的杜爺爺和杜奶奶,也不能不跟着掉淚了。

鳴遠總算入土爲安了。

晚上,蕭家五姐弟擠在杜爺爺家的一間小房間裡,一籌莫展。桌上,桐油燈忽明忽暗的光線,照射着躺在牀上的小五。小五額上,燒傷的地方又紅又腫,起了一溜水泡,手上,腳上,全是燙傷。雨鳳和小三,拿着杜奶奶給的藥膏,不停地給她擦。但是,小五一直昏昏沉沉,嘴裡喃喃囈語。

雨鵑在室內像困獸般地走來走去。

雨鳳好擔心,目不轉睛地看着小五,着急地說:

“雨鵑,你看小五這個傷……我已經給她上了藥,怎麼還是起水泡了?不知道會不會留疤?小五最愛漂亮,如果留了疤,怎麼辦?”

雨鵑低着頭,只是一個勁兒地走來走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雨鳳的話。小五低喃地喊着:

“小兔兒,小兔兒……”

“可憐的小五,爲了那個小兔兒,一次掉到水裡,一次衝進火裡,最後,還是失去了那個小兔子!”雨鳳難過極了,她彎下腰去,摸着小五的頭,發現額頭燒得滾燙,害怕起來,哀聲地喊:“小五,睜開眼睛看看大姐,跟大姐說說話,好不好?”

小五轉動着頭,痛苦地呻吟着:

“爹,爹!小兔兒……救救小兔兒……”

小三看着小五,恐懼地問雨鳳:

“大姐,小五會不會……會不會……”

站在窗邊的小四,激動地喊了起來:

“不會!她會好起來!明天就又活蹦亂跳了!”他就衝到牀前,搖着小五,大聲地說:“小五!你起來,我給你當馬騎,帶你去看廟會!我扮小狗狗給你看!扮孫悟空給你看!隨你要做什麼,我都陪你去,而且永遠不跟你發脾氣了!醒來!小五!醒來!”

小三也撲到小五牀頭,急忙跟着說: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只要你醒過來,我陪你跳房子,玩泥娃娃,扮家家酒……你要玩什麼就玩什麼,我不會不耐煩了!”

雨鳳心中一酸,低頭撫摸小五。

“小五,你聽到了嗎?你要爲我們爭氣啊!娘去了,爹又走了,我們不能再失去你!小五,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吧!”

小五似乎聽到兄姐們的呼喚,睜開眼睛看了看,虛弱地笑了笑。

“大姐,大姐……”

“大姐在這兒,你要什麼?”雨鳳急忙撲下身子去。

“好多鳥鳥啊!”小五神志不清地說。

“鳥鳥?那兒有鳥鳥?”雨鳳一愣。

小五的眼睛又閉上了,雨鳳才知道她根本沒有清醒,她急切地伸手摸着小五的頭和身子,着急地站起身來。對雨鵑說:

“她在發燒,她渾身滾燙!我們應該送她去城裡看大夫,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可是,我們一塊錢都沒有,怎麼辦呢?現在住在杜爺爺家,也不是辦法,我們五個人要吃,杜爺爺和杜奶奶已經夠辛苦了,我們不能老讓別人養着,怎麼辦呢?”

雨鵑站定,“啪”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恨恨地說:

“我就是笨嘛!連一點大腦都沒有!驕傲是什麼東西?能夠換飯吃嗎?能夠給小五請大夫嗎?能夠買衣服鞋子嗎?能夠換到可住的地方嗎?什麼都不會!爲什麼要把錢袋還給那個王八蛋呢?不用白不用!”

“現在懊惱這個也沒有用,事實上,我也不會收那個錢的!爹的山莊,叫‘寄傲山莊’,不是嗎?”

“寄傲山莊?寄傲山莊已經變成灰燼了!還有什麼‘傲’不‘傲’?”雨鵑拼命在那個窄小的房間裡兜圈子,腳步越走越急,“我已經想破了腦袋,就是想不出辦法,不知道怎樣纔可以混進他們展家,一把火把他們家給燒得乾乾淨淨!”

雨鳳瞪着雨鵑,忍不住衝到她面前,抓住她的雙臂,搖着她,喊着:

“雨鵑,你醒一醒!小五躺在那兒,病得人事不知,你不想辦法救救小五,卻在那兒想些做不到的事!你瘋了嗎?我需要你和我同心協力照顧弟弟妹妹!求求你,先從報仇的念頭裡醒過來吧!現在,我們最需要做的事,不是報仇,是怎樣活下去!你聽到了嗎?”

雨鵑被喚醒了,她睜大眼睛看着雨鳳。然後,她一轉身,往門口就走。“你去哪兒?”

“去桐城想辦法!”

“你是存心和我慪氣還是鬼迷心竅了?這兒離桐城還有二十里,半夜三更,你怎麼去桐城?到了桐城,全城的人都在睡覺,你怎麼想辦法?”

雨鵑一陣煩躁,大聲起來。

“總之,坐在這兒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我去城裡再說!”

雨鳳的聲音也大了。

“你現在毫無頭緒,一個人摸黑進城去亂闖,如果再出事,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雨鵑腳一踩,眼眶紅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這時,一聲門響,杜爺爺和杜奶奶走了進來。杜奶奶走到雨鳳身邊,手裡緊握着兩塊大洋,塞進她手裡,慈祥地說:

“雨鳳雨鵑,你們姐妹兩個不要再吵了,我知道你們心裡有多急,這兒是兩塊大洋……是我們家裡所有的錢了,本來,是留着做棺材本的……可是,活着纔是最重要……快拿去給小五治病吧!明天一早,用我們那個板車,推她去城裡吧!”

雨鳳一愣。

“杜奶奶……我……我怎麼能拿你們這個錢?”

杜爺爺誠摯地接了口:

“拿去吧!救小五要緊,城裡有中醫又有西醫,還有外國人開的醫院,外國醫生好像對燒傷很有辦法,上次張家的阿牛在工廠裡被燙傷,就是去那兒治好的!連疤都沒有留!”

雨鳳眼裡燃起了希望。

“是嗎?連疤都沒有留嗎?”

“沒錯!我看小五這情況,是不能再耽擱了。”

雨鳳手裡握着那兩塊大洋,心裡矛盾極了:

“可是……可是……”

杜奶奶把她的手緊緊一合,讓她握住那兩塊大洋。

“這個節骨眼,你就別再說可是了!等你們有錢的時候,再還我,嗯?我和老頭子身子骨還挺硬朗的,這個錢可能好幾年都用不着!”

雨鳳握緊了那個救命的錢,不再說話了。

雨鵑走過來,撲通一聲,就給杜爺爺和杜奶奶跪下了。

雨鵑這一跪,雨鳳也跪下了。

雨鳳這一跪,小三和小四上前,也一溜跪下了。

杜爺爺和杜奶奶又驚又慌,伸出手去,不知道該拉哪一個纔好。

第二天一早,小五就躺在一個手推板車上,被兄姐們推到桐城,送進了“聖心醫院”。這家醫院是教會辦的,醫生護士都很和氣,立刻診治了小五。診治的結果,讓姐妹兩個全都心驚膽戰了:

“你們送來太晚,她的燒傷,本來不嚴重,可是她現在已經受到細菌感染,必須住院治療,什麼時候能出院,要看她恢復的情況!你們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她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醫生說。

雨鳳站不穩,跌坐

在一張椅子裡。

“百分之五十……這麼說,她有生命危險……”

“確實,她有生命危險!”

“那……住院要多少錢?”雨鵑問。

“我們是教會醫院,住院的費用會盡量算得低!但是,她必須用最新的消炎藥治療,藥費很高,當然,你們也可以用普通的藥來治,治得好治不好,就要碰運氣了!”

雨鳳還來不及說話,雨鵑斬釘斷鐵地、堅定有力地說:

“大夫,請你救救我妹妹,不管多貴的藥,你儘管用,醫藥費我們會付出來的!”

小五住進了一間大病房,病房裡有好多人,像個難民營一樣。小五躺在那張潔白的大牀裡,顯得又瘦又小,那脆弱的生命,似乎隨時可以消失。雨鳳、雨鵑沒辦法在病牀前面照顧,要出去找錢。只得叮囑小三小四,守在病牀前面照顧妹妹,把繳住院費剩下的錢,大部分都交給了小三。姐妹兩個看着人事不知的小五,看着茫然失措的小三和小四,真是千不放心,萬不放心。但是,醫藥費沒有,住處沒有,食衣住行,樣樣沒有……她們只得擱下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醫院,去想辦法了。

桐城,是個很繁榮的城市。市中心,也是商店林立,車水馬龍的。

姐妹兩個,不認得任何人,沒有背景,沒有關係,也沒有絲毫謀職的經驗。兩人開始了好幾天的“盲目求職”。這才知道,她們將近二十年的生命,都太幸福了。像是剛孵出的小雞,一直生活在父母溫暖的大翅膀下,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什麼叫“走投無路”。

她們幾乎去了每一家店鋪,一家又一家地問:你們需要店員嗎?你們需要人手嗎?你們需要丫頭嗎……得到的答案,全是搖頭,看到的臉孔,都是冷漠的。

連續兩天,她們走得腳底都磨出了水泡,筋疲力盡,仍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天,有個好心的老闆娘,同情地看着她們說:

“這年頭,大家都是自己的活自己幹,找工作可不容易。除非你們去‘綺翠院’!”

“綺翠院在那條街?”雨鵑慌忙問。

“就在布袋衚衕!”

兩人也沒細問,就到了“綺翠院”,立刻被帶進一間佈置得還很雅緻的花廳,來了一個穿得很華麗的中年婦人,對她們兩個很感興趣地、上上下下地打量。

“找工作啊?缺錢用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嗎?”婦人和顏悅色地問。

“是啊!是啊!我們姐妹粗活細活都可以幹!”雨鳳連忙點頭。

“我可以讓你們馬上賺到錢!你們需要多少?”婦人問。

雨鳳一呆,覺得不太對頭。

“我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們到我綺翠院裡來找工作,居然不知道我們綺翠院是幹什麼的嗎?”婦人笑了,“大家打開窗子說亮話,如果不是沒路走了,你們也不會來找我!我呢?是專門給大家解決困難的,你們來找我,就找對人了!我們這兒,就是賺錢多,賺錢快……”

“怎麼個賺法?有多快?”雨鵑急急地問。

“我可以馬上付給你們一人五塊銀元!”

“馬上嗎?”

“馬上!而且,你們以後每個月的收入肯定在五塊錢以上,只要你們肯幹活!”

“我們肯幹,一定肯幹……”雨鵑一個勁兒地點頭。

“那麼,你們要寫個字據給我們,保證三年之內,都在我們綺翠院做事,不轉行!”說着,就推了一張字據到兩人的面前。

“大嬸……這工作的性質到底是……”

雨鳳話沒問完,房門砰然一響,一個年輕的女子,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地衝進門來,嘴裡尖叫着:

“大嬸!救我……大姊……”

在女子背後,一個面貌浄貯的男子,正狂怒地追來,怒罵着:

“媽的!你以爲你還是貞潔大姑娘嗎?這樣也不幹,那樣也不幹!我今天就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你給我滾回來!”

男子伸手一抓,女子逃避不及,“嗤啦”一聲,上衣被撕破,女子用手拼命護着肚兜,哭着喊:

“大嬸!救命啊……我不幹了,我不幹了……”

婦人正在和雨鳳姐妹談話,被這樣一攪局,氣壞了,抓住女子的胳臂一吼:

“不幹!不幹就把錢還來,你以爲我綺翠院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男子一躥就躥上前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捉住女子,往門外拖去,女子一路高叫着“救命”。門口,鶯鶯燕燕都伸頭進來看熱鬧。

雨鳳、雨鵑相對一看。雨鵑一把拉住雨鳳的手,大喊:

“快跑啊!”

兩人轉身,奪門而去。一口氣跑到街上,還繼續奔跑了好一段路,才站定。兩人拍着胸口,驚魂未定。

“好險,差一點把自己給賣了!”雨鳳說。

“嚇得我一身冷汗!馬上給錢,簡直是個陷阱嘛!以後不能這麼魯莽,找工作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什麼地方?”

雨鳳嘆口氣,又累又沮喪。

“出來又是一整天,一點收穫都沒有,累得筋疲力盡,餓得頭昏眼花,還被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知道小五怎樣了,我們還是先回醫院吧!明天再繼續努力!”雨鵑說。兩人疲倦地,沮喪地,彼此攙扶着回到醫院。才走到病房門口,小三就滿面愁容地從裡面迎了出來。

“你們怎麼這麼久纔回來?”

“小五怎樣了?”雨鳳心驚肉跳地問。

“小五很好,大夫說有很大的進步,燒也退了,現在睡得很香……”小三急忙說,“可是,小四不見了!”

“你說小四不見了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一直跟你在醫院嗎?”雨鵑驚問。“今天你們剛走,小四就說他在醫院裡待不下去,他說,他出去逛逛就回來!然後,他就走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雨鵑怔了怔,又急又氣。

“這就是男孩子的毛病,一點耐心都沒有!要他在醫院裡陪陪妹妹,他都待不住,氣死我了!”

“可是,他去哪裡了?這桐城他一共也沒來過幾次,人生地不熟的,他能逛到哪裡去呢?”雨鳳看小三,“你是不是把錢都交給他了?”

“沒有啊,錢都在我這裡!”

雨鵑越想越氣。

“叫他不要離開小五,他居然跑出去逛街!等他回來,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正說着,小四回來了。他看來十分狼狽,衣服上全是黑灰,臉上也是東一塊黑,西一塊黑,腳一跛一跛的。他一擡頭,看到三個姐姐,有點心慌,努力掩飾自己的跛腿,若無其事地喊:

“大姐,二姐,你們找到工作了嗎?”

雨鳳驚愕地看着他。

“你怎麼了?遇到壞人了嗎?你身上又沒錢,總不會被搶劫吧?”

“你跑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在醫院裡陪小五,跑到外面去鬧事,你想把我氣死是不是?”雨鵑看到他就生氣。“我沒鬧事……”

“給我看你的腿是怎麼回事?”雨鵑伸手去拉他。

小四忙着去躲。

“我沒事,沒事,只是摔了一跤,你們女人,就是會大驚小怪!”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們女人,個個忙得頭昏腦漲,你一個人出去逛街,還打傷了回來!你不在乎我們的辛苦,也不怕我們擔心嗎?”

“誰說我打傷了回來?”

“沒打傷,你的腿是怎麼了?”雨鵑伸手一把抓牢了他,就去掀他的褲管。小四被雨鵑這樣用力一拉,不禁“哎喲”“哎喲”叫出聲。

“別抓我,好疼!”

雨鵑掀開褲管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小四膝蓋上血跡斑斑,破了好大一塊。

“哎呀!怎麼傷成這樣?還好現在是在醫院,我們趕快去找個護士小姐,給你上藥包紮一下……”雨鳳喊着。

“不要了!根本沒怎樣,上個藥又要錢,我纔不要上呢!”小四拼命掙扎。

“你知道什麼都要錢,你爲什麼不安安靜靜地待在醫院裡……”雨鵑吼他。小四實在忍不住了,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銅板,往雨鵑手裡一塞:

“喏!這個給你們,付小五的醫藥費,我知道不夠,明天再去賺!”

雨鳳、雨鵑、小三全部一呆。雨鳳立即蹲下身子,拉住小四的手,扳開他的手指一看。只見他的手掌上,都磨破了皮,沁着血絲。雨鳳臉色發白了。

“你去哪裡了?”

小四低頭不語。

“你去了礦場,你去做童工?”雨鳳明白了。

小四看到瞞不過去了,只好說了:

“本來以爲天黑以前一定趕得回來,誰知道礦場在山上,好遠,來回就走了好久,那個推煤渣的車,看起來沒什麼,推起來好重,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不過,沒關係,一回生,二回熟,明天有經驗了,就會好多了!”

雨鳳把小四緊緊一抱,淚水就奪眶而出。

雨鵑這才知道冤枉了小四,又是後悔,又是心痛,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四努力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安慰着兩個姐姐。

“沒關係!礦場那兒,比我小的人還有呢,人家都做得好好的!我明天就不會再摔了!”

“還說明天!你明天敢再去……”雨鳳哽咽着喊。

“與其你去礦場推煤車,不如我去綺翠院算了!”雨鵑脫口而出。

雨鳳大驚,放開小四,抓住雨鵑,一陣亂搖。

“雨鵑,你怎麼說這種話,你不要嚇我!你想都不能想!答應我,你想都不要想!我們好歹還是蕭鳴遠的女兒啊!”

“可是,我們要怎麼辦?”

雨鳳挺了挺背脊,努力振作自己。

“我們明天再去努力!我們拼命拼命地找工作,我不相信在這個桐城,沒有我們生存的地方!”她抓住小四,嚴重地警告他:“小四!你已經渾身都是傷,不許再去礦場了!如果你再去礦場,我……我……”她說不下去,哭了。

“大姐,你別哭嘛!我最怕看到你哭,我不去,不去就好了,你不要哭呀!”

雨鳳的淚,更是潸潸而下了。

小三、雨鵑的眼眶都溼了,四人緊緊靠在一起,彼此淚眼相看,都是滿腹傷心,千般無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