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兒女回到了身邊,李世民感覺生活開始變得豐富而多彩。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木偶,一隻揹負了千斤重擔的木偶。每天所面對的都是那些國家大事,每天要辦理的都是那些令人焦頭爛額的瑣事。幾乎沒有一天,他是在爲自己而活。很多時間,忙碌了停歇下來,他會感覺到無邊的空虛和寂寞。
原來雄霸天下的王者,也是凡人肉軀。需要真正屬於自己的樂趣來調劑生活,需要親情來融化自己的焦慮。親情,始終都是一種無法取代的神奇力量。李適這個伯父和養父,還有那些皇族的兄弟姐妹阿叔阿婆,在李世民看來都沒有什麼親情可言,甚至在面對那些碌碌無爲的龍子龍孫的時候,他心中還免不了會有些鬱悶和反感。唯有墨衣和吳月琳,以及她們爲自己生下的骨肉,纔是真正的親情。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纔會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天倫之樂。人生,彷彿這時候才變得完整。
過了幾天,天色終於放晴。沉厚的積雪開始漸漸化去,太陽的光芒顯得異常的刺眼。被冰封的帝都,開始漸漸恢復生機。百姓軍士們,開始清理城中和皇宮裡的積雪。朱雀大道上出現了往來的車旅商隊,西市的商鋪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東風吹起的時候,人們彷彿都嗅到了空氣中彌散的春天的味道。東宮的花園裡,已有一些枝條抽出嫩芽。
新的一年,開始了。
李世民在東宮裡陪着妻子兒女相處了幾天,度過了近一兩年以來最愜意的一段時光。天色放晴以後,朝堂的公假也剛好結束了。各省各部的官員,開始按部就班地開始辦理公務。太極殿前的鐘鼓樓,每天都奏響鐘鼓聲,指揮着大唐的大腦進行各項工作。
二月初八。日子離得不遠了。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在默默的等着這一天的到來。從這一天起,大唐的歷史就將翻開新地一頁。整個王朝將在一個新的國君的領導之下,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李世民的心中,卻在思索着一件讓他頭疼了許久的事情:立後,與立儲。
平心而論,從個人感情上講。李世民絕對願意孤獨墨衣這個女人坐在自己地龍椅邊,和自己一起龍御天下。但他也十分的清楚,立後這件事情,不是全憑個人喜好就能決定的。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尤其是。要立墨衣這樣一個在長安全無根基、身上帶着胡蠻血統、又是在蠻邦出身的女子爲後。天下仕人和朝中的仕大夫們,很有理由不贊成他這個做法。現在看來,他身邊地這兩個女人,倒是吳月琳最有可能被立爲皇后。可惜她的肚子不爭氣,至今沒有給他添上兒子。一個沒有生出皇子的皇后。也是不能合格地。
所以,他感覺有些棘手。登基的日子一天天挨近,他卻一直沒有拿定主意。
李世民決定。去見一見李勉。李勉不僅是他的老師,也是李家現今輩份最高的宗親。聽一聽他的意見,或許會有些啓發。
一個寒冬過去,李勉彷彿老得更厲害了。李世民來看他的時候,李勉幾乎不能起身行禮,而只能靠在枕頭上以手抹額,象徵性的見過了禮。他的身上蓋着六七牀厚實地棉被,整個房間裡也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
“玄卿公。身體可曾康健?”李世民坐到榻邊,有些擔憂的看着李勉。
李勉瘦削的臉,幾乎就可以看出一個骷髏形狀,一絲肉也沒有。昏黃的眼睛,凌亂地頭髮。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行將就木了的人。
“甚好,甚好。”李勉聲音粗重緩慢地說道。“有勞太子殿下親自登門來探望了。老朽已經是油盡燈枯,死活撐着熬過這個冬天,就是等着親眼看到殿下登基。想來,日子也不久了吧?”
“嗯……還有十天左右。”李世民替他掖了掖被子,說道,“玄卿公生了重病,爲何也沒有派人來通知學生一聲?東宮裡有的是天天閒散着的御醫和大量的名貴藥材。稍後我就派幾個御醫來替玄卿公看看。”
“不必了,不必了。”李勉吃力的擺了擺手,臉上擠出了一絲笑,說道,“誰來了,也瞧不出什麼病。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已經七十有二了,老天爺這時候纔想到召我回去,也算是給足了顏面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人,終歸是要去的。我能活到今天看到殿下登基爲帝,已經十分幸運了。顏老太師,就沒有老朽這樣的福份,呵呵!”
李世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玄卿公,你可要保重身體。我就算是登基了,還有許多的事情要請教你。眼前,就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讓我懸而難決。所以,學生特意想問一問玄卿公的意思。”
李勉昏黃的老眼裡略閃過一道星芒,說道:“太子說來聽聽?”
“就是關於,我登基之後立後與立儲的事情。”李世民說道,“皇后母儀天下掌管後宮,儲君更是國之根基不可動搖。這兩個人選,讓我左右爲難不好篤定。所以,想請玄卿公說一說你的意見。”
李世民擔心自己耳背聽不清楚,還特意靠近了許多。待李世民說完以後,他馬上又躺倒了下去,連眼睛都閉上了。
良久,李勉一言不發。若不是有輕微的呼吸吹動了他頜下的長鬚,李世民都要以爲他已經歸天了。
“玄卿公?……”李世民疑惑的輕聲問了一句。
李勉緩緩睜開了眼睛,凝重的看着李世民,說道:“自古以來皆是疏不間親。太子殿下,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爲你出主意。唯獨這一件,不能。老朽雖然是行將就木,可是我的兒孫族親,仍然要生活下去。我不能因爲一時失言,而讓他們落下禍根。所以。希望你能原諒。”
李世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點頭道:“我明白。我不勉強玄卿公。”他心中想道:自古以來,無論是多麼親近的臣子,也是不敢輕易對這種事情發表意見的。當初武元衡,也是這樣的一個態度。李勉會這樣,李世民也沒感覺有什麼奇怪。誰能知道幾十年後,是誰在坐領江山?如果到時候是李勉所說的那個儲君還好一點;如果不是……難說不會有人找他地後人秋後算賬。這種事情。在皇家與大臣之間屢見不鮮。這也不是什麼一句膽小怕事能概括得清楚的。本來干預皇家的家事,就是爲臣子的大忌之一。
李勉彷彿有些累了,又閉上了眼睛歇了半晌,然後低沉的說道:“老朽不能爲殿下拿什麼主意。但是,有一個人卻能。這世上。也唯有這一個人,能爲殿下出主意。”
“是誰?”
“當今皇帝。”李勉說道,“他現在雖然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皇帝了,但是……像你要立後、立儲這種事情,他還是可以給你一些指引的。去大明宮見皇帝吧。或許會有意想不到地收穫的。”
李世民似是而非的點了點頭:“學生,就聽玄卿公的。”
拜別了李勉,李世民有些猶豫的走進了皇城。
真地要去見那個百無一用的李適麼?那麼一個沒主見的人。能爲自己拿主意?
也罷,不抱希望去隨便走一走好了,就當是表示對李勉的尊重。
過了一個年,李適又胖了許多。他身上頂着一領厚實的皮裘坐在火爐邊,滿面紅光地看着李世民。
“父皇,事情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李世民把立儲和立後的事情,以及自己心中的想未能對李適說了一遍。然後,就定定地看着他。
李適輪了幾下眼珠子。乾咳了一聲說道:“你……不是一向很有主見麼?這種事情,怎麼又想到來問我了?”
李世民苦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在我看來,天下的事情都好辦,唯有這件事情不太好辦。畢竟手背手心都是肉,誰也不好虧待了。你是我的父皇。也唯有指望你能給我指條明路了。”
李適笑了一笑,有些得意的撫了撫鬍鬚。然後說道:“如你所說,你自己更加喜歡獨孤墨衣那個蠻女;可是,從形勢上看,偏偏吳月琳又更適合被立爲皇后。但是,這個吳月琳又沒給你生兒子……的確是挺麻煩。既然這麼麻煩,那索性……都不立好了。”
“不立?”李世民眉頭一皺,“既不立後,也不立儲?”
“是啊,這有什麼大不了?”李適大咧咧的說道,“我的父皇當年就沒有立後。我母后還是歸天之後才被追諡爲皇后的。而我呢,身爲皇長子,也在二十四歲那年才被立爲國儲太子。這不是很正常麼?我看就沒什麼可棘手地。”
李世民恍然一怔:還真是旁觀者清!李適這個看似愚笨到了極點的法子,看來還真是挺合適的。大唐一百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習慣唐初時的那些做法:即刻立後、儘早立儲。到了近些年,這些做法已經發生了變化了……我居然一直忽略這一點!
不立後,後宮四妃平起平坐;不立儲,到時候諸皇子也一視同仁。想當初,我也是急着立儲,結果立了長子李承乾……後來這個混賬東西越來越不爭氣,居然還要鬧起了反叛。要是能晚些時日立儲,我是不是能有一些更好的選擇呢?這件事情,明顯是有利有弊,但其中如何平衡如何取捨,我相信自己應該能處理得好!
李適眨了幾下眼睛看着李世民,疑惑道:“怎麼了,你認爲這樣不妥麼?那你就立孤獨墨衣當皇后好了。反正她也爲你生了皇長子。只不過,將來誰也不能保證你這個長子是不是成器,也不能保證這個蠻女會不會被天下仕人百姓所反感。這種大事,你可別全憑一己之好惡來決定。這一回,你不如聽我地:暫不立後,暫不立儲。等個十幾二十年,日久見人心,一切都會順其自然了。”
“順其自然,有道理。”李世民連連點頭,拱起手來拜了幾拜,“多謝父皇提點!”
“嗯,好說、好說。”李適肥胖的大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頗有幾分得意。然後他悠然地說道,“再過幾天,就是你登基的大日子了。大典祭奠列祖列宗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心慌。人人都想坐上這把龍椅,可是實際上,它卻不是那麼好坐的。到時候能不能向列祖列宗交待,可就不關我的事情了。從那一刻起,所有的重擔都將壓到你的肩頭。而我,也就徹底的解脫了。”
李世民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父皇就安心的在大明宮裡享福吧。所有的事情,由我來一力承擔。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後悔。將來到了地下面對列祖列宗的時候,相信我也能理直氣壯了。”
“你能做到就最好了。”李適滿不在乎的長聲說道,“怕就怕,說來容易做來難嘍!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什麼事情,你就自己忙去吧。憋了一整個冬天,我要出去活動活動,打打馬球去了。”
李世民離開了大明宮,突然感覺一陣輕鬆,心中暗自道:原來,有些事情是被我想得複雜了。想要一碗水擔平……用用李適的那種笨法子,也不是太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