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見出城這二將,面目醜陋猙獰,周身野性瀰漫,又是使叉,暗自笑道:“解珍、解寶兄弟若在,倒同他是雙好對手,如今也只好某家獨自消受!”
他本要以一敵二,不料兩個野漢,倒有傲氣,其中一個出城便止步,唯有另一個大踏步衝了上來。
衝上來的便是蒲察,這廝張着大口,嗷嗷怪叫,因少一顆門牙,只叫幾聲,涎水便自缺牙處流出,垂落在嘴脣外,甩來甩去,真個是惡形惡相!
蒲察藉着衝勢,往前一躍,呼地便是一叉。
林沖見他叉來得快,不敢怠慢,忙把蛇矛招架。
兩般兵刃相逢,一聲大響,蒲察衝勢立止,落回地面,林沖胯下那匹良駒,咴咴兒一聲悲叫,踉蹌後退幾步。
林沖暗驚道:這廝好大氣力!
他藉着馬匹退勢,一帶馬繮,向側裡跑開。
蒲察大怒,指着罵道:“你……逃了……我的……烤羊……”
不料林沖只跑開十餘步,便勒住馬,一偏腿,下了馬背,倒持着蛇矛,氣勢洶洶向他走來。
老曹這邊掠陣衆將,關勝、花榮齊驚道:“林教頭竟要步戰!”
眼見林沖越走越快,最後幾步更是疾衝,大喝一聲,單手提了蛇矛尾梢,掄起就砸,曹操陣上看見,齊齊驚呼。
林沖八尺上下身高,在男子中已堪稱魁梧,然而方纔在馬上還不覺得,此刻離那金將近了,才發現他矮了人家足有一頭,身形亦小了不止一號。
那金將只一叉,連戰馬都震退,力氣可見一斑,林沖此時下馬,再無馬力可借,已是此消彼長,偏還拿出這般拼力的招數,怎叫衆人不驚?
蒲察見林沖單手持矛砸來,心中狂怒,大吼一聲,也只一手提起鋼叉,運足平生之力,往上就掄。
這是不肯佔林沖便宜,大家單手對單手!
蒲察都想好了,這一叉掄上去,定然要把他蛇矛震得脫手,自己借反震之力,順勢一下子砸落,便把這敵將砸成個餅餅也。
然而千算萬算,這野人萬萬沒算到,就在兩般兵刃將將相撞的霎那,對方蛇矛呼的往回一抽。
要知他也是身經百戰之人,看得清清楚楚,敵將先走、後跑,藉着奔跑之勢掄起了蛇矛,分明把全身力氣都運轉在蛇矛上,按武林中行話,便是招式已老!
不然蒲察如何敢放膽,也使出十成大力同他蠻打?
他卻不曉得,林沖此時槍術上的修爲,已是真正到了巔峰。
掌中這條蛇矛,便似自家延伸出的器官一般,一身力道遊走周身,如活水般靈動不休,看似使老的招數,只是沉步急蹲、順勢狼腰輕擰,帶動右手一撤,那看似去勢無回的鐵矛,輕輕巧巧便又縮了回去。
他這一招,看似簡單,不過是一砸一收罷了,其實裡面的講究,真正大了去了。
滿梁山上,能把這一砸一收,這麼風輕雲淡使出來的,怕是不超過十個。
再看蒲察,樂子可就大了。
林沖有這般身手,蒲察難道也有?他也只得眼睜睜看着自己左臂,提着沉甸甸叉子,不由自主往外揚起,胸腹之間,空門大開。
林沖方纔猛衝之際,忽然沉步蹲身,這一下變化之快,“一眨眼”都不足以形容。
然而蹲身尚還未穩,腳掌又已發力,急推地面,腰肢驀然回甩,撤回的右臂呼的搗出——
就這一下急凝急放,林教頭遍體筋肉,彷彿擰成了一條鞭,前力、後力、新力、舊力,貫通一氣,渾然一體,但聽四下裡啪啪脆響,卻是他身形扭轉,運勁太快,以至於炸開了周身空氣。
至於那條蛇矛,更是驚雷逝電一般,以眨眼都不及的速度,嗤的扎出!
噗的一下,自蒲察心口入、背後出,前胸後背,那麼老厚的毛皮、鎧甲,便似紙糊一般裂開。
長風吹蕩而過,滿地塵沙,隨之捲起,城上城下,一片寂然。
唯有中間戰場處,一人揚手揮叉,一人挺身出矛,雕塑般凝固不動。
那從蒲察背後刺出的蛇矛,鮮血順着閃亮的鋒刃,滴滴答答不絕流落。
這兩人可不是故意如此。
於蒲察,是一瞬之間,心臟炸裂,巨震之下,周身難動。
於林沖,則是方纔那般發力,實已超越了人體之極限,故此稍作遲緩,待這股力道緩緩散去,方纔不傷己身。
當!
蒲察鋼叉跌落,他費力低下頭,看了看胸前的矛身,又擡頭看看林沖,咧開缺門牙的嘴,似哭似笑,低聲道:“烤羊……早知不吃……”
眼一閉,就此氣絕。
林沖眨了眨眼,他雖聽得懂女真話,此刻卻懷疑自己聽錯了,敵將說的是烤羊麼?
他吸一口氣,調勻呼吸,拔矛,起身。
蒲察屍身,應聲而倒。
林沖原地踢腿、扭腰,活動一下筋骨,左手一指胡巴魯:“那漢子,且來再戰!”
曹操“哈哈”一聲輕笑,這才從方纔震驚中回過神,連連拍手,高聲道:“林兄弟,好本事!”
轟的一下,遼軍陣上,彩聲如雷。
不論是老曹自家兄弟,還是麾下的漢兒、契丹人,此刻人人眼中,都流露出敬仰沉醉之色。
城牆之上,金兵氣勢一沮。
要知這胡巴魯、蒲察二將,於金軍之中,便如比蒙之於獸人,乃是戰爭巨獸一般的存在,以往廝殺,便是精悍兵卒數百人結陣,也難擋他二人衝殺,手中各自都有許多遼國勇將的性命。
便是撒離喝、韓常這等深知林沖武勇的人,也不曾想到他下馬步戰,竟然一個照面,便殺死了蒲察。
胡巴魯扭頭就往城裡跑。
韓常微微搖頭,喝道:“關上城門!”
“且慢!”完顏銀術可驀然大喝,眼中兇光閃爍,惡狠狠望向韓常:“胡巴魯敗了麼?”
韓常愕然,見他神色兇厲,扭過頭去,忍怒不言。
林沖見跑了胡巴魯,不以爲意,自回身上了戰馬,把蛇矛指着城上喝道:“還有誰個敢來廝殺!”
叫了十餘聲不應,曹操見狀,只道敵人士氣已沮,便要下令打城,忽聽一聲獸吼,自城門中傳來,軍中許多馬匹,頓時豎耳踏蹄,煩躁不安起來。
老曹眉頭一皺,凝目看去,卻見胡巴魯滿臉恨意,精赤着上身,右手持叉,左手攥着兒臂粗細鐵鏈,怒衝衝出了城門,拖動手中鐵鏈,便聽吼聲再起,一頭巨熊,紅着雙眼,緩緩走出。
遼軍陣上驚呼四起,只見那熊體格極爲驚人,一身長毛,嘶吼不絕,彷彿極爲狂躁。
呂方、郭盛脫口叫道:“這個時節,哪得有熊?”
老曹嘆道:“按理說,此時熊羆還在冬眠未醒,只是他這熊想必早已擒了許久,帶在軍中任它冬眠,此刻見林教頭奢遮,一時打醒了放出。”
秦明失聲道:“飢熊初醒,那不是更加兇殘!”
扈三娘惱道:“早知他會帶野獸,也把阿仲、阿康帶了來,就勢獵了那熊。”
阿仲、阿康乃是老曹數年前陪着李逵回鄉接母,途中所殺一對大蟲所遺,後來漸漸長大,怕它傷人,恰好林沖練虎騎,便使之帶去了梁山飼養。
聽扈三娘提起,老曹擺手道:“虎雖是百獸王,熊也是極厲害的猛獸,況且這個體型如此驚人,怕不有一千餘斤?已經是羆了,若按女真人說法,便是大熊霸!”
花榮接口道:“此前隨哥哥出使,同女真人比賽射獵,每每聽他們說熊霸之威,可惜無緣得見,今日他千里迢迢送來,怎好拂他好意?待小弟去獵了此熊,大家夥兒嚐嚐熊掌也好。”
曹操連忙叮囑:“兄弟,卻要小心。”
花榮一笑:“哥哥只顧放心。”
說罷縱馬便出。
另一邊,胡巴魯扯着巨熊,氣勢洶洶撲向林沖。
那熊先前走的還慢,後來大約是望見了騎馬的林沖,四爪翻騰,反而拖着胡巴魯狂奔。
胡巴魯本以爲林沖的坐騎要驚,誰知越衝越近,那匹馬卻兀自安祥,他不曉得這馬同老虎混久了,早已不懼猛獸,還道是一匹罕見寶馬,滿心便想奪了這馬,送給銀術可乘坐。
林沖自上梁山以來,屢經大陣,殺人無算,膽氣自然極豪,但此刻見這巨熊,也不由微微變色。.
只是他這等虎將,平生不肯退後,微微眯起了眼睛,攥緊蛇矛,準備力戰野人、猛獸。
正自暗暗運氣,忽聞腦後馬蹄踏響,一人清喝道:“林教頭休慌,花榮來打獵也!”
便見花榮自他身側掠過,張手一箭,射穿了熊耳。
那頭熊霸吃痛,它雖爲胡巴魯、蒲察所擒,馴了許久,野性兀自猶在,大吼一聲,扭頭看去,正見花榮策馬而奔,奮力一掙,脖上手腕粗的皮環頓時斷裂,便向花榮追去。
林沖曉得花榮本事,見熊追了去,立刻催馬,殺向胡巴魯。
這個變故,大出胡巴魯意料,不過此人畢竟悍勇,橫眉怒目,便向林沖殺來。
林沖看他兵刃,曉得必然力大,不肯和他硬碰,一抖蛇矛,純以雙腳控馬,繞着他遊鬥。
曹操陣上,衆人曉得林沖武藝,因此都看花榮。
卻見花榮笑嘻嘻的,故意不提馬速,他那馬兒也是山上養的,自然不懼熊威,全任主人駕馭。
眼見那熊追得近了,遼兵陣中,都忍不住驚呼起來,花榮不慌不忙,馬上扭身,開弓覷定,弦響處,一箭正中熊羆左目,噗嗤深入,只留尾翎在外。
那巨熊嚎叫一聲,轟隆隆翻倒在地,滑出五六丈遠,凍得梆硬的地面,深深犁出一條溝來。
當真是——
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莫道熊羆狠,滿目污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