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宋浮舟怒掀公堂
話說曹操領了十二籌好漢,曉行夜宿,非止一日,抵達登州時,已是十一月十日。
此時過午不久,曹操等人頗爲飢渴,眼看城池在望,都歡喜道:“且先尋個酒店,大吃一頓,再去尋孫安、宋江未遲。”
話音未落,卻見斜刺裡一條小徑,烏泱泱涌出百十個男女,其中三二十個都是做公的,餘下皆是莊丁扮相,盡是些七長八短漢子,爲首四個,氣昂昂擡了兩條鋼叉,鋼叉上繫着沉沉的包袱。
後面兩匹馬,坐着一個年老的太公,和一箇中年的富戶,身後又是兩條槓子,將兩個赤條條漢子擡豬一般擡起,此外則是許多打碎的傢什器物,各自令人或搬或擡,鬧鬧哄哄往城裡去。
那兩個被擡的漢子氣得漲紅着臉,一聲聲喊冤不絕:“毛太公、毛仲義,你父子爲富不仁,欺負鄉鄰,算得什麼本事?你賴俺大蟲,又屈俺兄弟做賊,今番若擺佈不死,誓不同你家干休。”
那個中年人聽了大怒,罵道:“伱兩個腌臢畜生,豈不知俺妹夫便是本州六案孔目!即使本州知府,也是俺毛家座上的常客,你不同俺干休?俺倒先要取你兩個狗命哩。”
吩咐道:“堵了他們的嘴,再叫俺聽他放出屁來,都拿你等問罪。”
那些莊丁聽了,連忙脫了布襪,胡亂塞入那兩人口中,兩個死命掙扎,無奈着實捆得嚴實,各自捱了幾下重手,終究還是被強行堵了嘴巴,只能發出嗚嗚之聲,毛太公父子看了,哈哈大笑。
這父子二人一派小人得志模樣,看在林沖、花榮眼中,都不由皺起了眉頭,正待喝問,卻被曹操暗暗止住,道:“且不急干涉,跟着他們,靜觀其變。”
他一行十三個,就這般不緊不慢,吊在毛太公大隊後面,看着他們擡着人進了城池,到了知府衙門處,把那些莊丁都留在外面,毛家父子兩個,自隨着一干公人進入。
曹操見了招呼衆人下馬,就等候在州衙門口,讓焦挺、周通去買些點心來墊飢。
看官聽說,咱家老曹爲何等在門口呢?
原來按照宋律,凡州縣長官,必須親自坐堂文案,隨意不得出衙。而這衙署的營建也頗講究,坐北朝南,沿大門兩側斜建兩道圍牆,大門敞開不閉,這兩道牆便似門板的延展,所謂“衙門八字朝南開”是也。
進得門內,依次是大堂、二堂、三堂,凡重大典慶,又或大案,必在大堂審理,於門外設柵欄,庶民可在欄外聽審;二堂處理戶婚田土等民間細案,因涉及家族隱私,故此不許旁聽;至於三堂,卻是官長公務起居之所,不許百姓進入。
似毛太公父子這般,攜衆擒了人來,聲勢浩大,必然是要在大堂審理的,因此老曹就在門外,專程要等候旁聽。
不多時,焦、周提回四個大食盒來,盛着各色點心,無外乎是松子餅、豆兒糕、百合蜜粥之類,都是登州本地特產,幾人狼吞虎嚥吃了一回,正呷着蜜粥潤嗓子,便見公人們搬了幾具柵欄擋在堂外,衆人心知這是要審案了,卻見毛家莊丁們往前一擁,在柵欄外圍了個風雨不透。
曹操失笑道:“怪不得帶着許多人來,卻是要隔絕公目,這家人倒是好算計。”
衆人聽了無不暗罵毛氏狡猾,周通要逞英雄,大罵一聲“他奶奶的,恁般無恥!”走過去把雙臂一分,那些莊丁如何禁得起他的氣力?當即跌跌撞撞,被迫讓開一條道來。
見莊丁們紛紛怒目看來,周通冷笑一聲,把出昔日強人頭子的風範來——兩膀子一提,胸脯子一挺,眼珠子一努,嘴丫子往下一撇,做個凶神惡煞之勢,果然那雙大眼珠子瞪到哪裡,哪裡的莊丁就低下頭。
震住了這幹莊丁,周通扭過頭來,腿一曲、腰一彎、背一弓,瞬間化身街溜子,一臉諂笑道:“大哥快來,這兒看的才清楚呢。”
曹操等人齊齊一笑,往上一走,倒也沒伸胳膊亮腕子,僅僅就衆人的氣勢,已迫得那些莊丁面色慘白,不住後退躲避。
曹操站在最前面,望堂上一看,“明鏡高懸”牌匾下,高坐着登州知府,右側矮一些的座椅,坐的是六案孔目王正,堂下兩邊衙役各持水火棒而立,地上擺着鋼叉、包裹、破爛傢什。
再往下,左首是毛太公父子,右首是擡來的那兩個漢子,赤條條五花大綁,嘴裡布襪塞得滿滿。
曹操此番靠得近了,把衆人相貌看得仔細,不由暗自一楞:咦?原來是他兄弟兩個,怪哉,這兩個人身手,如何搞到這步田地?
便見那知府慢條斯理打個呵欠,摸到驚堂木,有氣無力的一敲,兩邊衙役同時以杖擊地,開口長呼:“威……武……”
堂威喊罷,那個知府擡頭望着房頂,漫不經心問道:“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毛太公抖擻精神,上前一步,深施一禮,諂笑道:“回大人:小的乃是城外毛家莊里正毛善,旁邊是犬子毛仲義,都是大人治下子民,今日登堂告狀,告的是本地兩個強人解珍、解寶,平白闖入家中,要賴我家所射的大蟲,又趁勢搶奪我家財物,打碎家中什物若干,幸得官差老爺們下鄉巡視,抓住這兩個強賊,押送來問他的罪名。”
他兒子毛仲義也幫腔道:“大人,近來大蟲頻頻傷人,各村的獵戶、里正都委了捕虎文狀,我莊裡數十個男子,一連辛苦多日,這才射得一個大蟲,不料這兩個強賊,聽了消息打上門來,強要索取,又趁機打家劫舍,他兩個綽號叫什麼‘兩頭蛇’、‘雙尾蠍’,最是兇惡不過。大人請看,那兩條鋼叉便是他的兇器,那些傢什俱是遭他打爛,那個包裹裡有二百銀子,都是他所搶奪。”
知府一直沒精打采模樣,直到聽得“銀子”兩字,這才精神一振,去看那孔目王正:“賊贓只有二百兩麼?”
王正笑道:“恩相聽岔了,我分明聽的是四百兩。”
毛仲義連忙道:“四百兩,正是四百兩。”
知府呲牙一笑,直起腰桿來,將驚堂木重重一拍,怒指着解珍、解寶,大喝道:“光天化日,打家劫舍,若不是官差們到的早,你們豈不是要殺人?不料我登州百姓樂業,世道太平,竟然出了你這兩個蛇蠍雙賊!如今人贓並獲,你有何說來?”
解珍、解寶聽他們顛倒黑白,直欲氣炸了肺腑,兩人拼命低吼,臉孔連帶胸膛都掙得赤紅。
那知府做側耳傾聽狀:“啊?哦?是麼?原來如此!你兩個也承認了‘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之罪,那便簡單了。”
衝着孔目王正點頭道:“罷了,他們既然都肯承認,倒也算好漢做事好漢當,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寫了供狀讓他畫押,取兩面二十五斤重死囚枷,先把他押在大牢,準備問斬。”
王正聽見上官發話,筆走龍蛇,文不加點,寫成供狀,讓公人拿了去,要解珍、解寶按上手印,解珍、解寶哪裡肯認?死死攥住拳頭不送,幾個官差一身大汗也拽不開他手,王正冷冷道:“這般費事作甚?這等賊骨頭,不打如何行?打得昏死了,自然肯畫押。”
幾個官差一聽,仰起水火棍就要打,卻聽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且慢!”
其中一聲,自然便是老曹,但是知府和六案孔目此刻無暇顧及他,只因另一聲“且慢”,卻是從後堂傳出。
兩個連忙回頭,卻見一個矮墩墩的官兒,黑着一張面孔,自後堂走到堂前,不快道:“周兄,這般斷案,未免潦草,那兩個被告,如何不讓他說句話兒?”
周知府聞言,面色也是一沉,焦躁道:“宋兄,你是兵馬司都總管,管的乃是軍事,難道本府斷案,還要你來教誨麼?你的手,不嫌伸太長麼?”
曹操穩住幾個躁動的兄弟,倒不急着開腔了,他此前和李俊通信,據說宋江美名傳遍登州,官場江湖都賣他臉面,州中大小事務,比知府還能做主,然而看此刻情形,卻又有些不盡然啊。
宋江眼神根本沒往門口看,也沒注意到曹操等人,面對知府指摘,只見他不卑不亢,指着周知府頭頂宏聲道:“文武雖然殊途,但都是爲國家做事,替百姓做主,於這條道上,可謂殊途同歸,小弟的手固然不敢伸長,周兄的膽子卻也不該太大,切切不要忘了你頭上‘明鏡高懸’四個字!”
周知府聞言大怒,啪的一下拍響驚堂木,跳起身大喝道:“宋江!周某忍你大半年,你真當週某怕了你?周某怕的是你背後高俅也!如今高俅已死,大樹都倒了,你這猢猻兒還敢張狂,你不怕我一封信寫給樑太尉,奪了你的衣冠麼!”
曹操心中頓時明白,越來是因爲高俅死了,浮舟兄弟失了後臺,故此周知府壯起膽子來,聽着口氣還挺巧,繼任太尉的樑師成應該正是他的後臺。
奪了衣冠?
這句話算是觸到了宋江逆鱗,宋江頓時虎下臉來,怒道:“都是你這等奸佞小人,把好好個國家敗壞,你要奪我衣冠,我先剝了你的麪皮!”
說着縱身一跳,搶到解珍、解寶身前,一彎腰,拽出他二人口中堵塞之物,大聲道:“兩位兄弟莫怕,今日我宋江在此,必要爲民做主,你等把實情只顧訴來!”
解珍、解寶兩個,是老曹早就和宋江掛過號,叮囑他好好籠絡的人物,這一年以來,宋江同他們往來不少,他二人對宋江的義氣也佩服非常,如今見宋江爲了自己公然和州官放對,不由虎目含淚。
解珍叫道:“我兄弟如何爲人,哥哥是知道的,我二人何嘗欺凌過別人?那個老虎,實是我兄弟在山上伏了三天,才用藥箭射下的,順着坡滾去了毛家後院,我兩個好聲好氣去討,他卻故意拖延,留我二人用了茶飯,才肯帶去後院,大蟲雖不見了,山上一溜壓平的伏草,尚沾着斑斑血跡,如何做得假?他又將言語辱罵,說我兄弟白晝搶劫,我兩個氣急,打壞他門廳桌椅,何嘗搶他一文?”
解寶道:“我和哥哥本待去報官,他兒子恰帶着許多公人來,說他父親必是被下人瞞過了,千言萬語騙我和哥哥回了他家,忽然喝道下手,幾十人一擁而上,我和哥哥猝不及防被他按到,扒了衣服押解至此。”
宋江聽了,連連冷笑,目視周知府道:“如何?”
周知府白眼一翻,哂笑道:“賊說的話也能作數?宋浮舟,你還問我如何?這兩個賊叫你哥哥,卻又如何?怪不得他們膽大包天,敢在本鄉本土犯案,原來背後有你這兵馬司都總管做大靠山!你們賊喊做賊,豈能愚弄了本官?來呀,給我捉了這個大鬧公堂、包庇強人的狂徒!”
宋江心中一凜,暗暗叫苦:託大了!聽得閒人報說捉瞭解家兄弟,我便匆匆趕來,卻沒料到這廝公然跟我翻臉,又不曾帶得人手,豈不是要吃眼前虧!
大喝一聲:“誰敢上前!”腰帶中拔出壓衣刀來,唰唰兩下,割斷了解珍解寶繩索,心道他兩個本事高強,當能護我無恙!
然而再一看,那兩個兄弟手腳木木呆呆的,難以掙扎起身,卻是綁了太久,一時血脈難通,又是一驚,把短刀一橫,擋在二人身前,大叫道:“兀那百姓們,我是宋浮舟,你們快去軍營叫人來救我也。”
他自忖這一年來廣交朋友,輕財好施,百姓們必然有肯幫自己的,自己只要支撐一時,待孔明等帶人殺來,自然無憂,倒是慢慢和這狗官理會。
忽聽門外一個沉穩聲音喝道:“宋大人鐵骨鏗鏘,爲了公道不惜得罪知府,這等好官,我等百姓定要幫他!”
宋江心中大喜,暗道我果然在民間德高望重,忽然覺得聲音耳熟,轉頭一看,竟然是曹操正微笑着看向自己,旁邊幾張面孔更是熟悉,頓時心中大定,哈哈哈狂笑起來。
周知府被他笑得發慌,把驚堂木啪啪亂砸:“還等什麼?快去捉下此人!”
只聽門外一個英俊漢子高喝:“我看誰敢動我哥哥!”飛起一腳踢得柵欄粉碎,背後解下長槍,大步來擋在宋江身前,宋江只覺歡喜無比,就背後摟住那漢子笑道:“花榮賢弟,想煞哥哥也!”
林沖提矛而入,微笑道:“不料宋江哥哥果然當得好官!”
三阮各拔鋼刀,大笑而入:“天下官兒都似哥哥般,卻不是公明世界?”
許貫忠、欒廷玉、史文恭等也都拱手:“好官罵狗官,這般橋段,我等只在戲文裡見過,兄長令我等大開眼界。”
曹操緩緩走過來,拍着宋江肩背道:“兄弟,愚兄不曾看錯人,單憑你叫那廝不可忘了明鏡高懸四字,就對得起你的官身!”
宋江被他一拍,只覺骨頭都輕了幾兩,忽然眼眶一熱,只覺胸中豪氣激盪,重重一點頭,大步走上前去,一腳踢翻知府的桌案,怒喝道:“你這狗官,今日宋某便扒了你的官袍,爲登州去一大害。”
周知府眼見花榮、林沖等一個個氣勢驚人,早就嚇軟了腿,強撐道:“你一個武人,敢說這般話,難道要造反麼?”
卻聽曹操淡淡道:“造反的乃是毛家父子,這兩個人陷害解珍解寶,被周大人當堂發現,氣憤之下,竟然殺官,呵呵,多虧了宋將軍救援得力,及時殺了他父子爲大人你報仇也。”
毛家父子見他信口顛倒黑白,唬的肝膽盡裂,嚇得癱倒在地,屎尿頓時橫流。
這正是:黑白顛倒空憑口,此道還施彼等身。惡人還要惡人治,老曹信口誅奸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