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是識貨的人。
一看鐵浮屠那般規模,就曉得沒得打,毫不猶豫,領兵就走。
那三千鐵浮屠也不追趕他,只是按住馬速,繞陣廝殺。
如今局面,金兵雖多,卻被薊州兵、梁山兵衝殺縱橫,東一塊、西一塊,各自分割,不得相聚。
鐵浮屠繞着大小陣勢廝殺,所過之處當者披靡,便似粘合劑一般,散兵得以集合成陣、小陣趁機匯融大陣。
看官不免要問:啊呀,他這鐵浮屠,爲何如此厲害?
原來他這一支人馬,俱披雙甲,內裡是一層駱駝皮軟甲,襯以絲綢,外面披掛一副鐵鱗甲,頭上俱帶着鐵盔皮面,人馬都只露出兩眼。
其之制度,三人成行,以鐵鏈串聯戰馬胸甲,左右兩個騎士,都使長槍,中間一個帶着強弩,又配鐵連枷或是鏈錘、大斧之類,凡臨陣,先以弩箭殺敵,近身則用重兵器亂砍。
此所謂長短相形:初則弩長槍短,繼則槍長斧短,配合以周身鐵甲,何物不摧?
鐵浮屠轉第一圈時,撞上姚平仲、龐萬春所領飛騎。
這二將早先分兵迎戰完顏宗幹所部弓騎,兩面對射一陣,各自損傷不小,姚平仲不由心疼,便學韓世忠孤身衝陣。
完顏宗幹見了,指令齊射,姚平仲舞動長槍,上護人、下護馬,頂着箭雨殺入陣中,手起處,挑翻數十金兵,宗幹大驚,急遣麾下猛將高檀朵抵擋。
高檀朵乃渤海人氏,素來兇悍好殺,當下使一條鐵蒺藜,大戰姚平仲。
龐萬春恐他被陷在敵陣,遠遠一箭,正中高檀朵左臂,姚平仲趁機一槍取了性命。
宗幹見了大驚,引軍逃離,姚、龐兩個趁勢追擊,轉了幾個圈兒,迎面正撞上鐵浮屠。
這兩個卻不似王德老練,當下令飛騎放箭,一陣箭雨,鐵浮屠巍峨不動,發弩相還,射翻飛騎一片。
姚平仲見了大怒,依仗武藝,還施故計,單騎衝陣,十餘組鐵浮屠三面圍合,弩射槍扎,把他圍住狠殺。
姚平仲兀自不懼,大喝一聲,一槍扎透重鎧,刺入一個鐵浮屠體內,那騎士慘叫一聲,雙手抱住了槍桿。
姚平仲發力拔槍,不料中槍者左右兩個騎士,都齊齊伸手捉住槍桿不鬆,這時十餘支長槍刺來,姚平仲大驚,只得棄槍,拔出背後雙刀,四下抵擋。
龐萬春見他被困,飛馬上去相救,馬上彎弓搭箭,一連九箭,皆取鐵浮屠眼珠射入,須臾間連殺九人。
那幹金國鐵騎見他箭法如此驚人,也是一亂,龐萬春怪叫道:“再不快走,更待何時?”
概因他這九箭連珠,既取準頭、又取射速,可謂難之極矣,此刻手指頭都在顫抖,短時間內,再多射一箭也難。
姚平仲也沒辜負龐萬春的連珠神箭,把雙刀舞成一個光球,縱馬強衝出陣,額前背後,已是佈滿冷汗,再不敢逞強,領着餘部敗下。
鐵浮屠依舊不追,仍是繞陣而行,又轉半圈,撞上方傑所部。
方傑卻也是個沒見識的,見他鐵騎如山,不驚反喜:“啊呀,這支金兵賣相不俗,殺起來豈不分外過癮?”
司行方連忙叫停,方傑卻是充耳不聞,一馬當先殺了出去,司行方無奈,只得引軍追隨,鐵浮屠前鋒見狀,立馬站定不動,直把弩射槍扎,穩住陣腳,後面袍澤自左右捲上去,當即把豹騎圍住。
那些豹騎拼命反擊,然而鐵浮屠一身重甲又非擺設,但見槍戳一個點,刀砍一條印,哪裡能得奈何他?
一時間,但聞颯颯弩響、嘩嘩槍風,那些豹騎便似經冰雹的葡萄,接連不斷落馬。
方傑又驚又怒,縱馬舞戟,四下衝突,連劈十餘名鐵浮屠落馬。
他畢竟兵器沉重、力氣又大,真個施展開來,莫說兩重甲,三重也自劈透了。
但是這樣殺人,招招全力以赴,卻是極爲耗力,方傑殺這十餘人,倒比此前撞陣殺百餘人還累些。
一時駭然叫道:“罷了,是我不識厲害,領軍撞入這鬼軍中,白白累死了這些精銳,我縱身死,也償不得這等罪孽。”
司行方見他消沉,怒罵道:“方傑,瓦罐不離井上破,當初童貫打入幫源洞,你我就是該死的人,白白活到今日,每一天都是賺來的,縱然今日身死,亦不可折了明尊體面!”
方傑不忿道:“我豈在意自家性命?只是心痛這些豹騎,梁山兄弟們千辛萬苦方練出這般勁旅,只因我不識進退,累及彼等,死也沒臉見人。”
司行方聽罷,嘆一口氣:“既然如此,你我合力殺條血路,救他們走路便是。”
方傑一咬牙:“殺!”
這兩個好漢,齊聲吶喊,一口刀、一條戟,合力便往前殺,然而鐵浮屠廝殺自有妙處,三人一組循環不休,便似一堵不住週轉的鐵牆,方傑同司行方奮力殺翻百餘人,依舊不曾突出圍去。
忽然又聽背後一聲慘叫,二人回望,卻是“奪命秀才”湯逢士,被幾條長槍高高架起在半空。
司行方見折了湯逢士,平日總是笑吟吟臉上此刻滿布悲慼,失聲叫道:“老湯!”
他心中痛難自抑,一時慢了提防,但聽嗖的一聲,一支弩箭射入腰中。
司行方悶哼一聲,卻不聲張,衝着方傑喝道:“殺!殺出去!”
方傑也含兩眼熱淚,咬牙同他並肩狠殺,可他兩個縱然厲害,鐵浮屠那廂週轉不停,除非盡數殺盡了,不然如何打得開這缺口?
眼見力氣將要耗盡,正絕望時,忽聽那些鐵浮屠慘叫一片,便見兩個大將,自他背後連斬十餘鐵騎,一左一右,門戶也似卡在兩旁,大叫道:“好兄弟,快走、快走!”
方傑定睛一看,卻是韓五、周通二人。
原來周通此前勾走了金彈子,韓五怕他有失,緊隨其後,追了一程,便看出了周通的算計。
周通如今雖然失了青鬃寶馬,但是他頭腦靈活,早看出金彈子那兩口錘,實在太過沉重,必然牽連馬速,因此刻意引其到了遠處,尋個機會加速就跑。
金彈子雖恨不能一錘子砸他成餅,難道下馬去追?只得破口大罵,眼睜睜望他大笑逃離。韓五跟在後面,見周通開溜,當即轉向同他匯合,兩個並肩廝殺了一程,正見金國鐵騎繞着方傑所部圍殺,當即出手,就這方傑、司行方廝殺的方向,來了一記千年殺,果然開了鐵浮屠的後門兒。
方傑死裡逃生,大喜過望,大喝道:“豹騎兄弟,速速出陣!”
他和司行方也學韓五、周通,一左一右站定,內外四個戰將齊齊發力,拼死擋住他陣勢循環,剩下的千餘豹騎趁機突出重圍。
這時鐵浮屠一發涌了上來,方傑、周通、韓五急忙殺出陣去,司行方亦要殺出時,傷口牽連發力,運刀稍慢,立刻被重新攔在陣內。
方傑回頭,見司行方不曾衝出,大驚失色,當下便要調頭殺回。
司行方於陣內看見方傑回馬,心急如焚,他此刻傷口劇痛,氣力耗盡,又怕方傑等殺回救他,再度陷陣,把心一橫,高聲喝道:“方傑速走,今日我司行方死在此處!”
橫過大刀,就自家脖子上一拉,一縷忠魂,直赴蒼穹而去。
這正是:
刀光如練號屠虎,爲興公平能奮武。
先拜明尊後拜曹,一心欲救蒼生苦。
昔日明教五帥,若論武藝,當以方傑爲首,其次石寶,再次厲天閏,繼而司行方、龐萬春。
只是龐萬春一生所長,全系弓箭一項,武藝上遜色些,亦是瑕不掩瑜,因此真正以戰力而論,衆人公論,“屠虎刀”司行方乃是最末。
然而若論爲人,方傑年紀最輕,又是方臘子侄,多少有些幼稚,石寶狡猾野蠻,厲天閏孤僻冷傲,只有司行方最是熱情,凡事與人爲善,又極重義氣,因此無論在明教還是在梁山,人緣都是極好。
便似此刻,他主動自刎,顯然是怕牽累兄弟,其之性情可見。
方傑慘嚎一聲,痛不欲生,便要揮戟去拼性命,韓五一把拽住,同周通夾着他飛馳:“你若枉自送死,他縱死豈能瞑目?且留此有用之軀,盡兄弟未競之志!”
三個急急而退,亂軍中遇見楊林這夥,領着青州殘軍,被數千金兵圍着難出,韓世忠大吼一聲,縱馬殺入,方傑、周通兩杆戟左右接應,救將出來,又見身後鐵浮屠滾滾殺至。
這時斜刺裡鑽出岳飛一夥,望見鐵浮屠威勢驚人,都是一呆,張顯忽然興奮道:“啊呀,師父傳我鉤鐮槍時,說我這槍乃連環馬克星,今日豈不該我露臉?”
他也不顧高低,殺上前去,就去勾人繫馬鎖鏈,猛一發力,紋絲不動。
對方三匹馬如山撞來,張顯策馬要跑,槍卻被攪於其中,一時撒手不開,嚇得大叫。
好在岳飛曉得這兄弟不濟,緊隨而至,長槍一掃,盪開敵人攻勢,左手搶過鉤鐮槍,擰槍抽出,往敵人馬蹄上一鉤,發力猛收,頓時鉤刃割斷馬蹄,那馬吃痛,帶着其餘兩馬一起倒地。
韓世忠、方傑等人看他手法利落,齊聲喝彩。
張顯歡喜道:“大哥,好鉤鐮槍!”
岳飛反轉槍桿,打在他馬臀上,帶着就跑,口中喝道:“伱一杆孤槍,鉤得他幾匹馬?且離險地,再做計較。”
他這幾股軍合在一處奔逃,後面鐵浮屠見了,緊追而至,韓世忠當機立斷,高聲發令:“都往南面曠達處走,他重甲騎兵,若一味緊趕,一旦失了馬力,我等正好反殺!”
岳飛聽了喜道:“好算計!好膽色!大家往南去。”
跑了一程,斜刺裡躥出金彈子,他不知哪裡又換了一匹健馬,放聲吼道:“周通,周南蠻,我尋你好苦,你且同我公平一戰。”
周通高聲應他:“好,我們先比騎術,再比武藝。”
金彈子氣得七竅生煙,完木陀赤、完木陀澤鐵浮屠統領,怕他獨自有失,齊聲叫道:“二王子,這廂來,且領我部殺敵。”
金彈子見周通那裡人馬亦多,索性匯入鐵浮屠陣中,領着重騎追擊。
正追之間,忽見前方韓世忠等人高聲歡呼,漸漸分開了兩股,分左右拉開,金彈子不明所以,只道他要分頭逃跑,氣得大罵道:“南蠻狡猾,你們都仔細看周南蠻往何處去。”
話音未落,便見那裡兩軍分開處,露出煙塵高舉,隨即蹄聲震地,不多時,一隊重甲鐵騎,自塵土中顯出身形。
但見那隊鐵騎,人披鐵鎧,馬披馬甲,戰馬由頭到尾遮住,只露四個馬蹄,此刻浩浩蕩蕩,如牆奔來,正是梁山騎兵序列中,首屈一指的虎騎!
完木陀赤、完木陀澤大驚道:“啊呀,他如何也有這般一支鐵騎?”
金彈子卻叫道:“難道我大金的鐵騎便弱似他的?一發撞垮了這支重騎兵,看他還怎麼和我軍抵抗。”
說着一馬當先,便要先砸百十個虎騎落馬,替自家重騎先聲奪人。
完木陀赤、完木陀澤雙雙出馬,奔行在金彈子左右。
鐵浮屠乃金國鎮壓國運之重器,他兩個能夠奉命統領,自然也是國中有數勇將! ωωω⊙ Tтkǎ n⊙ Сo
而對面陣中,四個戰將,也自脫穎而出,縱馬奔在陣前,正是方七佛、馬公直、索超、周昂。
原來虎騎奉令趕來,正遇見王德所部,道是:“金兵出動鐵騎,勢不可擋。”
方七佛聞知,連忙下令停軍,讓麾下人馬披掛了,這才趕來,恰好遇見鐵浮屠追趕韓世忠一行。
兩邊鐵騎對衝,戰將率先照面。
“巨靈神”周昂一心要幹頭功,驅馬猛衝在前,踏着馬鐙立起身,大喝一聲,手中大斧開天闢地,奔着金彈子頂門砍來!
金彈子見來將勇猛,也自立身而起,使盡平生狂力,左手錘往上一架,攔住那口大斧,右手錘子迎面搗去,轟的一聲,周昂連人帶馬,吃他一錘衝翻,連連翻滾,後面鐵騎往前一踏,頓時血肉模糊。
這個猛將,當初梁山擒他時,秦明出馬,大斗數十合方纔降伏,不料今日以剛對剛,一合便折在金彈子之手。
幾乎同一時間,方七佛掌中青龍戟,一聲厲嘯,“龍撞山鐵骨錚錚”,強行盪開完木陀赤那條鐵桿槍,將他八尺餘身軀刺翻馬下。
有分教:
北境固然有猛將,江南難道少英豪?青龍戟嘯虎騎吼,欲問終究邊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