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帶相機?”
太陽全部沉到海平面之下以後,許慎之忽然這樣問。塵心搖搖頭,“沒有。出來得太匆忙……”
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即使是最便宜的數碼相機,對她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奢侈品。
許慎之居然主動掏出了手機,“來,我給你拍張照片吧!”
“好啊!”塵心驚喜地跳起來,跑到他跟前,岔開腿,兩手叉腰,擺了個大剌剌的姿勢。
許慎之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挑挑眉毛:“準備!快,茄子!”
鬼使神差地,塵心低語:“愛いしてる。”
說得很快,表面上彷彿只是爲了拍照而張開嘴笑。
然而許慎之還是聽到了。他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愣住。
“什麼?”
塵心搖搖頭,“沒什麼。快給我看看!”說着撲過去要搶許慎之的手機。許慎之閃電般收起,神情忽然有些凝重,“你剛纔說什麼?”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老師乖,再給我拍一張!”
雖然是死皮賴臉的表情,一顆心卻早已狂跳不止。臉上耳朵上一齊燒了起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當着許慎之的面說了。
她不認爲自己有那樣的勇氣。
“塵心……我,聽得懂一點點日語。”
塵心當場石化。
他聽到了。
而且很顯然,他聽明白了。
“我愛你。”
這是她剛纔對他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她曾經努力地想要隱瞞自己的心事。
可是現在,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靜靜地看着她,似乎是在期待着她的否認。
但是她不願意。
她可以否認自己說過那樣的話,但這毫無意義。因爲她無法否認自己的心。
她決定把這尷尬之極的話題轉移開。無意間看到草地下方,海邊裸露的岩石上居然還長着密密麻麻的仙人掌,塵心就像撿到了救命的稻草那樣驚奇地大叫:“老師快看!這裡的仙人掌會開花!哇——好多好多花——”
一株株橢圓形長着硬刺的仙人掌頂着嬌俏的小花,薄薄的黃色花瓣在海風的吹拂下輕輕顫抖,十分可愛。
可惜這一招“乾坤大挪移”似乎並不管用。許慎之走到她身後,伸手掰過她的肩膀,彷彿是要強迫她面對現實。
“塵心……”
塵心怯生生地擡起頭打量他。
夕陽中的臉龐是那樣的完美無瑕。她不敢看太久,因爲怕自己會哭。然而許慎之不允許她躲開。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裡去,犀利,冷峻,悲傷,絕望,他的目光裡有太多的東西。它們像針一樣,直刺她的心底。
就連掌心,都像是被利刺穿透那樣疼。她握緊兩手,卻不知道應該把手放在哪裡。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說出來。那樣的話,只會令許慎之困擾。她因爲做了不該做的事而後悔,而恐懼,而瑟瑟發抖。
“塵心。”
只有這兩個字,他沒有再說下去。然而塵心能在他的眼神中讀懂一切。她知道,這份愛不是他可以接受的。
他不能愛她。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在用自己的沉默保護她,給她留一條退路。
她必須自己明白。自己走開。自己找個地方癒合傷口。他無能爲力。
因爲無論是直接的拒絕,還是別的任何舉動,都只會讓她受傷更多。
這目光太沉重,塵心已經承受不住。
許久的凝視之後,塵心哽咽着說:“對不起。我……我……”
我不該愛你。
更不應該讓你知道。
更不應該在讓你知道以後,沒有瀟灑地說一句“我只是在開玩笑”。
她捂住臉,轉身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機械地重複這三個字,直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能感覺到那隻手,也在發抖。
“對不起。”
他說。
第二天一大早,塵心一個人搭漁民的小船離開了海島。海邊的鎮上有個車站,她可以從那裡搭車回市裡去。
“轉車的時候記得給我個電話。”
許慎之站在小小的碼頭上送她離開時這樣叮囑。小小的衝鋒艇開得飛快,船尾高高飛濺起的水花擋住了視線。她回頭,但看不到他。
世外桃源般的小島,很快就變成了萬頃碧波中一個綠色的小點。
就這樣吧。
她並非一無所有。一起走過的黃昏,一起看過的夕陽,一起聽過的濤聲……從此僅屬於她。除了死神,誰也奪不走。
“塵心,我想和你談談。”
晚上九點多才從長途汽車上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塵心身心俱疲。她最想做的就是洗個頭洗個澡把自己摔在牀上好好地睡一覺。但是當何寶瓊心事重重地來敲門的時候,她還是打起精神,“好啊,什麼事?”
心裡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秦翰以後應該不會再整你了。我知道你爲了這裡的房租一直在很辛苦地打工……”
塵心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何寶瓊這樣說,應該是因爲那個所謂的校花選拔大賽已經結束了。
她搬到這裡來本來就是爲了躲避秦翰和別人的惡整。現在大賽既然“已經”結束,她便沒有必要在這裡再住下去。
何寶瓊住在學校外面,本來就是爲了能夠有一個獨立的私人空間。她住在這裡,也多少會令何寶瓊不便。
她該搬走了。
但是眼下實在太累,而且時間也太晚,她用商量的口吻問:“明天怎麼樣?”
“你收拾一下,我可以找人幫你把東西搬回去。”
何寶瓊斬釘截鐵的語氣聽起來無比冷峻。塵心覺得,如果語言可以
殺人,她現在一定已經被何寶瓊殺死了幾十次。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才離開了兩天……
她揹着揹包無比勇敢地出門的時候,何寶瓊還站在門口叮囑她路上小心,祝她好運。
她立刻聯想到秦翰。
何寶瓊家境優渥,生活安逸,從來都不必爲任何事擔憂。能讓她的情緒這樣激動的,只能是秦翰。
塵心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問:
“寶瓊,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事——讓你誤會了?”
何寶瓊不耐煩地搖搖頭,背過身去。塵心緊接着解釋:“我這兩天出去,是爲了見我的那個上司,你知道的,借衣服給我讓我披回來那個。我真的沒有——寶瓊!”
塵心說着就眼紅了,大聲喊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背叛你!”
“我知道。這兩天秦翰好好的在學校。我知道你沒有見過他。”何寶瓊的迴應無比冷淡。“可是,你現在是我的朋友,以後不知道還是不是?”
“出什麼事了?”塵心怔怔地問。
追着許慎之出去的這一路已經讓她心力憔悴。她簡直難以想象,自己還要受什麼樣的打擊。
“你出門在外不能上網,我不怪你。塵心,你是冠軍。”
“你說那個啊,”塵心傻笑,“第二輪是吧?我知道啊。我在——”她頓了頓,把“許老師”三個字吞了下去,改口說:“我在別的地方看到過了。寶瓊,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
“第三輪。”何寶瓊冷冷地打斷她。“你也不可能知道。因爲第三輪的投票結果正好是在你剛進門的時候公佈的。你回來以後還沒開過電腦。”
塵心徹底呆住。
第三輪?最後一輪的決賽冠軍居然是她?
秦翰——
秦翰到底想幹什麼?
“秦翰已經宣佈了。你是他的女友。”
“呵呵。”
因爲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塵心只能讓自己像個傻瓜那樣笑。
“我從來……”
她全身無力,向後退了兩步,頹然靠在書桌的邊緣上。
“我知道!”
何寶瓊猛然回頭,兩眼發紅。
“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去選美。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想過做他的女朋友。我知道你只是想捉弄他——但是你也不用這樣一遍遍地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在一個人面前踐踏他得不到的東西是多麼殘忍的事?”
“我——”
塵心想反駁,然後發覺自己已經無話可說。
何寶瓊眼角淌下亮晶晶的水珠,一字一句地說:“他寧可選一個說他是大猩猩的人,寧可選一個根本就不喜歡他的人——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啊,他在利用你侮辱我!”
“寶瓊,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她極力的想要解釋,然而語無倫次。
“夠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何寶瓊說完這句話,奪門而出。
也許是因爲長時間坐車導致耳朵出現幻聽的緣故,鐵門砰然合上的聲音一直在塵心耳邊嗡嗡作響。她頹然坐倒。先是靠着書桌半倚着,然後整個人都躺倒了。臉頰貼着冰冷的瓷磚,淚水一起滴在上面,落地有聲。
一定是哪裡錯了。
也許是她的生活。也許是她自己。在她決定去幫許慎之收拾書房的時候。在她向秦翰的郵箱發出那一封挑釁的郵件的時候。
她太沖動,太自我,太驕傲,太不把這個世界和周圍的人放在眼裡,所以世界狠狠地報復了她,沒有留半點餘地。
“你,太驕傲了。這樣不好。”
許慎之的這句話鬼使神差地回到耳邊。她不能不承認,一個只匆匆見過幾面並無深交的人,居然把她的本性看得更清楚。
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似乎已經太晚。
臉上不知什麼時候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向來會照顧自己,意識到這是生病的前兆。心裡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對自己的失望又多了一重。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也就罷了,萬一把身體也搞垮了,她還能指望誰來幫助自己?
終於還是用最後一絲力氣掙扎着爬了起來。沒有熱水。就着隨身帶的水瓶裡剩下的最後一點冷水吃了兩粒感冒藥,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心想今晚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東西全部搬走的了,所以只是把一身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塞進揹包裡。臨走留了個紙條給何寶瓊,感謝她這些天以來的照顧,對自己造成的打攪表示抱歉,說明剩下的東西自己明天會來搬回去。
大樓的電梯飛速地下滑,塵心看着電梯門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有種不真實的眩暈感。
手機忽然提示有新短信。掏出來一看,只是短短的一行字。
“塵心:回到學校了嗎?許老師。”
猶豫了片刻,塵心回覆:“老師:到了。對不起,因爲太累了,忘了給您發短信。”
許慎之立刻回答:“沒事的。快休息吧,注意身體。”
“好的。老師晚安。”
再平常不過的對話,現在看來,觸目驚心。
眼淚不知不覺地又下來了。她也沒工夫去擦,就這麼任它淌着,冷冷地,淌得滿臉都是。反正夜已深,反正街上已經幾乎沒有了行人。只有街邊24小時營業的小店內飄出的音樂在夜空中孤單地迴盪。
“我沒有爲你傷春悲秋不配有憾事/你沒有共我踏過萬里不夠劇情延續故事/頭髮未染霜/着涼亦錯在我幼稚/應快活像個天使”
“我沒有被你改寫一生怎配有心事/我沒有被你害過恨過寫成青史/變廢紙/這眼淚無從安置……”
塵心想,如果她對許慎之說,張敬軒唱的這首《春秋》彷彿根本就是爲她量身打造的,許慎之也許又會笑她太把自己當回事。
她走進那家小店買了瓶水,只是爲了把這首歌聽完。
宿舍已經熄燈。塵心進門之後,除了黃麗瑤驚訝地說了一句“塵心你不是請假了麼”之外,其餘的所有人都保持着詭異的沉默。塵心知道,那個所謂大賽的結果,她們應該也都知道了。塵心匆匆洗漱過,爬回自己的鋪位上。
“我回來住了,以後。”塵心用盡可能平靜的語調宣佈。她要回來,無需徵求大家的意見。她交了學費和住宿費,住在宿舍,天經地義。
周圍響起幾個稀稀拉拉的表示歡迎的聲音,只有方倩依然沒有說話。塵心於是說:“方倩,沒事的,我不怪你。”
怕方倩不相信似的,又加了兩個字強調:“真的!”
幫秦翰打聽她在哪裡上課,割斷她的鞋帶,偷拍她唱歌的視頻送給秦翰……這些都沒關係。塵心最大的敵人就是蘇塵心。現在,她終於接受了這一點。
方倩果然有些難以置信,“真的?”
塵心半開玩笑:“不是真的我請你喝早茶。”
“塵心我愛你!歡迎回來!我——我明天幫你買早餐!”誇張的語調,聽得塵心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是她沒有再說話。
就這樣吧。
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要放開自己,總要先放開別人,放開她對她們的怨憤。
“晚安。”塵心把臉埋在枕中,悶聲說。
大約是因爲吃了感冒藥的緣故,塵心這一覺睡得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明明沒有做夢,但總覺得睡得不踏實,彷彿自己還在船上那間小小的艙室裡,枕着浪濤聲輕輕地搖晃。
就這樣睡着吧,永遠都不要醒過來。有個聲音這樣說。
反正她請的假還沒用完。反正從何寶瓊那裡搬出來以後,她也不用再考慮房租的問題了。
再後來就覺得熱。腦袋熱得要命,身上卻涼颼颼的。從何寶瓊那裡離開時走得匆忙,她也沒來得及把被褥帶回來,只隨手帶了條薄薄的毛巾被。她本能地把毛巾被裹在自己身上,卻覺得越來越冷。潛意識裡已經知道自己不對勁了,但就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哪怕是向其他人借條毯子也好。就這樣輾轉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有人叫:“塵心,塵心!”
她能聽出來,那是黃麗瑤的聲音。那聲音很遙遠,像是隔着玻璃傳過來的。她想答應,但是就連喉嚨都不聽自己的使喚了。
“不行。”她聽到黃麗瑤說,“燙得厲害,要去校醫院才行。”
“怎麼去啊她昏成這樣……”
是樑杏婷。
“或者打電話給校醫院問問醫生能不能來一趟?”
塵心在一片昏沉中,聽着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很想說自己睡一覺就好,偏偏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室友們討論了大半天,最後也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還是送校醫院吧”。塵心隱約記得自己被什麼人背了起來。旁邊有人喊小心,有人扶着一起走。再後來就躺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眼睛是閉着的,但是她能感覺得出來。手背上涼涼的,冰冷的針緩緩扎進血管。
塵心猛然驚醒。
然而意識仍舊是模糊的。她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校醫院,可是無法做出任何反應。有人把一塊溼冷的毛巾覆在她的額頭上,嘆氣着說:“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是男生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男生?
塵心第一個想到的是劉海寧。黃麗瑤她們情急之下找劉海寧幫忙送她也是可能的。但這聲音分明不是劉海寧的……
“你們都先去上課吧,這裡有護士看着的。”
室友們的聲音一起說“謝謝醫生”,剛纔說話的男生卻說:“醫生,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想留下來陪她。”
塵心大驚。男朋友?劉海寧被她甩了,她剛被喜歡的許慎之拒絕了,她哪裡來的男朋友?
最後使了一把勁兒,終於睜開了眼睛。
“也好。她燒成這樣,要是不及時送過來就危險了。”穿白大褂的中年女醫生很和藹地說,“我去開些吃的藥,你待會兒去取。”
女醫生對面的人回過頭,滿臉驚喜:“醒了!”
那張臉,塵心就算燒成灰了也不會忘記——
秦翰!
自稱是她的男朋友的,原來是秦翰!
醫生轉身離開,秦翰一個箭步衝過來:“覺得怎麼樣?頭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高而瘦的身軀,立刻把塵心的視野佔滿。
今天的秦翰看起來比平時要“正常”得多。頭髮上難得的既沒有汗水也沒有打發蠟,對男生來說有些太長的劉海清清爽爽地散在額前。身上簡簡單單的T恤和牛仔褲,也無所謂亂不亂了。要不是因爲那兩隻閃閃發亮的耳釘,這時的秦翰看起來就像個乖巧的鄰家小弟。
塵心燒得不省人事,哪裡還提得起力氣說話?只是嫌惡地閉上眼,搖了搖頭。
就算不能表示抗議,她至少可以不要看到秦翰的臉。
誰知秦翰得寸進尺地掀起她額上已經被捂得發熱的毛巾,用手背試探她額上的溫度,自言自語:“怎麼還是這麼燙……”
塵心只聽到一陣水聲。毛巾再覆上來時,已經重新變得冰冷。不得不承認的是,她確實比剛纔舒服了許多。
“何寶瓊把你趕出來了?早說了讓你別和她混在一起。你還不聽,現在知道人家的厲害了吧?”秦翰的聲音低低的,還帶着點嘲弄和幸災樂禍。塵心被氣得立刻睜眼瞪他,只恨不能把這些話刻再磚頭上朝他丟過去——
要不是你故意宣佈我是什麼什麼冠軍,我至於被趕出來至於生病嗎?
你纔是那個罪魁禍首好不好?
你現在居然還有臉指摘我的不是!
秦翰卻像是被她的目光鼓勵了似的,繼續沒完沒了地數落:“你以爲你自己有多厲害呢,結果生了病還不是要我揹你上醫院?”
塵心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揹她上醫院?剛纔把她背到校醫院的——竟然是秦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