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麼一個人吃早餐?”
開學第一天。負責古籍室的葉超看到塵心帶着早餐直接到了圖書館的工作間,居然有些吃驚。
“今天應該會很忙,我想早點過來。”
葉超誇張地笑:“哇,看來我得好好獎勵你,爲了工作連男朋友都不要了!”
塵心俏皮地笑笑。
“對了……”葉超的語氣忽然轉了個調,“明之現在怎樣?”
塵心隨口說:“挺好的呀!”忽然靈光一閃,猛然擡頭:“葉老師,據我觀察,許老師現在沒有男朋友。”
葉超板起臉,“胡說啥呢?我就是關心關心老同學。明之上學的時候就常常生病,現在一個人住在那麼陰森潮溼的地方,我擔心嘛。”
塵心偷笑着把一隻小籠包塞進嘴裡。一頓大嚼之後,才鄭重其事地說:“據我觀察,許老師的身體很好,吃得下,睡得香!而且,她現在也不是一個人住了!”
葉超的眼神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塵心故意賣了個關子,等他有些心神不寧地隨手拿起一本書來假裝在翻的時候才說:“她弟弟回來了。”
葉超:“咳咳……”
“我暑假裡去收拾的書其實就是她弟弟從美國運回來的。我看她弟弟是打算在國內長住,所以你呀,就不用沒事瞎擔心了!”
葉超瞪她一眼:“吃飽了就做事!”
塵心迅速掏出紙巾擦了擦嘴,“對了葉老師,我換了手機號,你存一下吧。”
整個早上,塵心都在考慮一個問題。
爲什麼她要在別人面前刻意保持着“自己和劉海寧依然是男女朋友”的假象?
明明是她自己先提出的要分手。明明在那之後就沒有再說過話見過面。明明決絕得連手機號都換了新的。爲什麼就是不願意堂堂正正地告訴別人——我們已經散了?
塵心開始反省自己。
是因爲心裡還有殘留的挽回的希望?還是因爲覺得分手是件丟人的事所以不想說出口?
不,不,她絕對不允許自己走回頭路;她這個人的價值,也並非因爲這段感情而存在。
下班的時候塵心和葉超一起搭電梯下樓。電梯門緩緩合上的時候,她向葉超說:“葉老師,我和劉海寧分手了。以後別再提他。”
塵心的聲音如同無聲下降的電梯那樣平穩。葉超愣住,彷彿是在思考着應該說點什麼安慰她。然而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幾個夾着書的學生涌進來,他們各自退到電梯一角,沒有再說話。
直到這一刻,塵心才恍然大悟。
她不願意說,是不願意看到別人同情的目光,聽到別人廉價的安慰。
她決定順其自然。
中午永遠是飯堂最熱鬧最擁擠的時候。塵心站在打飯窗口前長長的隊伍中無聊張望,突然發現——前面隔着三四個人站着的可不就是劉海寧?
塵心的第一反應是擡腳要走。但是下一秒,她把腳放回了遠處。
雖然手心已經滲出了汗,但是心裡有個聲音對她說:學校就這麼點兒大,他們就算分了手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這樣碰着了就躲,那得躲到什麼時候?
她昂起頭,鎮定而緩慢地向前。
她看到劉海寧打包了兩個盒飯,裝在塑料袋裡拎走了。
他沒有回頭,也沒看到她。
塵心故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不怎麼吃得下。她把自己的壞胃口歸咎於飯堂的飯菜實在太難吃,往嘴裡塞東西只不過是在胡亂應付自己的胃。坐了一會兒,有個女生端着餐盤過來問她:“這裡有人嗎?”
塵心搖搖頭。女生在她對面坐下,用不確定的口吻叫:“心姐?”
擡起頭,塵心才發覺坐在對面的是同學院低她一個年級的王安娜。她打起精神微笑:“什麼時候回的學校?”
“昨晚。心姐,新發型真好看!”王安娜說着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不過以前的頭髮也留了很久吧?一下子剪掉太可惜了。”
塵心不經意地說:“夏天太熱,圖書館裡還都是灰塵,剪掉了舒服。”
王安娜嘻嘻笑:“心姐,你的臉本來就顯瘦,剪了頭髮以後好像一下子變小了,像個高中生!”
塵心笑笑,低下頭去扒飯。
頭髮是在整理書房工作開始之後的第三天去剪的。以前工作的時候她習慣把過肩的長髮盤起來。那天早上她起牀盤發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覺得很麻煩。
從海洋研究所回學校的路上,塵心在路邊隨便找了家小理髮店。理髮師只用了二十分鐘就把她變了個新樣。第二天許明之見了她,愣是足足看了半分鐘才把她認出來。
“上帝啊,原來我請了個帥哥啊!”
塵心幾乎笑暈過去。
其實,只是想和過去的自己告別。
她的人生應該有一個新的開始。
“對了心姐,我剛纔在門口看到有人發傳單,好多人在看,也不知道在發什麼,我們待會兒去看看吧!”
塵心怕鬧,換了以前是絕不會去湊這種熱鬧的。現在她簡直是故意要和自己過不去似的,不但和王安娜下到了飯堂門口去看究竟出了什麼事,還用力擠到跟前拿了一張傳單。
到了前面才知道爲什麼場面會這樣火爆。
首先,正在發傳單的是兩個穿紅色旗袍足蹬十釐米高跟鞋的禮儀小姐。
其次,她們發的傳單,只有女生能拿。
再次,她們發的是傳單其實是一份選美比賽的廣告。
最後,這場選美比賽的發起人是本校大三的一個男生,他發起這場比賽的目的是爲了“把本校最美的女生找出來當女朋友”。
上面的宣傳語看得塵心和王安娜目瞪口呆。
“G大的女同學們!你自信擁有最美的臉蛋、最火辣的身材、最優雅的氣質嗎?來吧!參加校花選拔大賽,爭奪冠軍,成爲我的女朋友吧!
我,既是G大大三學生,也是G市著名企業家的獨子。少爺我有錢有貌,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是公認的帥哥,我爸爸更是本省富豪榜上排名前十的企業家。我想不用再多說,你也能知道成爲我的女朋友之後你可以得到什麼啦。另外我不光是家裡有錢哦,我還是很有品位的!我平時很喜歡看書,比如《金瓶梅》,我也很喜歡看電影,比如《無極》。我雖然交過十幾個女朋友,但是還是很專一的!只要你夠美,我就會保證對你從一而終!就算我最後變心了,我也保證會付你一筆優厚的分手費,讓你後半生衣食無憂!更重要的是,通過我和我家的人脈,當你畢業走上社會的時候,至少可以比別人少奮鬥二十年!
怎麼樣?動心了嗎?那就在本週日(9月5日)之前把你的個人簡歷和一張無PS全身照寄到以下郵箱,本少爺等着你哦!”
“死變態!”王安娜氣得鼻子都歪了,“有錢又怎麼樣?有錢就可以這樣囂張?他他他把我們學校的女生當成什麼了?!”
周圍的同學也都議論紛紛。塵心拿起那傳單又看了一遍,拉起王安娜的手,“咱們走。”
“心姐,難道你不覺得我們至少應該先問清楚這個所謂的有錢人少爺究竟是什麼人然後潑他一盆洗腳水?”
塵心笑:“我覺得現在還是先把發傳單的人趕走比較重要。”
她們跑到最近的一處保衛室叫了保安。
禮儀小姐們果然拿不出校內宣傳活動的許可來,馬上就被趕走了。
看着散落一地的粉紅色傳單,和暴跳如雷的王安娜不一樣,塵心的感覺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無聊。
其實她自己也閒得慌。特別是到了晚上,那種整個生命被抽空了一半的感覺就特別的明顯。工作,學習,再怎麼忙也總有什麼都不用做的時候。她還沒有真正習慣下來,所以常常會覺得手足無措。
她現在明白了。下決心要把一個人忘記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卻是另一回事。
雖然宿舍因爲同學們的歸來而變得無比熱鬧,她卻覺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收拾包的時候,一張粉紅色的傳單掉了出來。
把這張傳單帶回來的時候,她想的是:這張紙質量不錯,可以在泡方便麪的時候用來墊飯盒。
無聊之至的塵心居然把上面的廣告又看了一遍,然後她想,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如捉弄一把那個狂妄的傢伙?
她打開電腦,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你好啊有錢的少爺,看了你的廣告,我決定參加你的校花選拔比賽。我有着深邃的五官,健美的身材和高貴的氣質,你只要看一眼我的照片,你就會知道我絕對符合你對女友的要求!我不但外表出衆,我還出生於一個非常古老的家族,雖然你家暴發戶的背景是有點兒配不上我,但只要我們真心相愛,我家裡人是絕對不會阻撓的!最後,建議你還是不要舉行什麼選美比賽了,別的女生都不如我和你般配,因爲——整個學校只有我和你是同類!就這樣吧,祝你開學愉快!”
塵心一口氣打完這封信,然後上網搜了一隻正在齜牙咧嘴的大猩猩的照片附上,一起寄了出去。
那個傢伙,她想,看到那隻大猩猩的的時候一定會氣得摔鍵盤吧。
想象一把那傢伙氣得暴跳如雷的樣子,她就樂開了花。
把郵件發送出去之後,塵心習慣地打開G大的BBS看看同學們都在討論啥。不出所料,論壇首頁已經被“校花大賽”的相關帖子佔領了。塵心隨手點進了一個投票貼:
“富二代公開選校花當女友,你怎麼看?(可多選)”
下面的幾個選項很是令塵心啼笑皆非。
“該富二代是真誠地想找一個女朋友。”
“只是一次無聊的炒作,很快我們就能看到富二代家工廠生產的商品廣告。”
“該富二代腦子被驢踢了。”
“該富二代其實是在反諷當今高校裡拜金主義蔓延的現象。”
“該富二代是在侮辱本校女生的人格。”
塵心想都不想,就選了第三個和第五個。把頁面往下一拉,沒想到下面還有一個問題:“如果你是女生,你會去參加這次校花選拔大賽麼?”
下面有四個選項。
“會,因爲我很醜,我想去噁心一下那個富二代。”
“會,因爲我很美,我想當富二代的女友。”
“不會,因爲我很美,天鵝怎麼能給癩蛤蟆吃?”
“不會,因爲我姿色平平,去了也沒希望。”
要看投票結果就必須先投票。塵心想了想,選第三。
投票結果出現,塵心拍桌大笑。
所有人都選了第三項。另外三項的投票率是0。
“塵心你笑什麼呢?”
室友沈潔從她身後經過,往她的電腦屏幕上瞥了一眼,忽然也笑了,“哎呀,你也投票了?大家都投了第三項呢!”
塵心伸個懶腰,“是啊,咱們團結一致,氣死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有錢?有錢很了不起麼?”
塵心說着,迅速地敲了一段話作爲回帖:
“俗話說沒有錢萬萬不能,但錢絕非萬能。錢可以用來招徠生意夥伴,但買不到朋友。錢可以招募員工,但買不到忠誠。錢可以買藥,但買不到健康。錢可以買學歷,但買不到學識。錢可以買到禮物,但買不到家人的和睦。錢可以買到特殊服務,
但是買不到愛情。富二代,當你把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全部建立在金錢之上,你就是條不知廉恥的、窮得只剩下錢的可憐蟲,我可憐你!
PS:你還是自己退學吧,我想本校的任何一個人,以後都不會願意承認你是我們的校友!”
“噗哈哈哈說得好!敗類!”沈潔伏在塵心身後看她打完,“我就奇怪呢,我們學校校風一直都不錯的,怎麼會出這麼個極品——對了對了,有個事兒,差點忘了提醒你。”
塵心回頭,“怎麼了?”
沈潔用力地梳着自己剛剛洗過的頭髮:“我們四年一共要修12個任選課的學分,你看看修夠了沒有,如果還不夠的話這個學期得抓緊了,拖到下學期更麻煩。那個,學校的選課系統也開了,你現在就可以選。”
塵心打個響指:“收到!”
說到任選課,塵心不禁又開始頭疼。
她和劉海寧並不在同一個學院。劉海寧讀物理,她讀英語;他們唯一的一起上課的機會,就是全校任選課。
劉海寧對任選課興趣全無。塵心選什麼他就學什麼。大一的時候還願意去聽一聽,上了大二就開始整天逃課——不是睡覺就是打遊戲。塵心說了也不聽,到了期末還得幫他寫作業。塵心清楚地記得自己還差3個學分,而劉海寧還差5個學分,因爲他上個學期還掛了兩門。
鼠標的光標從長長的選課單上滑過。滑到每一門課程上面,都下不了決心按下去。
不知道這個學期他會學什麼呢。
正猶豫的時候,塵心忽然怔住。
“海洋環境科學”。
他們學校居然有這樣一門任選課?她以前從來都沒留意過。
瞬間聯想到的是許慎之的書房裡像小山一樣堆積着的和海洋環境相關的書籍。她用最快的速度按下了“選修本門課程”,彷彿生怕這門課會瞬間滿員似的。點進去以後她便鬆了口氣。頁面顯示的“已選修人數”是“1”。
她是第一個。
這門課的主講老師是資源環境學院的張鴻副教授,塵心當然完全沒聽說過這個人。她對這門課究竟要學什麼也完全沒概念。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其實她也說不明白。
彷彿在學完這門課之後,她和許慎之的書房之間就多了一點點隱秘的聯繫,聊以安慰她那顆正在爲不能再去那間書房而遺憾的心。
陽光把梧桐樹濃密的樹葉照得透亮的下午。微風把白色的窗簾掀起一角。窗外的鳥叫和蟬鳴不時地穿牆而入。厚的薄的帶着樟腦味的書。空白處被漂亮的字寫得滿滿的《幽夢影》。
塵心清楚地記得她在那裡時的每個畫面,她甚至記得許慎之在那些書上寫下的句句批註。這些,都是她一生中爲數不多的可以用“美好”來形容的回憶。
“海洋環境科學”上課的時間是每週二的下午。教務處大概沒指望會有多少人選修這門課,只安排了一間普通的小教室。塵心去到那裡的時候,教室裡一個人都沒有。她徑直走到最裡面,在最後排的角落裡坐好。陽光從窗口斜照進來,座位和桌子都有燙得有些灼人,但是她不想挪走。
灼人的觸感,反而可以讓她找到些許的真實。
但是也把她曬得不住犯困。
看看錶,發現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鐘,塵心決定趴在桌上眯一會兒。迷糊中聽到教室的前門在響,有人大步進來。
“這麼早。”
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語調卻帶着點頑皮的驚奇。
塵心茫然擡起頭。她看到有個人站在講臺上,正低着頭在包裡翻找什麼。
五官深邃而又線條流暢的臉龐,比平常人略黑一點的膚色,精神十足的短髮,黑框眼鏡,純白T恤,牛仔褲——張鴻副教授?
肯定不是。在G大,能戴上“副教授”帽子的老師都至少在往五十歲奔。
大概是先到教室給老師們把多媒體設備打開準備好的管理員吧。
塵心沒有再理他,趴下繼續睡。
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會兒,她聽到陸續聽到有人進來,又聽到有幾個人用試探的口吻叫“老師好”。講臺上有人答應。張副教授來了?
實在不想動彈。她決定睡到上課鈴響的時候再起來。
可惜天不遂人願。有個女生戳了戳她:“請問這裡有人坐麼?”
“沒。”她閉着眼睛說。
“噓——起來啦!老師來了!”女生在她身邊坐下,興奮地輕聲叫她。
“嗯。”塵心百般不情願地揉了揉眼睛。
“老師好帥嗷嗷……”女生用發花癡的口吻低聲叫道。
咦?
怎麼——
那個管理員還沒走?
塵心等了許久的上課鈴終於響了。
“管理員”終於站直了身體,嘴角微陷,似笑非笑。他用犀利的目光把整間教室掃了一遍,用不高卻十足清楚的聲音說:“我們現在上課。首先我要先代張鴻老師向大家道個歉。張老師因爲突發心肌炎住院,這個學期沒辦法來給大家上課了。”
教室裡炸了鍋。“嗡嗡”的低語聲響成一片。
塵心直接呆成了一根木頭。
她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所以這個學期的海洋環境科學,由我來給大家上。”
“哇嗷——”塵心身邊的女生捂着嘴尖叫出聲。教室裡安靜了瞬間,然後爆出一陣夾帶着敲桌聲的鬨笑。鬨笑中有幾個人渾水摸魚地叫:“耶!”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
說着拿起一支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許慎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