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世間並無雙全法

十二 世間並無雙全法

在黃帝的一再催逼下,當秋風將層林塗染成金黃色時,軒轅和神農兩族宣佈了軒轅青陽和神農雲桑的完婚日。因爲青陽重傷未愈,仍在歸墟水底閉關療傷,黃帝決定由昌意代兄行禮。

俊帝少昊派了季釐攜重禮來恭賀,隨行的有高辛王妃軒轅妭和王姬高辛玖瑤。

朝中官員都明白青陽的儲君地位已定,來朝雲峰道賀的人絡繹不絕,昌意一概不見,和阿珩陪着嫘祖共享天倫之樂。

阿珩,昌意、昌僕伕婦,還有兩個小傢伙——顓頊和小夭,朝雲峰上是從來沒有過的熱鬧。

顓頊在嫘祖身邊長大,嫘祖對他十分溺愛,被寵得無法無天,性格霸道無比,小夭雖是初次到朝雲峰,卻絲毫不拿自己當客,兩個小傢伙碰面,沒有兄妹之情,反倒把彼此視作敵人,什麼都要搶,連嫘祖都要搶。

因爲小夭是初次來,嫘祖不免對小夭更好一些,顓頊憤憤不平,人不大,卻是鬼精靈,等長輩們都不在時,對小夭惡狠狠地說:“奶奶是我的。”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別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纔不是!”

“那爲什麼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說不過,就動手,一巴掌拍過去,“你纔是外人!”

等嫘祖他們聽到吱哩哇啦的哭喊聲趕來時,兩個小傢伙已經打成了一團,一個眼睛發烏,一個臉上五道指痕跡,他們自己不覺得疼,嫘祖卻心疼得不行,捨不得責怪他們,就不停地責罵侍女。

昌意感嘆,“你這女兒怎麼養的,怎麼和你一點不像?”

阿珩哭笑不得,“顓頊纔是和你一點不像!小時候,你哪樣東西不是讓着我啊?來之前我還和小夭說了一路有哥哥的好處。”

小夭抹着眼淚大叫:“我纔不要哥哥!”

顓頊狠推了小夭一下,“誰又想要你了?”

小夭從不吃虧,立即用力打回去,嫘祖一手一個,卻拉都拉不住,兩個小傢伙又打在了一起。

“都住手!”昌僕一聲大喝,拿出族長的威儀,把兩個活寶分開,一人屁股上拍了一下,“誰再打架,就不許他參加大伯的婚禮。”顓頊不怕奶奶,不怕父親,獨對母親有幾分畏懼,小夭也覺得這個舅娘不怒自威,比娘更可怕。

顓頊和小夭都不敢動手了,可仍舊彼此恨恨地瞪着,忽然又同時醒悟,撲向嫘祖,一個抱腿,一個拉手,“奶奶,奶奶!”“外婆,外婆!”爭相邀寵,唯恐嫘祖多疼了另一個。

昌意和阿珩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旁的老嬤嬤搖頭笑嘆:“不知道大殿下的孩子會是什麼性子,到時候三個孩子聚到一起纔有得鬧嘍,我們這把老骨頭只怕都要被拆散了。”

昌意和阿珩笑聲一滯,嫘祖也是面色一沉,押着兩個孩子去洗臉換衣服。

等嫘祖走了,阿珩問昌僕,“當年歸墟水底少昊變作大哥,你能看出真假嗎?”

昌僕搖頭,“一模一樣。”

阿珩說:“我也覺得一模一樣,顯然父王派去的心腹也沒看出端倪,父王絲毫沒有動疑,可母后的反應卻有點不對。”

昌僕說:“在每個母親眼裡,兒子的婚禮都是頭等大事,大哥卻重傷在身,不能自己行禮,母后觸景生情,當然會不高興了。”

昌意冷嘲,“父王幾曾真正看過我們?他關心的不過是我們能不能幫到他的王圖霸業,顓頊是他的第一個孫子,可出生到現在,他只在百日那天看了一眼。”

阿珩和昌僕都沉默不語。

因爲是軒轅長子的婚事,又是兩大神族的聯姻,在黃帝的特意安排下,婚禮比上一次少昊迎娶阿珩更盛大。

軒轅城內喜氣洋洋,張燈結綵,賓客自四面八方趕來,街道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

顓頊和小夭最是激動,手裡提着燈籠和風車,哪裡熱鬧往哪裡鑽,幾個嬤嬤跟在他們後面根本追趕不及。

阿珩叮囑嬤嬤們,今日人多,一定把兩個孩子看牢了,昌僕又派了四個若水勇士跟着他們。

昌僕看阿珩一直眼藏憂慮,問道:“一切都很順利,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嫂子不覺得夷彭太安靜了嗎?”

昌僕點點頭,“是啊,我幫着昌意籌備婚禮時,還以爲他又要鬧事,一直暗中提防,卻沒有任何動靜,也許他因爲澤州的事情被父王責罵後,不敢再耍花招了。”

“嫂子不瞭解他,我和夷彭一塊兒玩大,他看着不吭不響,卻是那種一旦下了決定就會一條道走到黑的性子,小時候彤魚氏不讓他和我玩,爲了這事沒少打他,要換成別的孩子早不敢了,可他受罰時一聲不吭,一轉頭就又跛着腳來找我玩。我如今擔心,他就是等着今日的場合發難,讓大哥和母后當衆出醜。”

昌僕皺眉,“父王十分愛惜自己的聲譽,今日天下賓客雲集,如果讓軒轅族當衆出醜,毀了大哥和神農族的婚事,父王只怕會震怒,的確比什麼詭計都要有效得多,可是夷彭能怎麼做呢?”

阿珩低聲說:“四哥行事從沒有過差池,只能要麼是我、要麼是大哥,大哥的事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你不是已經……何況小夭和少昊長得那麼像,夷彭不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阿珩搖頭,“我只是讓他一直抓不到證據來證明他的懷疑,究竟有沒有打消他的懷疑,我也不能肯定。”

“王子妃,王姬,不好了……”宮女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看到她們,身子一軟就跪倒在地上。

阿珩和昌僕都臉色立變,“小夭(顓頊)怎麼了?”

宮女哭着說:“小王姬不見了。”

阿珩身子晃了兩晃,昌僕趕忙扶住她,對宮女厲聲道:“都給我把眼淚收回去,先把事情一五一十從頭說清楚!”

一個小宮女口齒伶俐地說:“我們幾個帶着小王子和小王姬去看大殿下和新娘子坐花車,不知道怎麼回事小王子和小王姬吵了起來,吵着吵着就開始打架,我們怎麼勸都沒有用,小王子說小王姬的花燈是他爹爹做的,不許小王姬玩,搶了過來,小王姬不服氣地說’纔不稀罕,我們高辛的花燈要比你們軒轅的漂亮一千倍‘,小王子就說小王姬說大話,還讓小王姬滾回高辛,不要賴在軒轅。也不如道小王子從哪裡聽來的野話,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小王姬被氣得哭着跑掉了,小王子氣鼓鼓地說,走了纔好,有本事永遠不要來!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們一下就亂了,慌慌張張地分成兩撥去追,小王子追到了,小王姬卻不見了。”

“四處搜過了嗎?”

“搜過了,我們看找不到全都慌了,立即去調了侍衛來幫忙一起找,可城內到處都是人,一直找不到。”

“是有個叔叔把她抱走了。”顓頊繃着小臉,站在門口。

昌僕一把把他抓過來,揚手就要打,阿珩攔住,“小孩子間的打鬧很正常,並不是他的錯。”把顓頊拽到面前,“告訴姑姑,你爲什麼說有個叔叔抱走了妹妹?”

顓頊珏低聲說:“我一邊跑-邊在偷看小夭,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回高辛。我看到一個和小夭長得很像的男人,小夭撲到那人腿邊,他就抱走了小夭。”

昌僕說:“和小夭長得像?那應該是高辛王族的人了。這次只有季釐來參加婚禮,季釐並不像少昊,小夭和他也不像。”

“小夭雖然不怕生。卻只和少昊有這麼親。”

“不可能是少昊,他若來了,不可能不告訴你。”

阿珩心念急轉,站了起來,匆匆往外走。“我知道是誰了,嫂子,這裡就拜託你了。婚禮關係到母后和四哥安危,無論如何,不能讓婚禮出差錯。”

“姑姑。”

阿珩回頭,顓頊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妹妹不會有事,對嗎?”

阿珩勉強地笑了笑,“不會!”

阿珩出了大殿,徑直去找夷彭。

夷彭和一羣各族的王孫公子聚在一起飲酒作樂,看到阿珩進來,別人都忙恭敬地站了起來,夷彭卻端坐不動。笑着舉起酒盅,給阿珩敬酒,“真是難得,我已經好幾百年沒和你一起喝過酒了。”

阿珩說:“我有話私下和你說。”

衆人聽到,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珩問:“小瑤在哪裡?”

夷彭笑,“真奇怪,你的女兒你不知道在哪裡,竟然跑來問我。”

“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你擄走了小瑤。”

夷彭舉起酒盅,慢飲細品,“你的女兒是高辛的大王姬,這麼大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幸虧從今日下午起我們一羣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他們來自各個種族,總不可能幫着我一起作僞證。”

阿珩強壓着焦急,坐到夷彭面前,壓住夷彭的酒盅,“好,就算是你沒有動小瑤,那麼你可知道讓小瑤回來的方法?”

夷彭盯着阿珩,“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知道我既然決定復仇,就絕不會輕易收手,我也知道你是什麼樣的性子,我敢肯定那個孩子絕不會是少昊的,我就是怎麼想都想不通爲什麼少昊甘願讓一個雜種混亂高辛王族血脈。”

“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要你當衆承認淫亂高辛宮廷,孩子的親生父親不是少昊。”

“你做夢!”

“是嗎?看來你覺得孩子的性命無關緊要了?”夷彭推開阿珩的手,笑着抿了口酒,“你在澤州城外見過那個人,應該明白殺死一個孩子對他來說很容易。”

阿珩臉色發白,夷彭將酒一口飲盡,說道:“今日晚上,在昌意和雲桑行禮之前,記住,一旦他們行禮,你就永遠都見不到你的小野種了,永遠!”

阿珩盯着夷彭,“如果孩子有半絲損傷,我會讓你不得好死。”

夷彭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指着朝雲峰的方向說:“如果傷了孩子就不得好死,最不得好死的人可不是我!”

阿珩轉身就走,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她雙腿發軟,身子發顫,走都走不動,此時她才真正明白了做母親的感受,寧願自己死一千次,也不願意孩子受到半絲傷害。如果此事只關係到她的安危,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夷彭,可是還有母親和四哥、四嫂、顓頊的安危。

搖搖晃晃地走着,腳下一個踉蹌,軟跪在了地上。

大街上燈如晝,花如海,遊人如織,一派盛世繁華,可她卻如置身最陰森寒冷的魔域,全身上下都在發抖,明明知道此時要鎮定,可想到夷彭的狠毒,她就滿心恐懼,連思考都變得艱難,恨不得跪在夷彭面前,企求他放了小夭。

一雙強壯有力的手握住她,把她從地上拽起,她仰頭望去,竟然看到了蚩尤。

燈火璀璨,映得他面目纖塵可辨,眉梢眼角都是倦色,雙目卻是亮若寒星。

阿珩心中一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蚩尤不顧四周人來人往,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說:“別怕,別怕,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他帶走了小夭。”

“誰帶走了小瑤?”

“就是那個假扮過你的人。”

“誰假扮我?”

阿珩哭得嗚嗚咽咽,說得顛三倒四。蚩尤只得把她帶到僻靜處,安撫道:“別哭了,不管誰帶走了小瑤,我們去把她找回來就行了。”

也許是因爲蚩尤的懷抱讓人溫暖,也許是因爲他的雙臂讓人依賴,也許是因爲他的自信讓人安心,阿珩的身子不再打冷顫,腦子也漸漸恢復了清醒。

她抓着蚩尤的雙臂,“你一定要把小夭帶回來。”

“你忘記我怎麼長大的了嗎?跟我說說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我好知道到底是誰帶走了你女兒。”蚩尤跟着百獸長大,野獸最擅長的就是藏匿和追蹤。

阿珩將上次被引誘到澤州城外的事描述給蚩尤,又把小夭被帶走的事情講了一遍。

“阿獙對你言聽計從,連青陽都不怕,卻會天生畏懼這人,他又如此善於變化,想來應該是狐族的王九尾狐了。”蚩尤冷冷一笑,“我在深山大林裡混日子時,吃過不少狐狸,就是還沒嘗過九尾狐的味道。”

城門的方向傳來禮炮聲,四朵象徵富貴吉祥的牡丹在空中盛開,看來昌意已經和雲桑進入軒轅城。

從現在開始到昌意和雲桑在上垣宮行禮,連一個時辰都不到。

蚩尤看阿珩在緊張地計算時間,“九尾狐要你做什麼?”

“啊?”

“他抓玖瑤肯定是爲了要挾你,他的要求是什麼?”

“他是夷彭的手下,想破壞青陽和雲桑的婚事。”

“怎麼破壞?”蚩尤從來都不容易被糊弄,問題很尖銳。

“要我……要我在青陽的婚禮上當衆承認和你有私情,淫亂高辛宮廷。”阿珩只能說一半。

蚩尤譏嘲,“我怎麼覺得這隻狐狸幫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這麼個條件你都不能答應,你真的想救回女兒嗎?難道我就讓你如此羞恥?”

阿珩忙說:“如果如此做就能救回小夭,我會不惜一切,但夷彭不是個守諾的人,即使我按照他的吩咐當衆承認了一切,只能證明小夭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更不會放了小夭,只會一個要挾接一個要挾。”

蚩尤的神色不以爲然,阿珩着急地問:“你究竟肯不肯幫我*****兒?”

蚩尤冷冷地糾正,“是你和少昊的女兒,我有什麼好處?”

阿珩只覺苦不堪言,一邊是母親和四哥,一邊是蚩尤,令她左右爲難,前面是心中只有王圖霸業的父王,後面是陰險狠毒的夷彭,令她前不能進、後不能退。如今女兒下落不明,蚩尤還要和她談條件,她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蚩尤把阿珩攬到懷裡,擡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狂風暴雨地吻着,阿珩氣得想扇他。他抓住阿珩的手腕,脣舌從阿珩脣齒間撫過,喃喃低語:“我就收這個做好處,你也不給嗎?”

阿珩心頭一顫,因爲青陽的死而被苦苦壓抑的感情終於找到了一個釋放的藉口,她不自禁地迴應着蚩尤的吻,纏綿熱烈,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後一次。

蚩尤先是喜,後是悲,最後竟然用力推開了阿珩,揚長而去,“時間緊迫,分頭行事,我去找九尾狐要你女兒,你去儘量拖延婚禮。”

昌意和雲桑並坐於龍鳳輦上,御道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因爲有神族侍衛用靈力鑄成的屏障,雖然人羣你推我擠,卻沒有-個人衝到御道上來。

阿珩喚來烈陽,“點火製造些混亂,不要傷人。”烈陽要走,阿珩又抓住他,“別被抓住。”

烈陽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就這些神族兵將?”

不一會兒,軒轅城內莫名地起了火,火勢熊熊,人羣一下就亂了,阿珩又趁機偷偷敲暈了幾個神將,人潮涌到御道上,侍衛阻擋不住成千上萬的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御道被堵住。

昌意和雲桑的眼中都思緒變換,普通百姓感受不到火的異樣,可他們卻立即明白了那是有靈力的神或妖在故意縱火,至於原因不想也明,自然是爲了破壞這場婚禮。

車輿旁的禮官算了算時辰,着急地說:“這如何是好?要是錯過了吉時,可是大大不吉利。”神農百姓非常看重這個,若是有心人散佈謠言,只怕一樁好好的婚事會變成不受老天護佑的惡兆。

“實在不行就用鸞鳥拖車,從天上飛上垣宮。”

“萬萬不可!”這又是軒轅的忌諱,軒轅立國靠的是佔了全國人口九成多的人族,立國之初,黃帝就規定了事事都以人族爲重,但凡盛大的儀式,必須遵照人族禮儀。

雲桑雙手放於胸前,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雲霞交織,在半空中出現了一條雲霞鋪成的甬道,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駿馬清鳴,拖着龍鳳輦走上甬道。

百姓看得目眩神迷,鼓掌歡呼。

阿珩無奈地看着車輿繼續前行,不過這麼一打擾,也算爭取到了點時間。

阿珩匆匆返回上垣宮,昌僕焦急地問:“找到小夭了嗎?”

阿珩附在昌僕耳邊說:“蚩尤去找了,千萬別讓四哥知道,否則他又要生氣,如今我已經心力交瘁,實在……”

昌僕嘆了口氣:“我明白。”她是個母親,自然知道孩子出事的心情,若換成她,早就六神慌亂,不管不顧了,阿珩卻還要以大局爲重。

“待會兒雲桑就來了,我想麻煩嫂嫂一件事情,儘量拖延他們行禮。”因爲昌僕是若水的族長,手中有兵,黃帝對她比對阿珩更客氣。

昌僕什麼都沒問,立即答應:“好,我會一直拖到父王發怒,不得不行禮。”

等昌意和雲桑的龍鳳輦到了殿門,昌僕帶着一羣若水少女,花枝招展地迎着雲桑走去。

大殿內的人都愣住,儀式裡沒有這個啊!

昌僕嬌笑着說:“早就聽聞神農族的雲桑被贊爲雲端的白蓮花,可惜一直無緣深交。”

雲桑微微頷首,“我也一直就聽聞若水族的女族長不僅僅是若水最美的若木花,還是最勇敢的戰士。”

“今日之後,你我就是妯娌,我們若水族交朋友前,要先掂掂朋友的份量,不知道神農族是什麼禮儀?會不會覺得我們太粗魯野蠻?”

雲桑微微一笑,“表面上有差別,骨子裡其實一樣。雄鷹總是會找雄鷹翱翔,老鼠總是會找老鼠打洞。”

昌僕將身上佩戴的匕首解下,丟給身後的侍女,“按照軒轅禮儀,今日是婚禮,不適合見刀戈之光,王姬可願與我比比靈力?交我這個朋友?”

軒轅民風剽悍,比武鬥技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殿上又有不少來自民間的武將,聞言都高聲歡呼起來。

雲桑自小喜靜不喜動,沒有好好修煉過打鬥的法術,知道自己絕不是昌僕的對手,可昌僕當衆邀請,她又不能拒絕,否則會讓驍勇好鬥的軒轅百姓看輕了神農,正躊躇間,一個男子嘶啞的聲音傳來,“王子妃盛情難卻,但在神農沒有新娘子在婚禮上打架的風俗,就讓在下代長王姬與王子妃略過幾招。”

昌僕只是想達到拖延婚禮的目的,可不管和誰打,立即答應了。

一個戴着銀色面具的駝背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雲桑想起沐槿向她繪聲繪色地描繪蚩尤手下有個多麼醜陋的怪人,知道他就是蚩尤的左膀右臂——雨師,聽說他神力高強,出身不凡,來自“四世家”的赤水氏,因爲犯了家規,被逐出家門。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可不知爲何,雲桑心中竟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呆呆地盯着雨師的身影。

昌僕摘下鬢邊的若木花,將花彈到空中,若木花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霎時間就如紅雨一般,鋪天蓋地地潑向雨師。

麗師靜站不動,白雲卻在他頭頂繚繞而生,一朵朵飄拂在大殿上,一串串雨滴落下,化作晶瑩的水簾,垂在雨師身前,擋住了若木花,一朵朵紅色的花碰到珠簾,消融在雨滴中。

雨師雖然醜陋,法術卻賞心悅目,雲聚雲散,雨來雨去,瀟灑隨意,配上昌僕的漫天紅花,猶如一幅江南春雨圖,看得人不見兇險,只覺賞心悅目。

夷彭看着殿前的雲水與落花齊飛,笑對阿珩說:“父王已經在不耐煩地皺眉了,你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狐狸雖然狡猾,可總有獵人能逮住它。”

夷彭一愣,又笑起來,“既然查出了他的來歷,就該明白找到他的獵人都成了他腹中的食物。”

阿珩冷哼。

夷彭說:“讓我想想,你在這裡,到底是誰去幫你找小野種了?天下間敢和狐族的王爲敵的人也沒幾個。父王邀請了蚩尤參加婚禮,雨師都到了,蚩尤卻不在這裡,難道他就是你的獵人?”

“你猜對了!”阿珩冷笑,“你什麼都清楚,明明知道只要抓住證據,一下就能釘死我們全家,卻就是沒有辦法證實,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夷彭臉色發青,陰森森地說:“彼此彼此,等我殺了小野種時,你也沒有辦法證明是我殺了她。實話和你說了,我既然知道她是蚩尤的野種,怎麼會沒有考慮蚩尤?早設了陣法恭迎蚩尤大駕,你就等着爲你的姦夫和小野種收屍吧!”

阿珩臉色一白,要狠命咬着脣,才能維持鎮靜。

昌僕和雨師一直未分勝負,黃帝突然下令:“都住手!”他看着昌僕,含笑說,“既然是爲了交朋友的比試,不妨點到即止。”

黃帝笑容雖然溫和,聲音卻是威嚴的,不容置疑。昌僕對阿珩抱歉地搖搖頭,表明她已經盡力。

黃帝對身旁的近侍下旨,賞賜雨師。

雲桑也柔柔地說道:“雨師代我迎戰,我也有份東西賜給他。”說着話,看了看自己的貼身侍女,侍女慌亂中,只能把手中捧着的盒子交給雲桑。

雨師上前下跪謝恩,起身接受賞賜時,雲桑竟然突然擡手,揭開了他的面具。

“啊-一”滿殿驚叫,幾個近前的侍女嚇得驚呼昏厥在地。

一張被毒水潑過的臉,臉上血肉翻卷,溝壑交錯,比鬼怪更駭人。雨師急忙用袖子遮住臉,跪在地上,好似羞愧得頭都不敢擡。

雲桑怔怔地拿着面具,神情若有所失,一瞬後,才把面具遞迴給雨師,“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的臉……有傷。”心中暗怪自己的孟浪。蚩尤是多麼精明的人,失蹤幾年後,神力又已經高深莫測,任何幻形術到蚩尤面前都沒有用,雨師若是他人假扮,蚩尤怎麼會察覺不出來?

雨師接過面具,迅速戴上,沉默地磕了個頭,-瘸一拐地往座位走去,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迴避着他,尤其女子,更是露出嫌惡的表情。

黃帝威嚴地對掌管禮儀的宗伯吩咐:“行禮!”

昌意和雲桑行到黃帝和嫘祖面前,準備行跪拜大禮。雲桑心神恍惚,理智上很清楚,可心裡不知道爲何,總是放不下,眼角的餘光一直看着雨師。雨師佝僂着身子,縮在人羣中,因爲臉上有面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人都擡着頭,唯恐看不清楚,錯過了這場盛事,他卻是深深低着頭,漠不關心的樣子。

阿珩心驚肉跳,焦急地望向殿門,沒有任何動靜,蚩尤,你救到女兒了嗎?

“小妹,只要雲桑膝蓋挨地,你的野種立即斷氣。”夷彭的聲音寒意嗖嗖。

“跪!”

在司禮官洪亮的聲音中,昌意和雲桑徐徐下跪。

隨着昌意和雲桑的動作,阿珩臉色漸漸變白,一邊是女兒的性命,一邊是母親和四哥的安危,明知道此時救了女兒,就是幫助夷彭奪得王位,把母親和四哥置於險境,可是女兒的性命、女兒的性命……

夷彭神情狠厲,舉起小夭的命符,想要捏碎。

“不許行禮!”阿珩悽聲大叫。

夷彭笑了,這場生死博弈,他終究是贏了。

黃帝一向喜怒不顯,此時面含怒氣,盯着阿珩,“你若不給我個充分的理由,即使你是高辛的王妃,我也要質問一下少昊爲什麼要阻撓軒轅族的婚禮。”

阿珩看着母親和哥砑,眼中全是抱歉的淚水,眼前的情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救下女兒,“其實,小夭是……蚩尤、蚩尤……”

昌意對阿珩笑着搖搖頭,剛開始的震驚過去後,他竟然在微笑,笑容和從前一模一樣,似在告訴阿珩,沒有關係!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幫你,誰叫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夷彭也在愉悅地笑,一旦軒轅和神農的聯姻被毀,阿珩會被高辛削去封號,嫘祖會被奪去後位,昌意失去了庇護,不過是個只懂琴棋書畫的沒用男人。

黃帝不耐煩地問:“你究竟想說什麼?”

夷彭滿臉得意的笑,用足靈力大吼:“都仔細聽聽軒轅妭要說的話!”同時舉着小夭的命符對阿珩,低聲警告,“不要想拖延,我數三聲,如果你再不說,我就……”

阿珩抹乾淨眼淚,上前幾步,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並不以她和蚩尤的私情爲恥,她很驕傲自己愛上的漢子是蚩尤!她只是對母親和哥哥愧疚。今日既然要當衆公佈,那她要昂首挺胸地告訴整個大荒,她喜歡的男兒是蚩尤,小夭是她和蚩尤的女兒!

蚩尤藏匿在大殿的柱樑上,冷眼看着下面。

因爲對方有預先布好的陣法,他受了點傷,可九尾狐傷得更重。

他帶着小夭趕回來時,昌意正代替青陽,帶着雲桑走向黃帝和嫘祖,他沒有叫阿珩,而是悄悄藏匿起來,等着看阿珩當衆承認和他的感情。可當阿珩在夷彭的逼迫下,獨自一個站在所有人好奇猜疑的目光下,就好似她在獨自面對審判與懲罰。蚩尤再藏不下去,飄身而落,向阿珩走去。

霎時間,侍衛們全慌了,紛紛出來阻攔,黃帝身前更是立即涌出了十幾個神將,把黃帝團團護住。

隔着刀戈劍影,阿珩和蚩尤四目交投,無聲凝視。

“娘!”小夭清脆的叫聲傳來。

顓頊和小夭手牽手走進來,拿着一截白絨絨的狐狸尾巴在玩耍,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

阿珩身子一軟,跪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哭,從頭到尾只有昌僕知道她這短短半日所經歷的驚心動魄,昌僕扶着她,低聲說:“你去看小夭吧,這裡交給我,我來應對父王。”

阿珩捏了捏嫂子的手,飛一般跑過去,緊緊抱住了小夭。

黃帝揮揮手,示意所有的侍衛都退下,蚩尤倒對黃帝的膽色有幾分欣賞,大步往前而行,逼到黃帝面前,“你就不怕我今日是來取你的頭顱?”

黃帝笑道:“你是九黎族的漢子,應該比我更懂得不管再大的恩怨都是在戰場上結下,自然也要到戰場上用刀劍和鮮血解決,這裡只是用美酒和歌舞款待四方賓客的婚禮。”黃帝伸了伸手,請蚩尤坐,竟然就在自己身邊。

蚩尤灑然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黃帝身邊,好似剛纔根本沒看到黃帝身周藏匿着無數神族的頂尖高手。

他們一個敢邀請,一個敢坐下,大荒的英雄們不禁暗暗自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膽色,答案令他們越發對黃帝和蚩尤敬佩。

夷彭失魂落魄地站着,不願意相信形勢劇變,功敗垂成。

黃帝不悅地問:“你在青陽的婚禮上大呼小叫,究竟想做什麼?”又四處找阿珩,“珩兒呢?她剛纔不是也在這裡亂嚷嗎?”

昌僕道:“小妹是突然發現蚩尤藏身殿內,怕他萬一對父王……又不方便明說……情急下,只能出此下策。”昌僕這話看似說了和沒說一樣,可聽在黃帝這些過於聰明的人耳中,已經足夠。聰明人的心思太複雜,自己會給自己解釋。

夷彭忙就梯下牆,“兒臣也是看到蚩尤潛入大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又不敢隨便亂來,怕影響到軒轅和神農的聯姻……畢竟蚩尤是神農的大將軍……”

“跪!”

在侍女的攙扶下,雲桑開始和昌意行禮。

禮節非常繁瑣,可正因爲繁瑣,透出了莊重與肅穆,尤其是到最後一拜時,漫天花雨,鼓樂齊鳴,所有人齊聲恭喜,有一種天下皆祝福,天下皆認可的感覺。蚩尤不禁有些恍惚,在他眼中,這些禮節無聊冗長,可對自小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阿珩來說一定很重要,這大概就是阿珩想要的,卻偏偏是他永遠給不了的。

大禮行完後,各族使節紛紛送上禮物,誰都明白青陽和雲桑的聯姻意味着什麼,所以個個出手豪爽大方,盡力對青陽示好。

有贈送神器的,有贈送秘寶的,甚至有贈送土地的……黃帝大悅,一切都如他所料,和神農的聯姻令天下歸心,美中不足的是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人,其他人都不堪慮,蚩尤、后土、祝融、共工四個實在不好辦。

突然之間,大殿自外向內,安靜下來,到後來竟然鴉雀無聲,只聽到:嗵、嗵、嗵……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衆人都看向殿外。

在明亮的光線中,一個身穿鎧甲的人影出現在殿門口,全身靈氣涌動,好似帶着滿天華光走了進來,是后土,一身戎裝,英武迫人。

后土不緊不慢地走着,人羣密密麻麻,可沒有一絲聲音,他的足音清晰可聞,每一下都重重地迴盪在大殿內,像戰馬怒吼,金戈激鳴,震得人發顫。

后土站在了殿下,昂然看着黃帝,將一卷帛書遞給禮官,對黃帝說:“我來送賀禮。”

禮官一邊看帛書,一邊手狂抖,抖得幾乎握不住帛書。

是挑釁的檄文嗎?是要打仗了嗎?

衆人迫切地盯着禮官,可他結結巴巴語不成句。宗伯見狀,立即出列,拿過帛書,看了-眼,手也開始發抖·黃帝越發不悅,皺着眉頭正欲斥責,宗伯跪下,對黃帝大呼:“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后土大人以麾下八萬將士爲賀禮。”這句話的意恩也就是說,后土率部下全部投降。

黃帝-時難以自持,激動地跳了起來,忙又定了定神,向着后土急步行去,竟然對后土做了-個深深的揖,“君以國士報我,我必以國士待君,此諾天下共見,若有違背,天下共棄!”

后土面無表情,只是單膝跪在了黃帝面前,表示效忠。

黃帝雙手扶起后土,拉着他的手向王座行去,機靈的宮人立即在王座旁加了座席,幾乎與王座平起平坐。

五湖四海的英雄看到此情此景,紛紛跪下,齊聲道賀。

黃帝俯瞰着拜倒在他腳下的英雄,不禁暢快地大笑。

只有蚩尤靜坐不動,抱臂而看,顯得突兀怪異。黃帝看着他,誠懇地說道:“軒轅殿上永遠虛席以待。”

蚩尤一笑而起,向着殿外大步走去,“軒轅再好,卻沒有待我如兄的榆罔,他雖死,我仍在,我會實現他的遺願,替他把軒轅驅趕出神農!”

聲音朗朗,可映乾坤,可鑑日月,歸降的神農人不禁老臉泛紫,沒有自省,反而怨怪這個野人從來都不懂識時務者爲俊傑,紛紛低聲唾罵,倒是坐於最高位的后土雖面無表情,卻凝視着蚩尤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殿門。

黃帝壓下心頭的失望,笑對禮官頷首,禮官立即命奏樂賜宴,滿堂春色,歌舞喧譁,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阿珩看蚩尤離去,忙抱着小夭追出來,卻不敢現身,一直追到宮門外,才叫住了蚩尤。

阿珩把小夭放到地上,“記得娘教你的話嗎?”

小夭顛顛地跑到蚩尤腳下,一把抱住蚩尤的腿,“謝謝叔叔。”

蚩尤身體僵硬,過了一瞬,終是蹲了下來,不等他反應,小夭就伸手環抱住蚩尤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左邊香了一下,右邊香了一下,咯咯地笑着把頭埋進蚩尤懷裡。

蚩尤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只覺心中又是豪情萬丈,又是柔情涌動,他看向阿珩,“究竟是爲什麼?”九黎山中,她親手爲他建造了家,親口許諾會盡快離開少昊,可是等他甦醒時,她卻說承恩殿上情難絕,爲少昊生下了女兒。他到現在仍不明白是爲什麼,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阿珩對少昊有情。

蚩尤把小夭遞給阿珩,“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阿珩要接,蚩尤卻一手抱着小夭,一手握住了阿珩,“跟我走!”

阿珩被蚩尤勒得疼痛入骨。他抱着女兒,拉着她,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只需輕輕一個反手,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隨着他天地浩大,逍遙而去。

她情不自禁地想握緊蚩尤——

禮花驟然飛上天空,映亮了整個軒轅城,也驚醒了阿珩。

軒轅城內還有她的母親和哥哥!榆罔和青陽早已經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不可跨越的鴻溝!

她用力抽手,蹙眉道:“我如今是高辛的王妃,將軍忘了我吧!”

就在一個瞬間,蚩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最纏綿的情意,就在他以爲她願意與他海角天涯共白頭時,她卻變得冰冷,心裡念着的是少昊。

原來一切又是錯覺!

蚩尤放開了手,阿珩抱過小夭,低着頭對小夭說:“和叔叔告別。”

小夭笑着揮手,“叔叔,一路順風。”

蚩尤凝視着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的阿珩,搖搖頭,仰天悲嘯,駕馭逍遙而去。

小夭看到站在逍遙背上的蚩尤一身紅衣,英姿烈烈。燦若朝霞。疾如閃電,不禁羨慕地對孃親大叫:“夭夭也要坐大鳥。”

孃親的臉貼着她的額頭,半晌都不動,淚珠滑落到小夭的臉上,小夭抹着孃親的淚,乖巧地說:“娘不哭,夭夭不坐大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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