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
阿珩把竹樓收拾好後,啓程趕往高辛。
一路行來,清楚的感覺到兩大帝王正面對決對整個大荒的衝擊。
往日繁華的街道變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總能看到匆匆趕路的馬車向着高辛奔馳,車上坐滿了抱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許在他們心中,那個沒有參與戰爭的高辛是大荒最後的安寧之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徵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擔憂着親人的安危,沒有徵兵的也不能放心,因爲他們的兒子。丈夫隨時都有可能被徵召入伍。
神農國愁雲密佈,高辛國則截然不同,茶樓酒肆的生意越發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喜歡聚到這裡,聽一聽避難而來的神農人講一講那場距離他們很遙遠的戰爭。
戰爭發生自己身上時是痛徹心扉的疼痛,與己無關時,卻是精彩的熱鬧。
這些安寧地享受着別人精彩的高辛百姓並不知道少昊的焦慮和擔憂,以及他爲了他們的這份安寧所做的一切和即將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徑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關戰事的一切。
夕陽西斜,少昊一人靜坐在殿前的臺階上,整座華美的宮殿空無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個透着難言的蕭索。
每隔一會兒,就會有一直玄鳥飛來,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報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來了。”
阿珩左道他身邊的臺階上,“結果會如何?”
“只會有兩個結果,軒轅勝,或神農勝。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結果。”
“你希望哪個勝?”
“你想聽真話?”
“嗯。”
“同歸於盡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兩敗俱傷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麼忍得了你?”
少昊笑着,眼中卻是思慮重重,青陽,你究竟在做什麼?爲什麼不回覆我的消息?
“現在是什麼情形?”阿珩問。
“剛纔的情報是兩軍在阪泉對峙,一觸即發。”
一隻玄鳥穿破夕陽的光影,片片落在了少昊的指頭上,少昊靜靜看完玉簡,一揚手,玄鳥又飛走了。
“應龍率領妖族的兩路軍隊從南翼率先發起了進攻,黃帝應該是想利用妖族遠勝於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強行跨過濟水。”
“我聽大哥說過應龍,是罕見的將才,智勇雙全,父王看來想先聲奪人,對手是誰?”
“后土。”
竟然是他,應龍並沒有勝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會兒,玄鳥又飛了來。
“夷彭率兩路軍對從西翼出發,即將和祝融相遇。”
阿珩輕聲說:“夷彭性子堅忍,行事謹慎,可祝融的神力遠勝於當年,夷彭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忘記,黃帝是這個天下最會下棋的謀略家。夷彭一母同胞的哥哥軒轅揮被祝融活活燒死,夷彭等這個復仇的機會已經等了幾百年,他會毫不畏死地戰鬥,黃帝給他的又是精銳部隊,祝融神力再高,也會怕死,夷鵬至少有四成勝的希望。”少昊略帶譏諷的讚歎,“黃帝十分懂得在什麼樣的地方落什麼樣的棋子,連兒子的仇恨都會被他精確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聲,人人尊崇黃帝,卻不知道當黃帝的兒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陽慢慢落了,天色轉黑。
朝陽慢慢升起,天氣轉亮。
玄鳥一隻又一隻來了,又去了。
已經一夜一日,應龍和后土仍然在血戰,夷彭和祝融也僵持不下。
又一隻玄鳥飛來,少昊:“你父王率領四路軍隊出發,和蚩尤的大軍相遇。”
阿珩面色發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陽呢?青陽去了哪裡?這麼重要的戰役,黃帝怎麼會不用青陽?
他隨手一揮,面前出現了一幅水靈凝聚的地圖,高聳的阪山,七泉相通的阪泉,險要的阪城,水流湍急的濟河····一個阪泉之野的地形非常立體地展現了出來。
少昊邊看便低聲自語:“濟水只有在這裡最狹窄。可以渡河,所以黃帝派熟悉水性、行動迅速的妖族從此處進攻,進攻的策略很正確。炎帝已經想到,所以派了謹慎小心的后土駐守此處,防守的策略也沒有錯。”
他指着阪山四周,“夷彭從這裡出發,祝融的軍隊在這裡,精銳對抗精銳;黃帝從這裡出發,蚩尤的軍隊在這裡,用黃帝的威攻擊蚩尤的猛。”看上去黃帝的計劃天衣無縫,正在全力奪取阪城,可是·····到底哪裡不對?哪裡不對?
少昊一直皺眉沉思,水靈凝聚的地圖在月色下藍光瑩瑩,照得他神色陰晴不定。
阿珩說:“父王自小就指導我們要珍惜實力、謀定後動、一擊必中,我怎麼都沒有料到父王這麼快就會傾全國之兵進攻神農,逼得炎帝也傾巢出動,兩軍決戰。”
少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大變。
全力對全力!黃帝不是這樣的性子!這就是不對的地方!
幾千年前,軒轅族只是一個小神族,黃帝不得不珍惜每點兵力,因爲他浪費不起!以弱小蠶食強大,迴避正面作戰,儘量不犧牲自己的力量,這纔是他的一貫的風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黃帝怎麼可能突然改變呢?而且他還明知道高辛在旁窺伺,巴不得他們兩敗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問:“怎麼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視着地圖說:“整個大荒都被黃帝騙了,雖然古歌謠一直唱‘失阪城,失中原;得阪城,得中原’,但是黃帝並非想要神農國的第一要塞阪城。”
“那我父王舉全國之兵想要什麼?”
少昊說:“他想要炎帝的命!”
阿珩猛的跳了起來,神色驚駭。
少昊說:“戰爭拼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國力,神農在蚩尤和榆罔一剛一柔的治理下,國力強盛,人民富足,貧瘠的軒轅怎麼可能和富庶的神農對抗?這兩百多年來,你父王使用了無數的計謀,想離間榆罔和蚩尤,但蚩尤狡猾如狐,從不上當,榆罔卻像個榆樹疙瘩,認定一個死理,別的都不理會。在強盛的神農面前,黃帝東擴的願望似乎已經不可實現,但只要榆罔一死,情勢就會立變。蚩尤行事太剛烈,剛則易折,這兩百多年來一直是榆罔的懷柔手段在化解着各方和蚩尤的矛盾,那些諸侯國主們再不滿,只要榆罔在一日,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削弱蚩尤的權利,並不敢反叛,但如果榆罔一死,這些人決不會敬服和他們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蚩尤·····”
阿珩臉色煞白,喃喃說:“神農國就會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別擊破。”
少昊望着地圖,帶着幾分敬畏地感嘆:“神農炎帝!軒轅黃帝!”如果說前代炎帝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劍走偏鋒,下了一步絕妙之棋,那麼黃帝如今就是又利用蚩尤獨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炎帝的必殺之局,並且反將炎帝一軍。
兩位帝王隔着生死下了一盤長達幾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們這些人比起那兩隻老狐狸還是差了很多。連他這個旁觀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懼,又是心癢難耐,想知道如果炎帝仍在,會如何迴應黃帝破軍之招。可是,炎帝畢竟早已經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黃帝贏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黃帝這樣的人物,他怎麼能自負地以爲可以像對付自己的父王那樣去對付?青陽,殺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喚玄鳥。
阿珩耳畔一遍遍迴響着少昊的話:黃帝是想要榆罔的命,黃帝是想要榆罔命······蚩尤也許什麼都不在乎,權力、地位、名譽,甚至生死都不過是他縱橫塵世的遊戲,但是榆罔卻不同——
阿珩匆匆召來阿獙,飛向西北方,連招呼都顧不上和少昊打,沒想到,少昊也策着玄鳥全速向西北方飛。
兩人都神色凝重,一聲不吭,只知道用足靈力,驅策坐騎全力飛行,都在心裡焦急地吶喊。
快點,再快點!
只要晚一步,也許就會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可是,縱使他們靈力再高強,阿獙和玄鳥速度再快,關山幾萬裡,也不可能瞬間到達。
阪泉之野,日薄虞淵十分。
泣血殘陽,如塗如抹,將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紅色,整個大地就像是用鮮血潑染出的巨幅水畫。
雄偉的阪山佇立於荒野,像是一位遲暮英雄,淒涼磅礴。
阿珩和少昊駕馭坐騎衝向阪山,有士兵來攔截他們,可連他們的臉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座椅。
在阪山和阪河之間,有一條河水改道後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黃帝和蚩尤各自帶領人馬正在激鬥,因爲是神族對神族,又沒有用陣法,各種靈力激撞在一起,顏色變換,恍若虹霓,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黃帝”,阿珩看到蚩尤,都鬆了一口氣,他還在!
突然,洪厚的聲音響徹天地,“榆罔已死!”
榆罔已死!
兩邊的戰士都下意識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現了另一個黃帝,穿着金色鎧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重明鳥背上,一手握金槍,一手提着一顆人頭。
因爲再被斬下,頭顱上還不斷地滴着鮮血,靈力隨着鮮血飄逸,血滴變成了綠色光點,像是無數只螢火蟲在曼妙地飛舞。
在綠色光華的籠罩下,頭顱分外清晰,,頭上戴着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驚訝地圓瞪着,脣瓣帶着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對他的子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在保護你們了!又好似在對父親抱歉,對不起,爹爹,我沒有做到對您的承諾!還好似在對蚩尤抱歉,對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並肩而戰了!
劇變之下,神農的士兵搖搖晃晃的跪倒,軒轅的士兵也變得呆呆傻傻。
阿珩軟倒在阿獙的背上,淚眼迷濛中,她看到蚩尤和逍遙化作了閃電,撲向站立在重明鳥背上的黃帝。“不!”驚恐悲傷的尖叫趕不上逍遙的速度。
黃帝所站的位置經過精心考慮,這麼遙遠的距離,任何坐騎都不可能一瞬到達,一旦有變,他的貼身侍衛可以立即應對。可是,黃帝不知道蚩尤的坐騎不是普通的鵬鳥,而是北冥鯤多變化的大鵬,可以一振翅就九萬里,所以,當蚩尤閃電般地到了黃帝面前時,黃帝完全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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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劈手奪過榆罔的頭顱,悲憤之下,對榆罔嘶聲吼道:“榆罔,你看着,我這就替你報仇!”
他咬住榆罔的頭髮,榆罔的頭掛在他顎下,睜着雙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視着黃帝。蚩尤空出了雙手,整個手掌變得通紅,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匯聚向他的手掌。
黃帝雙眼驚恐地睜大,所有情報都說蚩尤修煉的是木靈,可是現在他才知道,情報錯了,蚩尤是五靈皆具!在激怒悲傷之下,冒着毀滅自己靈體的危險,調集着阪泉之野全部的五靈,五靈固然相剋,可是也相生,蚩尤一旦開啓了陣門,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風般地匯聚向他。
黃帝感覺身體周圍全被抽空,任何靈力都沒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蚩尤的靈力如巨龍一般向他撲撕而下。他日日教導青陽,犯錯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驗證這個道理。
砰!
巨大的聲音,響徹天地。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連星辰都消失不見。
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一瞬後,衆人揉着眼睛,看見漆黑的天空中,蚩尤腳踩大鵬,怒目而視,頭髮隨風狂舞,血紅的袍子獵獵飛揚,臉色觸目驚心地煞白,七竅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緊咬這榆罔的頭,看上去十分的恐怖,好似魔域來的魔王。
衆人心驚膽裂,軒轅族的士兵甚至在後退,生怕被蚩尤吞噬掉。
就在此時,蚩尤身子晃了幾晃,昏死過去,從逍遙背下摔下,墜向大地,逍遙尖叫一聲去追趕他。
應龍大叫“射”,無數箭矢飛向高空。
阿珩揮章劈開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蚩尤,只怕晚一步,他的靈體就會煙消雲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應聲回頭,看到——
黃帝身前又是一個“黃帝”,七竅流血,正在軟軟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黃帝”,隨着靈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變成青陽的模樣。
原來,剛纔和蚩尤作戰的黃帝是青陽所化,他變作黃帝吸引着所有人的主意力,而真正的黃帝則帶兵去暗殺榆罔。當蚩尤策大鵬去擊殺黃帝時,青陽應變迅速,立即抓住大鵬的雙爪,跟了蚩尤過來。從蚩尤奪榆罔的頭到全力擊殺黃帝,只是短短一瞬,電光火石間,青陽爲黃帝擋下了蚩尤的雷霆一擊。
阿珩驚恐地看着青陽,不相信靈力高強的大哥也會倒下。
一邊是生死未卜的蚩尤,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個瞬間,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去就誰,她的心像被割成了兩半,兩半都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靈力,阻止着青陽靈體的散去,但是,沒有任何用了,整個靈體已經碎裂成粉末,比水靈更小。他滿頭冷汗,對阿珩悽聲大叫:“阿珩!阿珩!”希冀着神農氏的藝術能挽留住青陽。
阿珩像是被抽離了靈魂,順着少昊的呼喚,茫茫然的飛向大哥,倉皇間,看到逍遙抓住了蚩尤,厲聲悲鳴,一聲又一聲,如刀劍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應龍他們還欲追殺,逍遙一個振翅,扶搖直上,衝殺雲霄,消失不見。
阿珩第一次聽到逍遙這樣悲傷的慘叫聲,雖然飛向了大哥,可耳邊一直迴盪着逍遙的悲鳴,好似每一聲都在質問她,你爲什麼身負高超的醫術,卻不肯救重傷的蚩尤?你爲什麼竟忍心看着蚩尤死去?爲什麼?
她的心猶如冰浸火焚,被無數鋒利的刀子切割着,身子不自禁地打着寒戰。
少昊幾乎哀求看着她,急迫地說:“你一定能救青陽!”
阿珩緊咬着牙,穩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傷勢。等發現大哥的靈體已經潰散,她耳邊淒厲的悲鳴聲突然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心不在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懸崖邊的人,剛開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後,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疼痛反倒感覺不到了,只有無邊無際的絕望。
少昊着急地問她,“不要緊,對嗎?一定沒事,對嗎?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臉色灰白,緊咬着脣,咬得鮮血直流,她也一無所覺,只是用金簪刺着大哥的穴位。
青陽微笑地看着他們:“很好,你們都在,可惜昌意不在,不過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仍舊不甘心地用水靈替青陽療傷,“別胡說,我們現在就去歸墟,一定有辦法!我一定能救你!”
青陽笑着,“我有話和你說。”
少昊把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青陽的體內,“等你傷好了再說。”
“我們打了多少年了?”
“兩千多年吧。”
“兩千八百多年了。”青陽咧着嘴笑,“我突然覺得好輕鬆,不用再和你分出勝負。”
兩千多年後,少昊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夏日午後,扛着破劍,嚼着草根的少年,走進打鐵鋪時令他嫉妒不解的笑容。
少昊突然覺得憤怒異常,失態地對青陽吼道:“我們說好了要先並肩而戰,再生死對搏,你爲什麼要失約?”
青陽的視線緩緩移向了黃帝,“父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想害你?”
黃帝走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青陽,神情冷漠,譏諷道:“恭喜你,竟然在千軍萬馬前救了我,日後篡位登基時肯定更會順利。”
青陽神色悽然,低聲說:“父王,我承認我是想害你,我不想昌意和阿珩變成第二個雲澤,我甚至已經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後一刻我下不了手,當天夜裡我就潛入了宮殿,把有毒的水換了,毒水已經被我倒掉。”
黃帝的身子猛地一顫,銳利的視線掃向遠處的夷彭,在看着青陽時,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複雜的情緒,外人反倒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他聲音平平地說:“其實,你替換的水是無毒的,我早就把水換過了。”
青陽微笑,“我已經明白了。原來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讓我自嘗惡果,決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聽得似懂非懂,少昊卻已經完全明白了,青陽喝了阿珩配製的毒藥,恰好毒發,所以纔沒有辦法擋住蚩尤的全力一擊。
夷彭高聲請示:“父王,現在神農軍心大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是否進攻?”
黃帝望着腳下的大地,這是他等了幾千年的機會,是他奮鬥一生的夢想!可是青陽·····
青陽說:“爹,我沒有事,那個毒並不致命。”自從他懂事的那日起,黃帝就把他抱在膝頭,給他講述着自己幼年時的苦難和現在的雄圖壯志。這世上,也許再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懂黃帝的夢想,那是一個偉大的男人終其一生的追求。
一聲“爹”讓黃帝的心驟痛,一些遙遠模糊的畫面閃過,所有的兒子只有青陽和雲澤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聲是他得到過的最純粹的父子情。黃帝頭盔中的太陽穴劇烈的跳動着,他重重說道:“兒子,活着!”
青陽含淚而笑,一聲“兒子”,父子倆冰釋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時候。
黃帝對阿珩說:“好好照顧你哥哥。”一聲長嘯,策重明鳥衝向了戰場,發出號令,“進攻!”
“進攻!”
“進攻!”
“父王!”阿珩淚眼迷濛地大叫,希望黃帝能停駐片刻,卻只能看到了黃帝一往無前的背影。夷彭衝她冷冷一笑,跟隨着黃帝衝向了戰場。
轟隆隆的號角聲中,軒轅大軍向着神農的軍隊衝殺過去。軒轅因爲土地貧瘠,士兵十分驍勇善戰,黃帝有斬殺了炎帝,令軒轅士氣大振,在黃帝的驅策下,整個軍隊化作了虎狼,而神農痛失國君,軍心已散,根本無力抵抗軒轅的軍隊,以至於戰場幾乎變成了屠宰場。每個軒轅士兵都好似絞碎生命的魔獸,聽過之處,留下無數屍體。再悲傷的哭泣,都被轟隆隆的金戈鐵馬掩蓋。天地間,只有“殺”、“殺”、“殺”的嘶吼聲。
少昊用靈力護住青陽的心脈,抱着青陽,急速趕往歸墟。
青陽恍惚地笑着,“我知道你在生氣,恨我做事猶猶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樣狠絕,就不會有今日。可我總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我還記得母親不許我接近兇猛的重明鳥,爹爹把我抱在懷裡,偷偷教我如何駕馭重明鳥,我們一起在風中飛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劍是爹爹親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給我削木劍,還要一會兒。後來,終於削好了,他怕我的手會被木刺刺傷,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劍,我着急得蹦蹦跳,跳起來去奪劍,他就把手高高舉起,一邊擦,一邊笑,‘來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啊就長高了,長得和爹一樣高,到時候就可以和爹一塊兒上戰場了’。我第一次上戰場時,緊張得腿發軟,爹爹拖着我去喝酒,對每一個和他打招呼的伯伯叔叔驕傲的說‘這是我兒子,將來一定比我更勇猛’···”青陽氣力不繼,說不下,“他是我爹,我沒有辦法殺他!”
少昊道:“別說了!等你傷好了,我們再去那個破酒館,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陽笑道:“你說那不是毒藥,並不會要命,可是這條路是通往權力頂端的絕路,一旦踏上就要一路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變成無父無母無弟無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爲那個笑容耀眼、熱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經消失了,卻不明白,自始至終,那個少年都在!
青陽的眼睛逐漸暗淡,生命正在消失,阿珩用金針急刺過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別拋下我,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好好修煉,不貪玩胡鬧,你讓我做什麼就做什麼!”
青陽把手放在阿珩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頭髮,把她的頭髮揉成一個亂草窩,咧嘴一笑,調皮地說:“哎,想做這件事已經想好久了,每次你在我身後踢我打我的時候,我就想轉身狠狠地揉揉你的頭·····”青陽的聲音漸漸低了,“阿珩,讓母親和昌意不要傷心。”
阿珩淚流滿面,哽咽着用力點頭。
青陽已經說不出話,瞳孔灰白,眼睛卻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着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淚道:“還記得千年前神農大軍壓境,你乘夜而至,對我說‘我就是少昊’嗎?從今往後,我就是青陽,我會把螺祖看作自己的母親,把昌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陽終於放心,雙眼緩緩合上,手從阿珩的頭髮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夏日的陽光一般,燦爛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聲聲泣血呼喚,似乎只要再叫得大聲一點,青陽就會聽到,就會從沉睡中醒來,就會再對她冷着臉、訓斥她。這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頂嘴,一定不會再腹誹,一定好好聽大哥的話,一定會誠心誠意的感謝大哥。
少昊發瘋了一樣,把自己的靈力全部輸入青陽體內,“青陽,青陽,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你不許逃走!我們要分出勝負,你個沒用的膽小鬼1·····”他的靈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傾,卻留不住青陽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過去。少昊也力竭神威,身體搖搖晃晃,卻依舊不停地爲青陽輸送着靈氣,眼前一直都是青陽的身影。
他踢踏着一雙破草鞋,扛着把破劍,嚼着青草根,搖搖晃晃地走着,大大咧咧地笑着,笑容比陽光更燦爛溫暖。
可懷中的屍體卻冰冷徹骨!
少昊的冷意從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負,所以一直知道遲早有一日高辛少昊會與軒轅青陽戰場相見,不是高辛亡,就是軒轅死,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從不知道,原來青陽於他而言,就是青陽,也只是青陽。
從今後,極北之地,寒冷朔風中,再不會有人點好篝火,跳出來叫他喝酒。
從今後,千軍之前,再不會有人乘夜而至,爲他血染白袍。
從今後,宴龍羞辱他時,再不會有人一聲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龍暴打一頓。
從今後,父王貶滴他時,再不會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趕來,安靜地站在他身後,聽他亂彈一夜的琴。
從今後,歡喜快樂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着他大笑。
從今後,寂寞悲傷時,再不會有一個人能陪着他一起喝酒。
從今後,天下之大,卻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想起時,覺得喉間有酒香,心頭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敵對,這天下都有一個人與他肝膽相照·····
從今後,世間再無——青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