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縱使相逢應不識

二 縱使相逢,應不識

青陽把珠子帶回朝雲峰,嫘祖立即派人去請黃帝。

黃帝細細詢問清楚珠子的來歷,又看到珠子吞噬鮮血靈力的異狀,對嫘祖道:“我知道珩兒死後,你很難過,我也想要珩兒回來,可這不是珩兒,這只是虞淵結出的魔物,應該儘早銷燬,否則後患無窮。”

嫘祖出身上古名門“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撫摸着珠子,好一會兒方說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兒變作的魔物,我不信她會連父母兄長都傷。”

青陽和昌意都跪下,向黃帝磕頭懇求。

黃帝無奈,只得同意嘗試一次,“如果這確實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須要在它爲禍世人前除掉。”否則讓世人知道他縱容魔物,會毀他名望,對他的王圖霸業不利。

黃帝秘密傳召精善佈置陣法的知末,在朝雲峰佈下神陣,又命離朱和象罔兩個心腹守陣。

黃帝、嫘祖,青陽、昌意同時把自己的靈血注入珠內。

珠子像虞淵一樣貪婪,吞噬着一切,隨着他們注入的靈力和鮮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來越強大,黃帝察覺不對,當機立斷地切斷了自己和珠子間的聯繫,可嫘祖、青陽、昌意明明感覺自己像是要被虞淵吞噬掉一樣,仍不肯放棄。

嫘祖的臉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樹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黃帝一面強行分開嫘祖和魔珠,一面高聲下令,切斷了陣法。

昌意軟倒在地,雙目緊閉,臉黃如蠟,身子不停地打哆嗦,顯然靈體受了重創,守在陣法外的昌僕急忙撲過來,護住他的靈體。

青陽臉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雖然神力高強,可正因爲他覺得自己神力高強,又對阿珩的死心懷愧疚,所以剛纔在輸入靈力和鮮血時,幾乎不管不顧地想多輸一點,一心想救活妹妹,受傷更重,若不是黃帝及時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難保。

黃帝看到魔珠差點要害死兩個兒子,不禁勃然大怒,對離朱下令:“取出四象鏡,布滅魔陣,把這個魔物銷燬。”

嫘祖身軟無力,拽着黃帝衣袖,哀聲請求:“不要!”

黃帝看到嫘祖的樣子,心中一痛,說道:“你以爲我不思念珩兒嗎?她可是我唯一的女人,可這已經不是珩兒。青陽因爲珩兒的死一直心懷愧疚,昌意又是個鑽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們二人勢必會想方設法喚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末在,他們僥倖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實不想再失去兩個兒子。難道你要因爲一個已死的女兒再失去兩個兒子嗎?”

嫘祖看到兩個重傷的兒子,知道黃帝所說都是實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兒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淚若雨下。黃帝知道嫘祖在知末等人心中很有影響力,怕待會兒嫘祖再行阻攔,便暗用靈力,讓嫘祖昏睡過去。

黃帝命宮人將嫘祖、青陽、昌意都送回朝雲殿。

離朱來稟奏:“四象鏡已經取出,要佈陣嗎?”滅魔陣是盤古所創的殺陣,不論神魔,一入陣法就是死路,迄今爲止沒有一個能活着走出滅魔陣。四象鏡是佈陣的神器,盤古仙逝後,四象鏡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後來作爲嫘祖的嫁妝,來到軒轅族。

黃帝將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緣牽絆,遲遲沒有下令。

離去恭立一旁,靜靜等候。

黃帝畢竟是殺伐一方的霸主,縱然心中不捨,卻絲毫不爲私情左右,半晌後,對知末點了點頭。知末等領命而去,開始設置滅魔陣。

老田似乎也感應到了一切,自開始佈陣,就天色陰沉,風雨交加,天際一直有雷聲轟隆隆地傳來。

天靈地氣受四象鏡召喚匯聚而來,青陽和昌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時醒了過來,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掙扎着想起來,可黃帝早料到他們會如此,派了神將守護,根本不允許他們走出屋子半步。

昌意不顧傷勢,想強行闖出去,被兩個神將左右駕着,放回榻上,還用龍骨鏈條把他牢牢鎖住,昌意又氣又急,破口大罵,兩個神將嘴裡說着“殿下恕罪”,神色卻毫不遲疑,顯然黃帝早有嚴旨。

青陽行動困難,又對黃帝更加了解,知道不可能闖出去,只是默默坐着,望着軒轅山頂——黑色的雷雲越聚越厚,雷雲後有金色的電光閃爍,只等陣法成時,雷電交擊,陣法自會引天火而下,五雷轟擊,將魔珠徹底毀滅。

因爲阿珩的死,昌意已經兩百年沒有和青陽說過話,此時無計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着小妹粉身碎骨嗎?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話語剛落,昌僕提着兩個食盒,披着斗篷進來,她隨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昌意身邊,低聲說道:“我已經調遣了若水精兵,一定會設法把珠子偷出來。”

昌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僕的手,只覺心潮起伏,似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反抗黃帝是死罪,昌僕卻毫不計較後果,不惜用一族命運與黃帝對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顧昌僕和若水族嗎?

昌僕完全知他所想,柔聲道:“忘記我們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嗎?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兒,不管任何險境,我們若水族人永不背棄自己的族人!”

昌意點了點頭,昌僕決然起身,就要衝進風雨中,青陽冷冷說道:“如果憑你們一羣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軒轅族佈下的滅魔陣,軒轅族也不會被大荒內尊稱爲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長,做事應該多動點腦子,別把送死當成是英勇!”

昌意關心則亂,對青陽怒目而視,掙着這恨不得撲打過去,昌僕卻聽出青陽話外有話,“既然大哥覺得我們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青陽說道:“這個時候最應該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沒那個能力。”

昌意氣急,語出譏諷,對昌僕說道:“你乘我的坐騎去找蚩尤,把這個消息告訴蚩尤。”

昌僕恍然大悟,兩百年來,她和昌意年年都去虞淵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淵外又多了幾株桃樹。頭幾年,昌意氣得全砍了,可蚩尤不聲不響地又種回去,昌意砍幾次,他種幾次,到後來昌意也不砍了,只冷笑着說我看他能種多久,卻沒想到蚩尤就這麼種了兩百年。

青陽又道:“你讓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昌意想反對,青陽盯着他說道:“阿珩畢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輕型卻必須讓他知道,何況多一個人多一分機會。”

昌意沉默了一瞬,對昌僕點點頭,昌僕攏攏斗篷,衝進了漫天風雨裡。

因爲滅魔陣,軒轅山方圓百里都黑雲密佈,傾盆大雨下個不停,在厚厚的雷雲中,金色的閃電像無數條金蛇一般扭動閃耀,整個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繡着亂七八糟的金紋。

風雨怒吼,掩蓋了一切聲音,卻有悲涼的歌聲穿破風雨,隱約傳來。

哦也羅依喲

你的眼爲什麼緊閉

不肯再看我

若我讓你流淚

請將我的眼剜去

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睜開

哦也羅依喲

你的心爲什麼碎了

不肯再憶我

若我讓你悲傷

請將我的心掏去

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動

……

蚩尤一襲耀眼的紅袍,腳踩大鵬,分開風雨,裂雲而來。

離朱上前,喝道:“來者止步,前方是軒轅族禁地。”

蚩尤不看他,只對峰頂的黃帝朗聲道:“我是神農督國大將軍蚩尤,前幾日遺失了一顆心珠,晝夜難安,聽聞被黃帝拾得,特來求取,還望黃帝賜還,感激不盡。”

離朱問:“不知大將軍如何證明珠子是你的?”

蚩尤把珠子的大小、顏色說得清清楚楚,離朱啞口無言,象罔問黃帝:“要屬下帶兵把他驅趕走嗎?”

黃帝搖頭,“蚩尤性子狂妄自大,剛纔卻刻意強調自己是神農督國大將軍,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調動神農軍隊,是警告我們如果敢動兵,他也會動兵,若我們不能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佔了理,偏偏我們還真沒辦法證明珠子不是他的。”家醜不外揚,黃帝連對離朱他們都未說明珠子的來歷,更不可能告訴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兒所化。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兒是魔,那將是對他威望的毀滅性打擊。

象罔怒道:“打就打!誰會怕他?”大時山陣亡的將士多是象罔的屬下,他深恨蚩尤。

黃帝盯着象罔,“你性子怎麼還這麼急?和你說過多少次牽一髮而動全身?小不忍則亂大謀!軒轅族的國力能和如今的神農族全面開戰嗎?”象罔低頭不語,黃帝想了想,冷冷道:“讓他知難而退吧!從古至今,沒有人能闖過滅魔陣,他若強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陣裡,也和我們無關。”

離朱明白了黃帝的心意,是想借滅魔陣除去蚩尤,於是對蚩尤道:“這個珠子吞人靈血,奪人性命,想來絕不是大將軍的心珠,現在滅魔陣已成,將軍可自行入內探視,一旦確定不是心珠,請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牽累己身。”

離朱說完,衆人都推了下去。

蚩尤提步向陣內走去。炎帝曾和他講過滅魔陣的威力,滅魔陣由上古神器四象鏡布成四個陣,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滅。陣法十分怪異,從古至今沒有一個人能闖過,無數高手不是瘋就是死,盤古曾笑言誰能闖過陣就把四象鏡賜給誰,後來西陵家一個沒有一點靈力的傻子誤入陣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陣法,盤古就把四象鏡送給了西陵氏的先祖。

蚩尤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一象——死鏡。

二十四個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圓睜,金戈高舉,瞪着蚩尤。

金甲神沒有血肉之軀,他們力大無窮,不會疲憊,不知疼痛,更不會畏懼,似乎沒有缺陷,可其實他們的優勢就是他們的缺陷——沒有血肉之軀,缺乏靈活機變。對蚩尤這般靈力充沛的頂尖高手而言,只要虛與委蛇,時間一長頂能發現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綻,可蚩尤心掛阿珩,不敢浪費時間,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剛猛,蚩尤更剛猛,與二十四座巨石人打鬥,絲毫未落下風。

但蚩尤漸漸發現,這些金甲神對任何靈力的攻擊都沒反應,水火不侵,刀劍不傷。

天空中的雷雲越發低了,蚩尤心中着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闖過去!

當一個金甲神擊向他時,他不躲不閃,怒吼一聲,雙手與金甲神對擊。畢竟是肉身對抗石頭,縱是蚩尤,也血氣翻涌,他卻乘勢反握住金甲神的雙臂,一聲大喝,將金甲神的雙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聲吐盡口中殘血。

“來啊!”

蚩尤放聲大叫,用這最野蠻卻也最有效的方法對付每一個金甲神。

一炷香後,二十四個金甲神全變成了沒有手臂的石頭人,無法再阻擋蚩尤,蚩尤付出的代價是滿身傷痕,肋骨也斷了兩根。

這才只是第一象!

蚩尤看了看天上的雷雲,飛掠向前。

第二象是生鏡,陣如其名,沒有任何攻擊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陣法內匯聚了陰寒之氣生成的冰雪,沒有任何討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過風雪。

蚩尤走進了暴風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連骨頭都要被凍裂,即使神力最高強的神也無法忍受這種天地至陰生成的寒冷。剛開始,蚩尤覺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靈力反抗,可走到後來,冷到極致反倒不覺得冷了,甚至感覺不到有風雪,腦子暈暈乎乎,凍得已經忘了自己是誰。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時,他是一隻野獸,奔跑在荒野叢林中,不停地廝殺,不停地搶奪地盤,不停地爭奪食物。

夥伴們要麼死了,要麼一到春天就組建了自己的新家,連他靠近,都會對他呲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覺得孤單,那種比冰雪更冷的孤單。

一年又一年,總是重複地廝殺、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獸也似乎看出他和它們不一樣,不再願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來來往往只有他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孤單,那種世間沒有一個同類的孤單,那種世間無處可宣泄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麼。

他好奇地接近人類的村莊,看着孩子們嬉戲,他好喜歡聽那些笑聲,似乎能驅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們,他們用石頭打他,用火把燒他,用刀箭驅趕他。

石頭又打在他的頭上了,火又燒着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對他說,休息吧,休息吧!睡着了就不會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覺,可內心深處總是有一個固執的心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塊,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塊,依偎着它睡下去就會擁有那驅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聲,就會溫暖,就不會再孤單。

缺失了什麼?究竟缺失的東西在哪裡?

蚩尤迎着風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風雪。

雪停雲霽,風和日麗,太陽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猶豫一根雪柱子,從頭到腳都是堅冰,臉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蚩尤怔怔地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是誰。以前也有人能堅持到這裡,卻在走出風雪後,神智全失。因爲盤古大帝在這一陣中,用天地至寒比擬冰冷殘酷的人生,拷問的是一個人活着的意義:你闖過了金甲神的死陣,證明你有足夠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i是爲名、爲利、爲權、爲情、爲義,你的執念能溫暖你冰冷的人生嗎?能讓你面對世間的一切寒冷,支撐着你走過人生的暴風雪嗎?

一會兒後,蚩尤突然掙開了渾身冰雪,伸着雙臂,對着太陽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陣法外已經雷電交擊,阿珩危在旦夕,不敢遲疑,立即進入第三象——幻鏡。

天上晴空萬里,山野鬱鬱蔥蔥,不知名的野花開滿山坡,四野祥和美麗。

蚩尤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阿珩,等我,我馬上就到了!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跑着跑着,蚩尤突然看到山花爛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風而立,儀容俊美,丰神清朗,對蚩尤含笑道:“你來晚了一步,我已經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裡?”

阿珩姍姍而來,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雙眸只是深情地看着少昊。

少昊帶着阿珩躍上玄島,對蚩尤道:“你趕緊出陣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無論他怎麼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懷中。

蚩尤失魂落魄地走着,逍遙飛落到他身旁,眼中滿是悲憫。憤怒激盪在蚩尤的心間,他到底哪裡不如少昊?爲什麼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爲少昊而背棄他?爲什麼阿珩不肯原諒他,卻輕易地忘記了少昊爲了半個河圖洛書就捨棄了她?難道就是因爲少昊出身尊貴,會是一國之王?

那好!我就讓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誰是一國之王。

蚩尤帶着逍遙回到神農,劍之所指,千軍同發,鐵騎過處,血流萬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軒轅國滅,高辛國亡,整個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手下的將軍們熱血沸騰地歡呼。可是,當跪在他腳下的人越來越多,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敬畏,他沒有感受到一絲快樂,萬人敬畏的簇擁歡呼竟然只是讓他懷念草凹嶺上榆罔偷來的一壺酒。

他提着酒去找榆罔,榆罔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來賜死我的嗎?聽說那些將軍們又在逼勸你廢掉沒用的我、自立爲帝。”

“不,我只是來找你喝酒。”

榆罔轉過了身子,留給他一個清高孤絕的背影,“你心裡的血腥味太重,薰得我噁心!”

蚩尤默默退出大殿,仰頭把酒灌下,卻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那段草凹嶺上,他四肢着地、野獸一般敵意地瞪着榆罔,榆罔卻傻笑着,用酒來討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尋不到。

大軍包圍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這是最後一場戰役了。

阿珩星夜而來,向蚩尤傾吐深情,他滿心歡喜,他最好的兄弟風伯滿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魎指着阿珩,對他大叫:“是她,是她出賣了我們!是她害死了風伯!”

遠處,少昊帶着千軍萬馬而來,溫柔地聲聲喚:“阿珩。”

蚩尤冷意浸骨,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嗎?是你告訴少昊埋伏我們嗎?”

阿珩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坐着。

魑魅魍魎羅列着阿珩的如山罪證,士兵們鮮血披面,高舉刀戈,羣情激昂,喧譁着要殺了阿珩。

蚩尤看着腳邊的風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內俱痛。

阿珩不求饒,不解釋,只是微微仰頭,默默地看着他。

蚩尤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爛漫,阿珩一手提着繡鞋,一手提着羅裙,在山澗的溪水上跳躍,追着落花戲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輕盈地墜落;也想起了阿珩墜下虞淵前,對他字字泣血地說:“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會信你!”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穩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單都消失不見。原來世間的很多痛苦來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穩,處處都是樂土。

蚩尤對魑魅魍魎斬釘截鐵地說:“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們要殺她,就從我屍體上踏過!”

一語既出,阿珩、風伯、魑魅魍魎都消失了。

沒有少昊,沒有戰場,沒有鮮血,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

蚩尤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鐵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場幻相!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過只是陣法的一場幻鏡。得到的令你快樂了嗎?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嗎?幻鏡滅後,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從幾百年前,蚩尤被炎帝帶回神農閃開始學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於人性,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滅魔陣被譽爲盤古陣法中最厲害的大陣,但除了第一陣,其餘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鬥,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實力去打贏擋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擋着路的最大障礙是自己,一切悲歡得失其實都取決於自己,得是因爲自己,失也是因爲自己。

蚩尤不禁自問,盤古的滅魔陣究竟要滅的是什麼魔?是世間的魔,還是世間本無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來,他因爲雄性的心高氣傲,因爲心底深處一點若有若無的自傷自憐,絕口不承認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絕代風華、尊貴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緣都令他深深忌憚,他心底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恐懼着阿珩會變心,愛愈重,忌愈重,才釀成了當年的慘劇。

如果剛纔他不信阿珩,究竟會發生什麼?

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傳來,蚩尤顧不上再深思盤古滅魔陣的含義,立即收斂心神,快步前行,進入了滅魔陣第四象——滅鏡。

一枚碧青的珠子靜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龍骨鏈條鎖縛,墨黑的雷雲如山巒疊聚,壓在珠子上方,隨着一道又一道的閃電,顫顫巍巍,好似就要砸下來。

蚩尤邁步飛奔,“阿珩,我來了!”他衣衫襤褸,渾身傷痕,心內眼內卻全是歡喜。

閃電突然增多,就好似無數條金蛇出了洞,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地響着,陰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無數條金蛇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好似一條在迅速長大的蛇,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巨蟒。喀啦啦一聲巨響,五雷轟下,水缸般粗的閃電如一條金色巨蟒般擊向珠子。

蚩尤飛身上前,護住珠子。

轟——

天雷擊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痙攣着癱軟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不堪一擊,只是一下,蚩尤就被打得氣息紊亂、靈力渙散。

天空的雷雲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擊打。

蚩尤想移動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長在地上,紋絲不動。

狂風怒號、暴雨肆虐,蚩尤仰頭看向天空,黑色的雷雲猶如山峰般壓下,金色的閃電,一道道若利劍,逐漸匯聚一處,凝結成一條巨大的金色電龍,照得四野燦如白晝。

蚩尤若還有半絲理智,就該明白他擋不住這樣一下擊打。天雷雖厲,卻只會轟擊魔珠,他若棄珠逃生,完全來得及。

可是蚩尤不但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狂笑起來拔出長刀,割開自己的雙臂,把靈血注入珠子內,對着蒼天,高聲咒罵:“她吸血,我樂意給她血,她吸靈力,我樂意給她靈力,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多管閒事?你敢滅她,我就滅你!”

天雷轟然擊下,道道電光打向珠子,蚩尤披頭散髮,雙目赤紅,竟然舉起長刀,砍向電龍,不管不顧地和老天對打起來,“反正你這天絲毫沒有道理,昏聵無能,我就毀了你這個天道!”

山巒一般的雷雲壓下,巨龍一般的閃電擊下,蚩尤吐出幾口心頭血,不惜全身裂亡、魂靈俱滅,凝聚了遠超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靈力,刀芒大漲,橫亙在天地間,雷雲電龍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來。

可大勢難逆,山巒傾倒般的雷雲,巨龍般的閃電依舊緩緩迫向蚩尤,壓得赤紅的刀光在縮小,蚩尤搖搖欲倒,五官中滲出血來,滿面血污,長髮飛舞,猶如兇魔。

“我告訴你,盤古能創你,我就可以滅你!”蚩尤仰天怒吼,拼盡全力,揮刀斬向蒼天,金色的閃電巨龍居然被他砍裂,轟然一聲巨響,雷雲徹底散開,漫天光華大作,無數閃電像流星一般,嗖嗖地從他周身飛過。他的身體被刺得千瘡百孔,血落如急雨,帶着天地間激盪的靈氣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鮮血靈力,顏色變得赤紅,突然砰然一聲巨響,紅光大作,直擊雲霄,天地間又是金色,又是紅色,光芒閃爍,不能目視,山河搖曳,似乎世界就要毀滅。

少昊比蚩尤晚到一步,進入滅魔陣第一像死鏡時,同樣遇到了二十四個金甲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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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金甲神纏鬥了一會兒,和蚩尤一樣很快就發現金甲神的缺陷,打敗他們不難,可是想快速打敗他們卻很難,而想救阿珩就必須快。

思謀了一瞬,少昊突然變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個金甲神。水是萬物之源,可隨意變幻形態,少昊修煉的是水靈,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擬萬物的能力。她神力高強,變幻的金甲神沒有絲毫破綻,就是黃帝親來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個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確多了一個。突然一個狠狠打向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回擊,又打中了另一個。不一會兒,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團,他們每一下擊打都重若千鈞,陣法內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等風沙平息,金甲神們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全部支離破碎,只有一個站立在中央,毫髮未傷,忽而露出一個笑容,身形變回了少昊。

少昊看着滿地殘裂的石塊,搖搖頭,“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沒有靈智機變!”

接着便提布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二像——生鏡。

漫天風雪,悽悽而下。少昊一邊戒備地走着,一邊琢磨,爲什麼此像叫生鏡?

他的神力都用來對抗寒冷,前方風雪瀰漫,看不到一絲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憶着高辛的放燈之夜,想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燈,溫暖、壯美。

每一盞燈都是被一個人點燃,給予了另一個人溫暖,他在守護這些燈,守護着他們的溫暖,可他的燈呢?誰爲他點燃過燈?誰願意給他一點溫暖?

天越來越冷,他卻找不到一盞爲他而燃的燈,暴風雪中,所有的燈都一盞盞熄滅了,黑暗寒冷鋪天蓋地地襲來,就好似再次經歷了生命中所有的殘酷冷漠。

母親死時,父王承諾會好好照顧他,可當常曦部把一對美麗的姐妹送進宮後,父王忘記了母親,也忘記了對母親的承諾。父王的兒子越來越多,他見父王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很久,等來的卻是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訴他,父王陪宴龍、中容他們玩累了,正在休息,讓他先回去。有時候,他叫父王時,會突然擔心,父王還記不記得他。從小照顧他的嬤嬤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給他下藥,並不是致命的藥粉,只是會慢慢損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長,他的記憶力會越來越差,會越來越笨,笨得完全沒有辦法和宴龍再爭奪王位。他以爲父王會爲他做主,滿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訴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淚、假裝自盡,讓父王反過來斥責他,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意圖謀害母妃。他這才發現這座從小長大的宮殿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只得漂泊民間,在打鐵鋪的熊熊烈焰中尋找一絲絲溫暖。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個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兒子,可父王卻因爲他的努力越來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無情讓他喘息都困難。

太冷了!身上、心裡都沒有一絲溫暖!

爲什麼沒有一個人爲他點一盞燈?

他看到了母親,在黑暗的盡頭向他微笑招手,似乎在說:過來吧,孩子,到孃的懷裡好好睡一覺。他微笑着走過去,走向最深的黑暗,走向永遠的沉睡。

一步又一步,就當整個人都要沉入黑暗時,他的眼前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喉頭涌起了一陣酒香,心頭竟然涌起了一點點溫暖。

他茫然地回頭,風雪密佈,天地陰晦,很遠處似乎有一點點渺渺火光,有個人烤着火,喝着酒,等着他。

少昊茫然地看看黑暗盡頭的母親,再看看那一點點渺茫的火光,掙扎着,不知道該走向哪裡。

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一個模糊不清的青衣女子的身影閃過,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向着渺茫的火光走去。

不知道爲什麼,少昊心頭驟然一暖,竟然騰起一股很堅決的念頭,不能放棄,不要死在虞淵!

虞淵?虞淵是哪裡?

他不明白,只知道朝着那點渺茫的火光艱難地移動過去,越來越近,身子卻越來越冷,冷得好像整個身體都變成了寒冰,好幾次都想停下,可鼻端喉頭總有一股酒香縈繞不散,身旁的女子總是緊緊地抓着他,讓他的心頭浮動着絲絲暖意。

終於,他看清了那個坐在篝火畔的少年,笑容燦爛,比夏日最明亮的陽光更耀眼,少昊腦海裡莫名地閃過一個少年爽朗的聲音——“我的姓氏是軒轅”,他想起了這個笑得令人嫉妒的少年是誰,是青陽!而拽着他前行的女子正是阿珩。阿珩側頭,嫣然一笑,消失不見,青陽的身影也消散在雪中,他的心頭卻暖意融融。

眼前的黑暗徹底淡去,光明就在眼前。

少昊全身裹着冰雪,呆呆地站着,過了一瞬,他慢慢地把冰雪一塊塊剝開,仰頭看向太陽。

原來這就是生鏡!

他一出生母親就死了,餵養他長大的乳母日日給他下藥,他的弟弟們時刻想着如何害死他,他把父王當作最親近的父親,父王卻不把他看作最親近的兒子……老天好像對他格外冷酷,可這一刻,他明白老天已經給了他想要的溫暖燈火。

青陽,我一定會把阿珩救出來!

少昊飛奔向滅魔陣第三像——幻鏡。

山巒疊嶂,道路曲折,跋涉了一會兒,看到珠子就在懸崖高出,少昊打敗了幾個擋路的妖獸,把珠子帶給青陽,他們一起想方設法救活了阿珩。

父王終於看清他是比宴龍更適合的繼承人,把王位傳給了他。

他實現了從小到大的夢想,成爲俊帝,守護高辛河流中的每一盞燈光。他勵精圖治,把高辛治理得更加美麗富饒。

黃帝發動了戰爭,大軍東進,打敗神農後,撕毀了高辛的盟約。他率兵與黃帝對抗。

千軍齊發,萬馬奔騰,他與青陽相逢於戰場,兩人不得不兵戎相見。

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就如每次他們見面的打架一樣,兩人難以分出勝敗。最後,他與青陽對面而立,勝負只能由他們自己決出。可這一次不再是隻分出勝負的比試,而是要分出生死的決鬥。

打了三天三夜,傷痕累累,如果再拖下去,軍隊就會生變。

少昊凝聚起全身的靈力一劍刺向青陽,青陽也將劍鋒掃向了他。

他真的要殺死青陽嗎?

他能猶豫嗎?一猶豫,也許就會死在青陽劍下!

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少昊的瞳孔在收縮,劍芒卻依舊在冷冽地閃爍,飛罩向青陽。

突然,一聲巨響,漫天紅光,驚散了一切。

少昊披頭散髮,衣衫上血痕點點,握劍欲刺,眼前卻空無一人。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那一劍究竟刺下去了沒有?如果不刺,青陽會殺死他嗎?如果刺了,那……

少昊身子一顫,冷汗涔涔,不敢再想,忽然間暗暗慶幸,只是一場幻相。

可這真的只是一場幻相嗎?

少昊仰頭看向天空,半晌後,漫天刺眼的光線才漸漸消失,風停了,雨住了,陣法竟然消解了。

巨石上躺着兩個昏迷不醒的人,一個是蚩尤,雙臂張開,護着身下,一個赤身裸體,蜷縮如嬰兒,依在蚩尤懷中,正是阿珩。

看到阿珩赤身裸體,少昊立即背轉過身子,脫下衣袍,叫來等候在陣外的昌僕和朱萸,讓她們去把阿珩抱出來。

昌僕發現阿珩懷裡抱着一隻鳥,詫異地問:“怎麼會有一隻鳥?”

少昊頭未回地嘆道:“應該是那隻隨阿珩赴死的琅鳥。”

昌僕心生敬意,輕柔地把鳥從懷裡抱出來。

昌僕和朱萸剛爲阿珩穿好衣衫,黃帝趕到,似不相信竟然有人能破掉滅魔陣,面色鐵青,氣急敗壞。不曾想看到了少昊,不禁一愣,“你怎麼在這裡?”

少昊恭敬地行禮,“聽說阿珩活了,我來接阿珩回家。”

黃帝看到阿珩,面色稍稍緩和,一個箭步上前,揭開阿珩的衣袖,看到她胳膊上有半個爪痕,這是阿珩小時受的傷,黃帝爲了懲戒她貪玩,特意下令永鑄其身。黃帝確認了這的確是阿珩,想到和高辛的聯盟再次穩固,不悅盡去,不禁笑着對昌僕說:“快帶珩兒去朝雲峰,讓你母后看看她,不管什麼病都立即好了。”

昌僕瞅了眼昏迷的蚩尤,眼內精光閃動,似有所謀。少昊輕移幾步,擋在蚩尤身前,含笑對黃帝行禮,“我剛纔來的路上,看神農大軍守在邊境,似在等人,隱約聽到魑魅魍魎那幾個潑皮說什麼再不回來就打算進去算了。”世人皆知,蚩尤的軍隊都出身草莽,野性難馴,連榆罔都不放在眼裡,世間只認蚩尤。

黃帝淡淡一笑,問道:“你是打算住幾日再走,還是立即回高辛?”

少昊彎身行禮,“住幾日。”

黃帝點點頭,“這裡的事情千萬不要告訴他人,對阿珩不利,對你更不利。”

少昊道:“小婿明白。”

少昊看黃帝離去了,方讓朱萸扶起蚩尤,檢查了一下蚩尤的傷勢,發現傷得不輕,怕黃帝路上使詐,決定親自走一趟,“我們先送蚩尤回神農。”

朱萸問道:“你什麼時候見到魑魅魍魎了?我和你一路而來,怎麼沒看到?聽說他們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長得一摸一樣,我一直想見見呢!”

少昊問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導你什麼?”

“少提問,多做事。”

少昊看了眼朱萸,含笑不語,朱萸覺得少昊雖然笑容可親,可眼神的銳利不比冷臉的青陽差,只能把滿肚子疑惑全憋回去。

幾個月後,阿珩才真正甦醒,人雖然醒了,卻終日呆呆楞楞,不說一句話,如同一個沒有靈智的傀儡。

青陽冷麪冷語,看不出他心裡是何感受,只看到他吩咐朱萸四處搜尋稀世靈草,換着花樣給阿珩調養。

昌意日日陪着阿珩,帶她去每個兒時的地方,希望能讓阿珩記起過去的事情。

阿珩總是默不作聲,一點生氣都沒有。昌意的耐心好似無窮無盡,即使阿珩一天不說一句話,他可以一個人說一天,給阿珩講過去的事。

日復一日,昌意沒有絲毫不耐煩,阿珩卻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個木偶一樣,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僕坐到她身邊,阿珩頭都不擡。

“我第一次見昌意,是昌意到弱水赴任。族內的長老說軒轅族的王子要來了,讓我們千萬別闖禍,我很不服氣,我們若水人自在慣了,憑什麼要聽人驅使?於是我喬裝改扮,親自去迎接這個王子。一路上,我刁難羞辱了昌意無數次,昌意一直沒生氣,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氣度折服。我認識昌意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生氣,第一次見他發怒是爲了你。兩百年前,他帶着我潛入神農,一夜之間暗殺了神農十八個神將,父王震怒,把他關在火牢中。對修行木靈的神來說,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極刑,父王說只要他認錯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卻就是不肯認錯,後來,連父王也拿他沒轍,一邊罵他是個榆木疙瘩,一邊無奈地放了他……”

昌僕徐徐道來,講着這兩百年間昌意的難過、對青陽的怨怒,講到發現魔珠時,昌意是如何高興,昌意和青陽爲了喚醒阿珩,差點靈血盡失死去。

因爲黃帝和嫘祖的密旨,本就沒幾個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陽和昌意都絕口不提,以至於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甦醒竟然那麼不容易。

昌僕撫着阿珩的頭,“小妹,對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覺,也許你還嫌睡的時間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積鬱在心頭,可對你四哥而言,是兩百年啊!即使你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長的,肯定能感受到昌意的難過,別再讓你四哥難過了。我已經兩百年沒有看他笑過,只有你能讓他真正地笑一笑。”

昌意拎着一條魚,快步而來,看到並肩坐在鳳凰樹下的妻子和妹妹,笑問道:“你在和小妹聊什麼?”

昌僕笑道:“沒什麼。”

昌意把魚給阿珩看,“晚上吃魚,好不好?”

阿珩猶如木偶,不言不動,昌意也已經習慣,自問自答地說:“我把魚送到廚房再來看你。”

“冰椹子。”

微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昌意霍然轉身,神情激動,“你說什麼?”

阿珩望着桑樹,沒有任何表情,聲音越很清楚:“冰椹子,我要吃冰椹子。”

昌意狂喜,扔掉了魚,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們快出來,小妹要吃冰椹子。”

嫘祖和青陽都衝了出來,昌意蹲在阿珩身邊,小心翼翼地說:“你再說一遍,你要吃什麼?”

嫘祖破顏而笑,眼中有淚,青陽神色不變,一句話未說,隨手一揮,想要降雪,卻心緒激動,靈氣不穩,雪花變作了滿天冰雹,噼裡啪啦地掉下來,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昌意一手護着昌僕,一手拽着阿珩,往屋檐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剛和阿珩講了一天你有多麼厲害,今天就拆我的臺,阿珩不覺得你不行,反倒認爲我說大話,是不是,小妹?”

青陽緊張地盯着阿珩,半晌後,阿珩抿着脣,輕輕點了點頭,青陽心頭一暖。

昌僕湊熱鬧,搖頭晃腦地說:“大哥怎麼會不行呢?肯定是有什麼高妙的籌謀,只是我們看不懂,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嫘祖實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在昌僕額上點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張嘴,可碰上昌意這塊榆木疙瘩就什麼都不會說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僕臉頰飛紅,把臉藏到阿珩肩後。

青陽心中又是酸,又是澀,又是暖,穩了穩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們去摘冰椹子。”昌僕拖着阿珩跑進桑林裡,拉着阿珩快樂地打着轉,阿珩被她帶得漸漸也浮現出笑容。

昌僕拉着阿珩,回身朝昌意和青陽叫:“大哥,昌意,一起來摘冰椹子吧!”

昌意強推着青陽往前跑,青陽看似不情願,眉梢眼角卻隱有笑意。

嫘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兒女們在雪中嬉戲,眼中含淚,脣邊卻綻開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開始說話後,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卻記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記得,有些事卻完全不記得,比如,問她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得一清二楚,可問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乾二淨。

一是說有可能是回憶太痛苦,神識受損後選擇性地只記住了快樂的事情。

嫘祖毫不介意,昌意拍手稱慶,只有青陽隱有擔憂,有的事情並不是忘記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對。

黃帝把阿珩復生的消息封鎖得很嚴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體有恙,被少昊送回朝雲峰靜養,卻不知其中乾坤。

蚩尤因爲重傷在身,連走路都困難,沒有辦法偷上朝雲峰,幸虧昌僕一直暗中給他傳遞消息,告訴他阿珩的身體正日漸好起來,讓他無須擔心。

剛能自如行動,蚩尤立即親赴朝雲峰求見,嫘祖和昌意都不同意蚩尤見阿珩。

青陽說:“阿珩不是小孩子,見與不見應該由她自己決定。”他看着昌意,“再說了,蚩尤當年還是個無名小卒時,就敢迎着我的劍鋒上朝雲峰,如今他若真想見阿珩,誰又能攔得住?”

昌僕想到當日告訴蚩尤小妹有可能還活着時,蚩尤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顧生死地來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陽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聲道:“讓小妹自己做主吧!”

宮女帶着蚩尤走過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徑,“將軍沿着這條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蚩尤腳步如飛,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兩側都是鳳凰樹,樹幹高大,紅色的鳳凰花迎風招展,地上鋪着厚厚一層紅色的落花殘蕊。阿珩一身青衣,站在鳳凰樹下,以內樹冠濃密,光線陰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異常單薄。

蚩尤看到阿珩的剎那,腳步突然遲疑了,只覺得心擂如鼓,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兩百年來朝思暮想,如今卻近鄉情怯。

蚩尤輕輕地走過去,半晌後,纔敢出聲:“阿珩。”那麼溫柔,似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驚散了眼前的美夢。

阿珩姍姍回身,看到漫天悽迷的落花中,一個紅衣男子站在身後,神色似悲似喜,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滿是纏綿熾烈的哀傷和喜悅。

阿珩笑着點頭,“我是阿珩,你就是神農國的蚩尤吧?”

蚩尤聽到前一句,眼睛驟然一亮,光華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悅連阿珩都看得心頭突突直跳,可聽完後一句,他眼中剛亮起的光華隨即黯淡,眼中激盪着痛楚,竟然牽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說:“我生了一場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記了,聽大哥說你和我是舊識,可我實在不記得你了。”

蚩尤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記憶中的阿珩一摸一樣,正是他朝思暮想了兩百年的人,是他願意付出一切換回的人,可兩百年後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經的恩怨糾纏就好似完全沒發生過。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忘記他!

“阿珩,我是蚩尤,是你的……”是你的什麼?蚩尤突然語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麼。蚩尤急切慌亂地說着他和阿珩的一切,說着他們桃花樹下的許諾,竹樓中的纏綿……

阿珩臉頰飛紅,嗔怒道:“別說了!我都知道,大哥說了,他說我……說我和你……是情人。”阿珩咬了下脣,“大哥說是你和祝融把我逼落虞淵,是嗎?”

“表面上是祝融的錯,其實和祝融無關,全是我的錯!”

“不過大哥說也是你不顧性命地救活了我。”

蚩尤未說話,只是急切地看着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們就算兩清吧,從此兩不相欠,好不好?”

蚩尤如遭雷擊,心口驟然一痛,神色慘然地盯着阿珩,不敢相信這麼冰冷無情的話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許你和以前的那個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對我而言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揹負她的痛苦而活。蒼天給了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想要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施禮,“我畢竟已經嫁作人婦,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們的婚姻還事關國體,您貴爲神農國的大將軍,想必也能體諒我的苦衷,以後煩請將軍視我爲陌路。”阿珩舉手送客,“大將軍,請回吧!”

“阿珩!”蚩尤伸出了雙手,帶着渴望和悲傷,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擁她入懷。

阿珩揮了下衣袖,火焰沖天而起,隔開了蚩尤和她。

阿珩後退幾步,帶着幾分不悅說:“縱使我們以前認識,可我已經把話說清楚,還請將軍自重。”

隔着熊熊烈焰,蚩尤悲笑道:“你忘記了,我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阿珩皺眉,甩袖離去,不耐煩地說:“父王說少昊今日會來朝雲峰接我回高辛,我還要去收拾行囊,將軍自便吧!”

蚩尤想伸手拉住她,靈隨意動,幻出了藤蔓,纏向阿珩。阿珩神色驚慌,踉蹌後退,厲聲問:“你要做什麼?”

他驚慌的樣子好似兩百年前,蚩尤心中一痛,靈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着,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蚩尤失魂落魄地站在鳳凰樹下。

她忘記了,她都忘記了!

蚩尤只覺得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記了他!

兩個宮女走來,彎身行禮,輕言輕語地說:“將軍,大殿下命我們送你下山。”

下午時分,少昊到了朝雲峰,青陽讓宮女去稟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換衣衫,又是檢查行囊,嫘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纔出發,你着急什麼呢?”

阿珩出來時,看到青陽、少昊、昌意和昌僕都坐在草地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着日落,不知道說了什麼,一陣又一陣的笑聲盪漾在晚風中。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暈染成了橙紅色,透着無限的溫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會兒,笑着衝過去,“大哥,四哥,嫂子。”

衆人齊齊回頭,少昊站起來,看着阿珩,竟然有幾分緊張。

青陽對阿珩說:“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來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靜地行了一禮,少昊說:“我聽青陽說你忘記了過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記得,有些事情不記得。”

“還記得我嗎?”

阿珩抱歉地搖搖頭,“我就記得娘和哥哥他們。”

少昊體諒地說:“那大概是你最快樂的記憶,自然記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對尷尬地沉默着,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青陽拿着酒壺自走了,昌僕悄悄地拽拽昌意的袖子,也離開了。

少昊問:“走一走嗎?”

阿珩點點頭,兩人並肩而行,少昊低聲講着他們在玉山第一次見面的事,又講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瑣事,阿珩一直默默聆聽。

走到懸崖邊,阿珩停住了腳步,少昊也隨她站定,一起眺望着最後一抹落日。

懸崖下,茂盛的葛藤攀着懸崖而生,枝葉糾纏,鬱鬱蔥蔥,濃密的綠色中有一角紅衣,蚩尤附在藤蔓上,與藤蔓化爲一體。

崖頂的兩人尷尬地沉默着,崖下的人屏息靜氣,只有山風吹着鳳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讚歎道:“好酒!”

少昊笑起來,把酒壺遞給她,“這還是你給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連喝了好幾口,才心滿意足地把酒壺還給了少昊,一來一往之間,尷尬消失了幾分。

喝得有些急,酒氣上涌,阿珩臉頰緋紅,頭上又落了幾片鳳凰花瓣,襯得她有了幾絲生氣。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識地一躲,少昊立即縮了手。

“對不起!”

他們異口同聲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間哪有這樣客氣的夫妻呢?

夕陽已經墜入虞淵,天黑了。

少昊站在懸崖邊,冷風過處,衣袂飄拂,落下的是無限蕭索,“阿珩,還記得我們在虞淵內說過的話嗎?”

阿珩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抱歉地搖搖頭,“想不起來。”

“當時,我中呃宴龍的偷襲,即將命絕,你明明可以獨自逃生,卻爲了救我,被困在虞淵中。我們倆都以爲死定了,臨死前,我和你說如果有來世,我們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們現在不就是夫妻嗎?”

少昊搖頭,“我們只是無奈地被軒轅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聲,少昊輕聲說:“自從我們走上玄鳥搭建的姻緣橋,不管你我是否願意,都註定要糾纏一生,如今老天給了你一次來世,也許就是給我們一次機會。你願意試一下嗎?給你我一次機會,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沒有回答,凝望着蒼茫的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少昊問:“你還記得蚩尤嗎?”

“不記得了。”

少昊想說什麼,阿珩趕着說:“既然能忘記說明也不打緊,忘就忘了吧!”她笑了笑,盯着少昊,“大哥說我和蚩尤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間的事嗎?”

少昊道:“當然不會。你我姻緣早定,我若有心,誰都搶不走,是我自己推開了你。”

“那你現在爲什麼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時,和你定了盟約,讓你做我的假王子妃。”向來從容的少昊竟然結結巴巴,透着緊張,“現在,我後悔了。”

阿珩盯着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少昊只覺心跳如雷,好像整個天地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呼一吸都撕扯着他的心。

半晌後,阿珩把手伸給少昊,說道:“那好,我們重新開始,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以後我會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聲急促的喘氣聲,少昊提掌凝力,卻見一隻老山猿從崖下掠出,抓着藤條盪到了樹上。

少昊散去靈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進懷裡,遲疑了一下,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阿珩依偎着他,沒有拒絕。

少昊緊緊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許下今生最鄭重的諾言:“我要的不僅僅是王子妃,我還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猛地一顫,想擡頭說什麼,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頭,喃喃低語:“什麼都別說,我什麼都不想聽,你只需記住我的諾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覺到他掌間的微顫,似一種無聲的乞求,半晌後,她俯在他的肩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山亭中掛着的火明珠發出明亮的紅光,從少昊和阿珩身上照過,在對面的崖壁上投下兩個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親暱恩愛。

蚩尤背貼山崖,懸在藤蔓上,恰好面對着崖壁上的影子圖。

蚩尤面色蒼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相擁的影子圖,野風吹來,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蚩尤也就隨着藤蔓盪來盪去,猶如一片孤苦無依的秋葉,在冷風中,搖搖欲墜。

十六桃花落生離別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十一沉琴絕酒從此孤十八曾因國難披金甲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九山盟猶在情緣難續二縱使相逢應不識九山盟猶在情緣難續尾曲四路險難兮獨後來四路險難兮獨後來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十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六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三天能老情難絕尾曲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一不思量自難忘三天能老情難絕二縱使相逢應不識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十多情自古空餘恨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八思郎恨郎郎不知五東風惡歡情薄六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尾曲三天能老情難絕一不思量自難忘八思郎恨郎郎不知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十一沉琴絕酒從此孤二縱使相逢應不識九山盟猶在情緣難續八思郎恨郎郎不知十八曾因國難披金甲十一沉琴絕酒從此孤十多情自古空餘恨十多情自古空餘恨五東風惡歡情薄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十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八思郎恨郎郎不知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七與君世世爲兄弟五東風惡歡情薄二縱使相逢應不識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十多情自古空餘恨十二世間並無雙全法十一沉琴絕酒從此孤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五東風惡歡情薄五東風惡歡情薄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四路險難兮獨後來二縱使相逢應不識四路險難兮獨後來七與君世世爲兄弟十多情自古空餘恨十多情自古空餘恨五東風惡歡情薄十二世間並無雙全法四路險難兮獨後來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十二世間並無雙全法七與君世世爲兄弟八思郎恨郎郎不知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四路險難兮獨後來十七山河破碎風飄絮二縱使相逢應不識七與君世世爲兄弟六棄我而去孰飲我酒孰聽我琴十五留戀處軍角催發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七與君世世爲兄弟九山盟猶在情緣難續十三誓將碧血報國恨四路險難兮獨後來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一不思量自難忘七與君世世爲兄弟十九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九山盟猶在情緣難續十二世間並無雙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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