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寅正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

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

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正。

長安,萬年縣,興慶宮。

蕭規帶領着精銳蚍蜉們,飛快地沿龍池邊緣前進。不過二十幾個彈指的工夫,他們便已接近勤政務本樓的入口。

嚴格來說,勤政務本樓並不在興慶宮內,而是興慶宮南段城牆的一部分。它的南側面向廣場,左右連接着高聳的宮城石牆,這三面都沒有通路。唯一的登樓口,是在北側,位於興慶宮內苑,在禁軍重重包圍之中。當初這麼設計,是爲了降低被襲擊的風險,不過現在反倒成了一個麻煩……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已徹底被濃密的煙霧所籠罩。眼前的視野極差,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的。霧中不時有火星飛過,暗紅色與昏黃交錯閃動。蕭規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繞過各種殘破的燈樓殘骸與散碎瓦礫,免得傷中腳底。

蕭規走在隊伍最前頭,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並不焦慮。環境越惡劣,對他們越有利。這二十幾只蚍蜉,若是跟龍武軍正面對上,一定全軍覆沒。只有在混亂複雜的環境,他們才能爭取到一絲勝機。

他忽然停下腳步,腦袋稍稍歪了一下,耳邊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喧囂。這聲音不是來自勤政務本樓,而是來自更南的地方,那是無數人的呼喊。

興慶宮的廣場上此時聚集着幾萬人,擠得嚴嚴實實,散個花錢,就足以造成慘重的事故,更別說發生了這麼恐怖的爆炸。

儘管真正的爆發威力,並沒那麼大,但長安百姓何曾見過這等景象?光聽聲音,蕭規就能想象得到,那幾萬駭破了膽的百姓同時驚慌地朝廣場外跑去,互相擁擠,彼此踩踏,化爲無比混亂的人流旋渦——這是個好消息,四面八方趕來的勤王軍隊,會被這巨大的亂流裹挾,無暇旁顧。

蕭規只停留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現兩尊高大猙獰的獸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務本樓周邊的情況,知道在入口處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靈獸石像——東方青龍,北方白虎,象徵着興慶宮在長安的東北方向。

只要看到這兩尊石像,就說明找到了正確的入口。蕭規抖擻精神,向身後的部下發出一個短促的命令。他們紛紛停下腳步,把掛在腰間的弩機舉起來,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務本樓的入口處,除了靈獸還有不少龍武軍的守衛。陳玄禮練兵是一把好手,這些守衛雖然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所震驚,但沒有一個人擅離職守,反而提高了戒備。蕭規看到,入口處的活動門檻已被擡高了幾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牆,防止外人闖入。

對這種情況,蚍蜉早有預案。濃煙是最好的掩體,他們紛紛佔據有利的射擊位置,十幾把弩機同時擡起。

“動手!”蕭規低聲下令。

砰!砰!砰!

彈筋鬆弛的聲音此起彼伏。這些蚍蜉都曾是軍中精銳,百步穿楊是基本素質。龍武軍士兵雖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幾支刁鑽的弩箭恰好鑽進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間,門口的守衛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衛反應極快,紛紛翻身跳過門檻,矮下身子去。可惜蚍蜉這邊早已點燃了幾管猛火油,丟出一條拋物線越過木檻。很快另外一側有躍動的火焰升起,伴隨着聲聲慘呼。

負責近戰的蚍蜉趁機躍入,一刀一個,把那些守衛殺光。就在這時,一夥胡人樂師驚慌地從旁邊跑來。他們是宴會的御用樂班,正在樓底的休息室內待着,聽到爆炸聲便懷抱着樂器,想要逃出來。

蚍蜉自然不會放過他們。無論箜篌還是琵琶,面對刀鋒的犀利,都顯得孱弱無比。不過數個彈指的光景,這些可憐的樂師便倒在屠刀之下,絃斷管折。幹掉他們之後,蕭規意識到,勤政務本樓上的倖存者們,會源源不斷地從樓上跑下來。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躍過門檻,來到一層的勤政廳之中。

這一個大廳極爲空曠,有十六根紅漆大柱矗立其間,上蟠虯龍。柱子之間擺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或濃豔,或幽香,鬱鬱蔥蔥,造型各異,把這大廳裝點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廳正中,斜垂下來一道寬闊的通天梯,通向二層——其實就是一道寬約五尺的木製樓梯,梯面烏黑髮亮,狀如雲邊,樓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彎曲龍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雲,如驂龍翔,反覆折返,可通至頂層的宴會大廳。天子和諸多賓客登樓,即是沿這裡上去。

不過這通天梯如今卻變了個模樣。它原本結構是主體懸空,只在每一層轉折處靠樓柱吊起,不佔據樓內空間,但代價是根基不牢。剛纔的劇烈震動,讓樓梯一層層坍塌下來,梯木半毀。蕭規沿天井向上望去,看到甚至有數截樓梯互相疊傾,攪成一團亂麻。

這裡每一層的層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強行跳下,只怕死得更快。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的上層,已暫時與外界隔絕開來。

蕭規略微回想了一下這棟樓的構造,一指右邊:“這邊走!”

這邊有一條雜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樓內諸層,爲傳菜走酒之用。正路不通,只能嘗試着走這邊。

雜役樓梯設在樓角,以兩道轉彎遮掩其出入口,以避免干擾貴人們的視線。蚍蜉們迅速穿過去,來到樓梯口。這裡的樓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麼華貴,幾無裝飾,但爲了搬運重物,梯底造得很紮實,所以完好無損。

蕭規二話不說,登樓疾上。中途不斷有僕役和宮女驚慌地往下逃,都被幹淨利落地解決掉。偶爾有幸運的傢伙躲過攻擊,尖叫着掉頭逃離,蚍蜉們也沒興趣追擊。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天子。

燈樓爆炸的瞬間,陳玄禮和元載剛剛走過興慶宮進門處的馳道,勤政務本樓已遙遙在目。

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以及隨即而至的烈焰與濃煙,讓兩個人停下腳步,臉色煞白。他們的視線同時投向樓頂的宴會廳,可惜在燈樓爆裂的驚天威勢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裡發生了什麼。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燈樓轟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務本樓的正面,兩人才如夢初醒——可他們寧願這是一場幻覺。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襲擊,宮城被毀,這簡直就是一場最可怕的噩夢。

“救駕!”陳玄禮最先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往前跑去。

元載跟在他身後,動作卻有些猶豫。看剛纔那威勢,天子搞不好已經駕崩了,這時候再冒險闖入,表現出一番忠勤護駕的舉動,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邊想着,一邊腳步緩了下來。不料陳玄禮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裡滿是狠戾:“興慶宮已全面封閉,擅離者格殺勿論!” 元載面色一僵,昂起頭道:“元載身負靖安之責,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此非常之時,救駕爲重!靖安司願爲將軍前驅!”

他話裡話外,暗示靖安司已通報過敵情,龍武軍得負起更多責任。陳玄禮冷哼一聲,眼下不是扯皮的時候,得先把天子從樓上撤下來——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他們身邊本來就帶着三四個護衛,在途中又收攏了十幾名內巡的衛兵,形成了一支頗有戰鬥力的小隊伍。陳玄禮心急如焚,不斷催促着隊伍,很快趕到了勤政務本樓的入口處。

在樓門口,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龍武軍士兵屍體,以及升高的門檻。陳玄禮的臉色鐵青到了極點,眼前這番慘狀,說明事情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蚍蜉不光引爆了燈樓,甚至還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興慶宮,人數不明。

作爲禁軍將領,這已經不能被稱爲恥辱,而是嚴重瀆職,百死莫贖。

元載也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很顯然,蚍蜉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御座。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勤政務本樓內的警衛力量,在剛纔的襲擊中估計死傷慘重;而現在廣場上一定也亂成一團,把龍武軍的主力死死拖住;至於把守興慶宮諸門的監門衛,第一反應是嚴守城門,越是大亂,他們越不敢擅離崗位。

陳玄禮直屬的龍武親衛倒是可以動用,可是他們駐紮在金明門外,而金明門剛剛應陳玄禮的要求,落鑰封閉。重新開啓,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也就是說,在陰錯陽差之下,短時間內能趕到勤政務本樓救駕的,只有目前這十來個人。至於敵人來了多少,手裡有什麼武器,他們對此完全茫然無知。

元載憂心忡忡地對陳玄禮建議道:“敵我不明,輕赴險地,必蹶上將軍。不如等羽林、千牛衛諸軍趕至,再做打算吧。”

羽林軍屬北衙,千牛衛屬南衙,皆是同樣栩扈天子的宿衛禁軍。燈樓一倒,他們必然會立刻出動,從四面八方趕來勤王。

但這個建議被陳玄禮斷然否決,開玩笑,現在遭遇危險的可是皇帝!坐等別軍趕到救駕,等於給自己判處死刑。眼下這個局面,勤王軍隊的人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時辰!時辰!多一彈指,少一彈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別。

“必須現在就進去!就現在!”

陳玄禮抽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謹慎。這時候沒法再謹慎了,必須強行登樓,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讓天子有任何閃失。

主帥既然下了命令,龍武軍士兵們自無二話,毫不猶豫地衝進一樓大廳。他們很快發現,通天梯已被半毀,此路不通。

“走旁邊的雜役樓梯!”陳玄禮對樓層分佈很熟悉,立刻吼道。士兵們又衝到樓角,仰頭一看,發現雜役樓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沒法走了。陳玄禮眯起眼睛檢查了一番,發現梯子上端有人爲破壞的痕跡。

那些該死的蚍蜉,果然從這裡登樓,而且還把後路都給斷了!陳玄禮一拳重重砸在樓梯扶手上,竟把硬木打斷了一截。斷裂處的白碴,沾着這位禁軍大將軍的鮮血。

兩個樓梯都斷了,龍武軍士兵站在大廳裡,一籌莫展。元載轉動脖頸,忽然指着旁邊道:“我有辦法!”

“嗯?”

“踩着那些花草!就能摸到二樓木梯的邊緣。”

陳玄禮一聽,雙目兇光畢露,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敢說這種胡話?他伸手要去揪元載的衣襟。元載一貓腰躲過陳玄禮的手掌,自顧朝着朱漆柱子之間的花叢跑去。

陳玄禮正要追過去,卻看到元載蹲下身子,然後將他身前的一塊——不是一叢,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花畦,從那一片花叢裡單獨移了出來。花畦上面是紫碧的鬱金香和黃白色的那伽花,下面卻發出隆隆的聲音。

陳玄禮這才明白,這傢伙是什麼意思。

這些在勤政務本樓底層的花草,並非真的生長在地裡,而是栽在一種叫作移春檻的木圍車上。這種車平日裡停放在御苑之內,廂內培土,土中埋種,有花匠負責澆灌。一俟車頂葉茂花開,這些移春檻可以被推到任何場所,成爲可移動的御苑風光。

元載一向最好奢侈之物,這等高妙風雅的手段,他比誰都敏感。也只有他,纔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陳玄禮連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幫忙,七手八腳把那幾輛移春檻推出來,傾翻車身,把裡面的花草連帶泥土全數倒掉。可憐這些來自異國的奇花異草,在靴子的踐踏下化爲春泥,無人心疼。

士兵們把空車一輛輛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後他們依次攀到車頂,手臂恰好能夠到二樓的斷梯邊緣,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過不多時,所有人包括元載都順利爬上了二樓。這一層聚集了不少僕役和婢女,也有個別穿着雅服的貴人。這些人個個灰頭土臉,癱軟在地,見到有救兵到來,紛紛發出呼救。

陳玄禮根本顧不上他們,大踏步朝着通往三樓的樓梯衝去。所幸這一段樓梯完好無損,並無阻滯,這一隊人噔噔噔一口氣踏上三樓,卻不得不停住腳步。

勤政務本樓的三樓是個四面敞開的通間,沒有牆壁,只有幾排柱子支撐。這一層的高度,恰好高於兩側城牆,遠近沒有建築物阻擋。到了夏季,四面皆有穿堂的涼風吹過,是絕佳的納涼之所,美其名曰:“邀風堂。”

這全無遮護的佈局,正面遭遇到燈樓那等規模的爆炸,簡直就是羊羔遇虎,慘遭蹂躪。整整一層,無論銅鏡、瓷瓶、螺屏、絲席還是身在其中的活人,先被衝擊波震得東倒西歪,然後又被火雲洗過一遍。緊接着,燈樓上層轟然塌砸下來,燃燒的樓尖撞在外壁被折斷,旋轉着切入這一層,帶來了無數橫飛的碎片與火星,場面悽慘之至。

等到陳玄禮他們衝到第三層,只見滿眼皆是煙塵與廢墟,地板一片狼藉,幾乎寸步難行,也聽不見任何呼救和呻吟,只怕沒什麼倖存者。幾處火頭呼呼地躍動着,若不管的話,過不多時就會釀成二次火災。

陳玄禮壓住驚駭的心情,揮手趕開刺鼻的煙氣,朝着通向第四層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舉辦,是在第七層,天子也在那裡,這是陳玄禮唯一的目標。

元載緊隨着陳玄禮,眼前這一幕肆虐慘狀,讓他咋舌不已。到底該不該繼續上行?這個險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沒在爆炸中身亡,現在也可能被蚍蜉控制了。風險越來越大,好處卻越來越小。元載的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可是,他暫時找不到任何離開的藉口。陳玄禮現在這種精神狀態,只要元載稍微流露出離開的意思,就會被當作逃兵當場斬殺。

這一層的地面上散落着尖利的殘骸,還有大量的碎瓷,很難讓人跑起來。陳玄禮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着前進。元載趁機不停地向四周搜尋,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樓層邊緣,有一根擎檐方柱,撐起高翹的樓外檐角。此時在這根方柱的下緣,正靠着一個人,衣服殘破,似乎昏迷不醒。這人渾身都被燎傷,幾乎看不清面目,可那隻獨眼,他再熟悉不過,還曾經爲此嚇尿了褲子。

“張小敬?!”

元載先驚後喜,他沒想到會在勤政務本樓裡又一次與這傢伙相見。他顧不得多想,大喊着把陳玄禮叫住。陳玄禮回過頭,急吼吼地問他怎麼回事。

元載一指張小敬:“炸樓的元兇,就是他。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陳玄禮朝那邊掃了一眼,他之前聽過這個名字,似乎原來是靖安都尉,然後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緝過,很快通緝令又被取消了。

不過這名字也只是讓陳玄禮停了一霎,他對破案沒興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繼續前進,元載又叫道:“這是重要的欽犯,將軍你可先去!這裡我來處置!”

陳玄禮聽出來了,這傢伙是在找藉口不想走。不過這個藉口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反駁。炸樓的兇手,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辯,只好冷哼一聲,帶着其他人,匆匆衝向四樓。

元載目送着陳玄禮他們離開,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張小敬面前。他低頭玩味地笑了笑,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

這刀屬於一位在入口殉職的龍武衛兵,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交給元載。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器的重量,反覆掂量了幾下纔拿穩。

“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麼快吧?”元載晃着刀尖,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褲子的經歷,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簡直恨透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

張小敬緊閉着眼睛,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生死不知。

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開始緩緩用力。他已經盤算妥當了,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裡,是最好的結果。不光是出於仇怨,也是出於利益考慮。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張小敬一死,纔算是徹底穩妥。

元載現在深深體會到了封大倫的心情:這傢伙太危險了,只要活着,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不死掉,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

“你做的惡事,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裡的凌遲之刑重新找回來。現在我殺你,也是爲你好。”

元載唸叨着無關痛癢的廢話,把直刀慢慢伸過去。他從來沒殺過人,略有緊張,所以運力不是很精準。那刀尖先挑開外袍,對準心口,然後刺破了沾滿污煙的粗糙皮膚,立刻有鮮血涌出。這讓元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點,然後再一次進刀。

這一次刀尖很穩,只消最後用一次力,便可以徹底扎入心臟。這時元載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拋開手裡的銅燮牛燭臺,踩過元載的身體,朝張小敬撲了過去。

對於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後發生的事,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

他隱約記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着最後時刻的到來,眼前五光十色,絢麗無比。

開始張小敬以爲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吶喊。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可內心那一股桀驁堅忍

的衝動,卻從未真正服輸,一直在努力尋找着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此時燈樓熊熊燃燒着,火焰燎天,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隨着上升氣流舞動不休。

它們是怎麼固定在燈樓上的呢?

張小敬擡起頭,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十幾條麻繩皆固定於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別牽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紗,即懸掛在麻繩之上,密密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宛若春鈿——這個叫作牽春繩,不過張小敬並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繩子本身。經過短暫觀察,他發現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繩,繩子頭拴在狻猊的脖頸處,而麻繩的另外一端,則被斜扯到興慶宮的南城牆邊緣,與堞口固定在一起。遠遠看去,在城牆與樓頂之間,斜斜牽起了一根粗線。

一個求生的念頭,就這樣莫名浮現上來。

魚腸是個很精細的人,肯定早早預留好撤退的路線,以便在啓動最後的機關後,可以迅速離開。這條路線不會是往樓下走,時間必然來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麼手段就只剩一個:

牽春繩。

沿着這根牽春繩滑離燈樓,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來的事情,張小敬委實記不清楚了。他恍惚記得自己掙扎着起身,攀上跨架,全憑直覺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繩子,然後用一根凌空飛舞的絹帶吊住雙手,身子一擺,一下子滑離了燈樓頂端。

他的身子飛快滑過長安的夜空,離開燈樓,朝着興慶宮飛去。

就在他即將抵達興慶宮南城牆時,燈樓驟然炸裂開來,強烈的衝擊波讓整條繩子劇烈擺動。緊接着,燈樓的上半截翻倒,砸向興慶宮,這個動作徹底改變了繩子的走向。張小敬本來雙腳已幾乎踏上城牆,結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隨着大量碎片滾進了第三層……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烏黑長髮東一縷西一條地散披在額前,臉頰上沾滿髒灰,那條水色短裙殘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點點的白皙肌膚。

可她此時沒有半點羞怯,身軀向前,抱住張小敬的腦袋,大聲呼喚着他的名字。張小敬嘴脣囁嚅,卻說不出話來。檀棋看看左右,從瓦礫中翻出一個執壺,把裡面的幾滴殘酒滴進他的咽喉。張小敬拼命張開嘴,用舌頭承接,之前在燈樓裡,他整個人幾乎快被烤乾了,這時有水滴入口,如飲甘露。

張小敬慢慢地恢復了清醒,問她怎麼跑這裡來了。

檀棋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跟張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惱了太子,被護衛從上元春宴拖離,暫時關在了第三層邀風堂的一處庫房。

這一層沒有牆壁,所以庫房的設計是半沉到二層。當燈樓爆炸時,灼熱的烈風席捲了整個邀風堂,整個這一層都被蹂躪得極慘,唯獨這個庫房勉強逃過一劫。檀棋聽到庫房外那一片混亂,意識到這是闕勒霍多爆發,內心絕望到了極點。

待得外面聲音小了些,她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房門,在煙塵瀰漫中跌跌撞撞,卻不知該去何處。

恰好就在這時,檀棋看到元載正準備舉刀殺人。她不認識元載,但立刻認出了張小敬的臉。情急之下,她舉起一根沉重的銅燮牛高腳燭臺,狠狠地對元載砸去,這才救下張小敬的性命。

聽完檀棋的講述,張小敬轉動脖頸,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嗎?爲何會出現在勤政務本樓?”

他不問還好,一問,檀棋一直強行靠意志繃緊的情緒堅壁,終於四散崩塌。她撲在他的胸膛之上,放聲大哭,口中不斷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覺得自己真是什麼用都沒有,什麼事情都沒做好,終究還是讓闕勒霍多爆發了,枉費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語調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驚動天子的事講了一遍。張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這麼一鬧,讓他們撤掉全城通緝,只怕我在晁分門前,已經被這個傢伙射殺——所以你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他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髮髻,不過一動胳膊,牽動肌肉一陣生疼。

“可是,闕勒霍多還是炸了……”檀棋的眼淚把髒臉衝出兩道溝壑。剛纔那一場混亂,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這麼久,卻終究未能阻止這次襲擊。強烈的挫敗感,讓檀棋陷入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中,難以拔出。

張小敬虛弱地解釋道:“剛纔那場爆炸,本來會死更多的人,多虧有你在啊——我早說過,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義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強一笑,只當是張小敬在哄騙自己。他的身軀上血跡斑斑,衣衫破爛不堪,她簡直難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務本樓的這段時間,他獨自一人要面對何等艱難的局面。

就算闕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後奔走的功勞吧?

張小敬掙扎着要起來,檀棋連忙攙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這時元載也悠悠醒轉過來,他揉着劇痛的後腦勺,擡起頭來,發現砸自己的是個婢女,不由得惱怒:“大膽賤婢,竟敢襲擊靖安司丞?”

其實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溫,元載這麼說,是想習慣性地扯張虎皮。誰知這觸動了檀棋的逆鱗,她杏眼一瞪:“你這夯貨,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銅燭臺,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次力度比剛纔更重,砸中大腿,元載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張小敬叫住她,無奈道,“他確實是靖安司的人。”

一聽這話,檀棋扔開燭臺,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這種人都進了靖安司,豈不是說公子已然無幸?元載一見求生有戲,急忙高聲道:“在下與張都尉之間,或有誤會!”

張小敬盯着這個寬闊額頭的官僚,自己的窘迫處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賜。他沉着臉道:“我之前提醒你興慶宮有事,如今可應驗了?”元載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剛剛被這瘋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爲何還要殺我?”

元載心思轉得極快,知道叩頭求饒沒用,索性一擡脖子:“那麼多人,都親眼看到都尉你準備炸掉燈樓,縱然我一人相信,也沒法服衆。”

這句話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並無敵意,又暗示動手是形勢所迫,還隱隱反過來質疑張小敬的作爲。張小敬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這個解釋起來太費脣舌。如今局勢緊迫,他沒時間辯白,直接問道:“外面現在到底什麼情況?”

元載只得一邊揉着大腿,一邊簡單扼要地講了講勤政務本樓遭人入侵,陳玄禮帶隊赴援。張小敬緊皺着眉頭,久久未能作聲。他知道除了闕勒霍多之外,蕭規還有另外一手計劃。沒想到的是,這個計劃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膽兇狠,居然一口氣殺到了御前。

這傢伙的實力,雖然在大唐的對手裡根本排不上號,可無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敵人。

“我得上去!”

張小敬掙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點沒站住。剛纔那一連串劇鬥和逃離,讓他的體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盡,渾身傷痛,狀態極差。

檀棋睜大了眼睛,連忙扶住張小敬的胳膊,顫聲道:“登徒子,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張小敬搖搖頭,嘆了口氣:“援軍趕到,至少還得一百彈指之後,可蕭規殺人,只要動一動指頭。”

“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檀棋道。不知爲何,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點也不想。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裡。

“陳玄禮是個好軍人,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張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關,勉力支撐,先是半跪,然後用力一踏,終於重新站立起來。臉上的神情疲憊至極,只有獨眼依舊透着兇悍的光芒。

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傢伙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要上樓去阻止那夥窮兇極惡的蚍蜉?他怎麼計算,也算不出這個舉動的價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選的,我會走到底。”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裡響起。

在廢墟和躍動的火中,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樓上走去。他的身影異常虛弱,卻也異常堅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徹底明白爲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從來不會錯。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這個細微的聲音,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腳步,背對着她道:“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着——嗯,應該說至少我見到時,還活着。”

檀棋雙目一閃,心中涌出一線驚喜。不知爲何,她強烈地感覺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便猶豫地伸出手臂,從背後環抱住張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鑽入張小敬的鼻孔,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裡的那片刻曖昧。

“謝謝你。”檀棋低聲道,把臉貼在那滿是灼傷的脊背,感到那裡的肌肉有一瞬間的緊繃。

李泌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蹟。

他從昇平坊趕到光德坊,橫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兩刻的時間。以上元節的交通狀況,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至少有十幾個人被飛馳的駿馬撞飛,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燈樓的意外爆炸,在西邊的萬年縣產生了極大的混亂。可在更遠處,不知就裡的老百姓只當它是個漂亮的噱頭。尤其是到了東邊長安縣,大家該逛花燈還逛,該去找吃食還吃,完全沒意識到一場大災正在悄然發生。

按道理,這時京兆府應該發佈緊急命令,敲響街鼓中止觀燈,讓百姓各自歸坊,諸城門落鑰。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裡,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

只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望樓,依然堅守崗位。武侯們瘋狂地發着救援信號,可是缺少了大望樓的支撐,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色燈籠,只能一遍遍徒勞地閃動着。

李泌一口氣衝到光德坊門口,遠遠便看到坊中有餘煙嫋嫋,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至今未熄。他顧不得感慨,縱馬就要衝入坊內。

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正要舉起叉杆阻攔,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動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來了?

衛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躍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內外,仍在有條不紊地處理着靖安司被焚的善後事情,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着什麼——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

李泌衝到府前,跳下馬來一甩繮繩,徑直闖入大門。一個捧着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擡頭一看,霎時驚呆,“啪”的一聲,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員,正拄着拐往門口挪。那傷員瞥到李泌,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李司丞!”然後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對於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動手臂,氣勢洶洶地往裡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官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纔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後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御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御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爲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裡,李泌冷笑一聲,鬆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着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並不認識李泌,可懾於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動。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內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裡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於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操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麼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顫,杯中美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擡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隻無形大手扼住咽喉,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惑。這傢伙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爲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幹什麼?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澱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稱,他叫我副端,擺明了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肌肉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嘆息。這麼大的事,身爲靖安司丞居然渾然不覺,這得無能到什麼地步?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蚍蜉伏猛火雷於燈樓,如今興慶宮一片狼藉,前後糜爛,長安局勢危殆至極!”

吉溫的鬍鬚猛地一抖,難怪剛纔聽見西邊一聲巨響,本以爲是春雷萌動,原來竟是這樣的慘事!勤政務本樓上可是天子和羣臣,若是遭了猛火雷,豈不是……豈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儘快調集人手,去勤王……”吉溫聲音乾澀。李泌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步步緊逼:“來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李相,如今身在何處?”

吉溫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務本樓上參加春宴嗎?”李泌沉着臉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經離開勤政務本樓了,他去了哪裡?”

吉溫的鬍鬚又是一顫。他並不蠢,知道在這個節骨眼離開的人,到底意味着什麼。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殘局,哪裡有暇旁顧?”

“你是他的人,豈會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虛文試探,單刀直入。

吉溫聽到這話,正色道:“長源你這麼說就差了。在下忝爲左巡使、殿中侍御史,爲朝廷糾劾嚴正,裨補闕漏,豈是一人之私僕?李相何在,你去問鳳閣還差不多。”

“你確實不知?”

“正是!”吉溫回答得很堅決,心裡卻略爲悵然。他終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後者就算有什麼計劃,也不可能透露給他。

李泌道:“很好!那麼就請吉副端暫留此處。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來相詢!”吉溫心想,果然戲肉來了,翻了翻眼皮:“閣下爲賊人所執,靖安司羣龍無首。在下以長安城治爲慮,這才暫時接手,並無戀棧之心——不過在下接的乃是鳳閣任命,不敢無端擅離。”

說白了,我的任命是中書省發的,你要奪回去,得先有調令才成。吉溫意識到,興慶宮出了這麼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當此非常之時,必須要把住一處要害衙署,才能在亂局中佔據主動。這靖安司的權柄,絕不能放開。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堅持呢?”

吉溫冷笑着一拍手,門外那些護衛都迅速進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帶來的,不是靖安司舊部,使用起來更爲放心。

“來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職是待詔翰林,吉溫這麼稱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認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護衛們聽到命令,一起衝過來,正要動手。李泌卻微微一笑,也同樣一拍手,一批旅賁軍士兵突然從外面出現。那幾個護衛反被包圍,個個面露驚慌。

吉溫舉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們要造反嗎?”李泌緩緩從腰間也解下一枚印來,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廳內,兩人同時亮出了兩枚大印,彼此對峙。吉溫拿起的官印,獬紐銀綬,乃是御使臺專用。今夜奪權事起倉促,中書省還不及鑄新印,就行了一份文書,藉此印以專事機宜之權。

至於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龜紐銅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臺的官印來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賊人擄走,中書省行下的文書裡已特別指出,爲防賊人利用,特註銷該印——換

句話說,吉溫接手靖安司那一刻,這就變成一枚毫無用處的廢印了。

吉溫哈哈大笑:“李翰林,這等廢印,還是莫拿出來丟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情依然未變。吉溫的笑聲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雙眼越瞪越大,發現有點不對勁。

這不是龜紐銅印,而是龜紐金邊銅印,那一道暗金勒線看起來格外刺眼。

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賀知章雖重病在牀,可從法理上來說,他的靖安令之職卻從未交卸。

李泌申時去宣平坊“探望”過賀知章,這一枚正印順便被他拿走了。此時亮出來,意味着他有權力“暫行靖安令事”。吉溫驚駭地發現,繞來繞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屬。

“這,這是矯令!賀監已經病倒,不可能把印託給你!”吉溫氣急敗壞。李泌道:“正因爲賀監抱病,才特意把此印託付給我,若有疑問,可自去詢問他老人家——來人哪,給我把吉司丞的印給下了!”

到了這會兒,他才稱其爲“吉司丞”,真是再嘲諷沒有。靖安司諸人,早看這位長官不順眼,下手毫不客氣,劈手奪過官印。那幾個護衛絲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邊。吉溫面如死灰,沒了中書省文書的法理庇護,他在靖安司根本毫無根基。

“我要見李相!我要見李相!”吉溫突然瘋狂地高呼起來。

“你若能見到他最好,我們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溫和他那幾個護衛都留在推事廳裡,派人守住門口,形同軟禁。然後他迅速把幾個倖存的主事召集起來,詢問了一下情況,才發現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襲擊加上大火,讓靖安司傷亡慘重。吉溫接手以後,什麼正事沒幹,反而還驅逐了一批胡裔屬員。從戌時到現在,將近五個時辰,整個靖安司就如同無頭蒼蠅一般,連望樓體系都不曾修復。更讓李泌氣憤的是,吉溫唯一做的決定,是抓捕張小敬,把大量資源都浪費在這個錯誤的方向。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泌重重地哼了一聲,對這個廢物內心充滿鄙夷。幾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問道:“李司丞,咱們現在怎麼辦?”

“儘快派人前往興慶宮,搞清楚情況。”李泌下了第一個命令。興慶宮的安危——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天子的生死,將直接影響接下來的一系列決策。

“還有,儘快修復大望樓,通知各處衙署與城門衛,燈會提前結束。恢復宵禁,所有民衆迅速歸坊。所有城門落鑰封閉,無令晝夜不開。”

主事們聽到這個命令,個個斂氣收聲。連燈會都要取消,可見事態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還有,得儘快找到李相。他記錄在案的每一處宅邸,都要去調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裡閃過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爲,他一定還隱藏着極危險的後手。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來的亂局中佔據主動。要知道,到了這個層級的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須得估計到最壞的情況,提前做出準備。

一聽還要查李相,主事們更是面面相覷,都不敢深問。李泌仰起頭,微微嘆道:“大廈已傾,盡人事而已。”幾名主事看到長官神情如此嚴肅,心中凜然,紛紛叉手錶示遵命。

說來也怪,他一回來,整個靖安司的魂魄也隨之歸來,京兆府的氣氛爲之一變。即使是那些吉溫調來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厲風行的風格所感染,迅速融入節奏中去。比如來自右驍衛的趙參軍,就覺得管理風格大變,比原來的懶散拖沓強太多了。

殘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強力驅動下,又嘎吱嘎吱地運轉起來。

這時一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還有什麼提示?”

長安城裡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會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沒個方向,這麼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李泌略做思忖,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你們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誰家裡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綁架之後,被帶去了一處豪奢宅院,親眼見到他們做了一個燈樓的爆炸測試。這處宅院裡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這種亭子源自波斯,興建所費不貲,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建起來的。

當初蚍蜉抓住李泌,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並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還,便不能放過這個顯眼的線索。查到這個宅邸,到底是誰在幕後資助蚍蜉,也就一目瞭然。

可主事們還是憂心忡忡:“司裡的文卷,已經被燒沒了。所涉營造之事,還得去虞部調閱,時間恐怕來不及。”

李泌環顧左右:“徐賓何在?他活下來了嗎?”徐賓有着超強的記憶力,若他還在,靖安司查閱起來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說徐主事受了傷,正在設廳修養,因爲吉司丞認爲他可能是蚍蜉內奸,還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氣得反笑:“徐賓是我派去查內鬼的,這吉溫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帶路,前往設廳親自去查看。

設廳裡的秩序比剛纔稍微好了一點,醫師們已經完成了救治,不過傷員們的呻吟聲仍不絕於耳。人力已經用盡,接下來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聳了聳鼻子,這股混雜着人體燒焦和油藥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可這個場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責任,李泌也只好帶着贖罪的心情,強忍腹中的翻騰。

徐賓的休養處是在設廳一角,被兩扇屏風隔出一個空間,兩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過去,揮手趕開衛兵,踏了進去。徐賓正側躺在牀榻上,臉部向外,閉目不語,頭上還纏着一圈圈白布條。

李泌放輕腳步走近,突然一瞬間瞳孔驟縮,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徐賓的身子,是向着牀榻內側反躺蜷曲。

也就是說,他的整個頭頸,被人硬生生地扭轉了過來。

作爲天子燕居歡宴之地,勤政務本樓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樓闕山出,雕樑畫棟,上有飛檐懸鐺,中有彩綾飄絹。這樣式看起來極之華麗,可一旦經火,處處皆是助燃之地。無論廳間廊下,如今都被滾滾黑煙所籠罩,充塞每一個空隙,像是一個瘋子在到處潑灑濃墨一般。

從第三層到第七層的距離不算很遠,可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讓這段路途變成荊棘密佈。他咬着牙,儘量避開地面上的碎瓷殘板,朝着樓梯口摸去。

這一路上,他看到許多僕役和大小官員,他們以各種姿勢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几四腳朝天,玉盤珍饈灑落於地,說不出的悽慘。這些人前一刻還在歡宴暢飲,下一瞬便突遭衝擊。張小敬還發現一些穿着與賓客不同的屍體,有蚍蜉的,也有龍武軍的。

看來陳玄禮登樓之後,遭遇了蚍蜉的強力阻擊,不過一直保持着前進的姿態。

張小敬一口氣衝到六樓,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沒怎麼進食,只在幾個時辰前吃了點素油䭔子,此時腹中空空,眼前隱有金星。他略一低頭,看到在一扇倒下來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黃酥軟,腿骨處還被一隻手捏着。

看來在爆炸發生時,這位不幸的賓客正拿起羊腿,準備大快朵頤。結果震動一起,他還沒來得及吃一口,便被壓在石屏之下。張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來,那手一動不動,看來已然不幸——諷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勢大起,讓這個羊腿保持着溫度,不至於腥羶凝滯。

張小敬張開大口,毫不客氣地撕下一條,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廚手藝,這羊肉烤得酥香鬆軟,還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貴香料調味,還澆了杏漿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爲一股熱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補回一點元氣。

他也是餓急了,邊走邊吃,一條肥嫩羊腿一會兒工夫便啃得只剩骨頭。張小敬總算感覺好了些,攥着這根大腿骨,來到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入口。往上一掃,眼神變得獰厲起來。

在樓梯上,橫七豎八躺着四五具屍身,以龍武軍的居多,可見陳玄禮在這裡遭遇了一次伏擊。元載說他們趕來的不過十幾個人,這麼算下來,陳玄禮手裡的人手已經所剩無幾。就算他僥倖突破,也是損失慘重。

不過這也能反證,蕭規的人也絕不會太多,否則這些屍體裡應該有陳玄禮在。

張小敬把骨頭插在腰間,正要登上樓梯,忽然心中一動,把腳又縮了回來。第六層和第七層之間,只有客用與貨用兩條通道,一定被嚴兵把守。貿然上去,恐怕會被直接射死。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樓邊,這裡的壓檐角都很低,邊緣翻出一道外凸的木脣。張小敬摳住木脣,腳踩闌干,用力一翻,整個人爬到一條鋪滿了烏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數步,躍過一道雕欄,便抵達了第七層。

勤政務本樓的第七層,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層。它是一間軒敞無柱的長方大殿,地板有一點刻意傾斜,北邊最高處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衛在御席下首——此所謂“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天漢橋,從大殿主體連接到外面一處寬闊的平木露臺,兩側俱是雲闕。站在露臺之上,可以憑欄遠眺,下視萬民,視野極佳。露臺與燈樓距離極近,剛纔燈樓初啓,拔燈紅籌就是在這裡拋出燭火,啓動燈樓。

可惜正因如此,在剛纔的爆炸時,那平木露臺第一時間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賞燈的倒黴蛋們一起摔下城牆。天漢橋也被損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悽慘的木架半翹在空中,好似殘龍哀鳴。

張小敬翻上第七層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漢橋殘留的橋頭。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獸旁邊,朝裡面仔細觀察。樓下的煙霧飄然而上,形成了絕佳的保護。

這一層大殿是半封閉式的,外面還有一圈興慶宮的南城牆阻擋,加上張小敬拼命泄去了闕勒霍多的不少氣勁。所以剛纔的爆炸和撞擊並未傷及筋骨,沒有出現死傷枕藉的情況,只是場面略混亂了些。

此時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個涇渭分明的人羣。百餘名華服賓客攢集在一起,瑟瑟發抖如一羣鵪鶉;站在他們旁邊的,是十來個蚍蜉,手持短弩長刀,隨時可以發起屠戮。在更遠靠南的地方,陳玄禮和十個人不到的龍武軍士兵,平舉手弩,卻沒有向前,形成對峙。其他無關人等,諸如雜役舞姬樂班婢女之類,都被趕到樓下去了。

看來龍武軍的戰鬥力還是非常驚人的,連續突破防衛,一口氣衝到七樓。從雙方的站位來看,蚍蜉恐怕是剛剛控制局勢,還沒來得及做成其他事,龍武軍就衝上來了。

可惜陳玄禮不能再進一步了——張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處,蕭規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對準一個身穿赤黃色的袍衫的男子,他頭戴通天冠,身有九環帶,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難怪陳玄禮不敢輕舉妄動,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個昔日的老兵手裡!

大唐律令有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不過這條規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義了。

而且在諸多賓客身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漬,像是剛剛噴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規格的唧筒。不須多看,這一定是觸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說,蚍蜉們隨時可以用一點小火種,把大唐精英們全部付之一炬。

張小敬有點頭疼,眼前這個局面太微妙了,幾方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稍有變化,就可能演變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質又太過貴重,一點點閃失都不能有。

時間上更沒法拖,再過一會兒,就會有無數援軍蜂擁而至,所以蕭規一定會盡快採取行動。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太差,實在是打不動,沒法強行破局。唯一的辦法只有……張小敬的大手把住斷橋的橋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矮下身子,從斷橋處悄悄潛入殿中。這個摘星殿太寬闊了,人又特別多,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張小敬藉助那些翻倒的案几和托架,迅速接近對峙的核心地帶。

蕭規挾持着天子,而陳玄禮的弩箭對準了蕭規。張小敬算準時機,故意先踢碎一個瓷盤,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過於緊張而發弩。然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高舉雙手大聲道:“靖安司張小敬辦事!”

這個聲音在大殿中響起,顯得頗爲突兀。陳玄禮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想起這個張小敬之前曾經被全城通緝,然後通緝令又被撤銷了,這讓他心中略有疑惑。張小敬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亮給龍武軍的人看,確實是靖安都尉不錯。這讓對峙中的士兵們多少鬆了一口氣——靖安司的人已趕到了,說明援軍不遠了。

蕭規的弩箭仍舊頂在天子腦袋上,臉上神情不改。

陳玄禮仍舊全神貫注盯着蕭規,手中弩箭紋絲不動。張小敬走到他身旁,低聲道:“陳將軍,諸軍將至,請務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爲要。”

這是一句廢話,還用你來叮囑?陳玄禮冷哼一聲。張小敬又道:“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讓將軍知道。”

“講!”陳玄禮雙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說完這一句,張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陳玄禮手中短弩。這邊弩口一低,那邊蕭規立刻掉轉方向,對着陳玄禮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頭。張小敬下腳一鉤,順勢將其絆倒,擡手接住蕭規剛拋過來的匕首,對準陳玄禮的咽喉。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兩人配合得親密無間,就像已演練過千百次似的。張小敬騎在陳玄禮身上,匕首虛虛一劃,對周圍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則陳將軍就會死!”

對此驚變,那些龍武軍士兵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做纔好。陳玄禮擡頭猛喝:“擊質勿疑!”張小敬揮掌切中他的脖頸,直接將其切昏過去。

士兵們羣龍無首,只得紛紛扔下弩機。有幾個蚍蜉迅速衝了過去,把這些士兵也捆縛起來,扔到一邊。

賓客那邊一陣騷動,陳玄禮剛纔衝上七層,他們本來覺得有點指望。可是被這個意外的傢伙攪亂,瞬間就逆轉了局勢。有人聽見他自稱靖安都尉,原來還是個內鬼,甚至忍不住罵出聲來。蚍蜉們立刻動手,把這個騷動彈壓下去。

張小敬對那些騷動置若罔聞,他直起身來,把視線投向御席。蕭規抓着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這邊喊道:“大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來晚了。”他簡短地說道。

“來,來,你還沒覲見過天子吧?”蕭規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條狗,這引起後者一陣不滿的低哼。蕭規冷笑一聲:“陛下,微臣與您身份之別不啻霄壤,不過你我尚有一點相同——我們都只有一條命。”

天子沒奈何,只得勉強向前挪了一步。

張小敬仰起頭來,緩緩地朝着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離開蕭規,是藉口去抓毛順。現在毛順、魚腸和兩名護衛都死了,蕭規並不知道他在燈樓裡幾乎壞了蚍蜉的大事,仍舊以爲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開這一局,張小敬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僞裝成蚍蜉,爲此他不惜襲擊陳玄禮。

只要不讓蕭規起疑心,伺機接近,將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脅了。

這個舉動最大的風險是,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天大誤會,再也無法翻身,可他沒別的辦法。

張小敬一級一級朝上走去,距離御席越來越近。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天子,那是一個六十歲的微胖老者,劍眉寬鼻,尖頜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輕時一定英氣逼人。御宇天下三十多年,讓他自然生出一股威嚴氣度,即使此時被蕭規挾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眼裡,並沒有一絲慌亂。

是這個人,讓整個大唐國力大盛,悉心營造出開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這個人,讓大唐的疆域擴張到了極限,威加四海。但也是這個人,間接創造出了蚍蜉這麼一頭怪物。

張小敬距離蕭規和天子還有十步,再近一點,他就可以發起突襲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繃緊,努力地榨出骨頭裡的最後一絲力量,要突然發難。這時蕭規忽然開口:“對了,大頭,你等一下。”

張小敬只得停下腳步。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拿去吧!”蕭規做了個手勢,一個蚍蜉衝進賓客,從裡面揪住一個人,摔在張小敬的眼前。

張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發抖的,是一個頭戴折羅巾的錦袍貴公子,凸額團鼻,脖子始終歪斜着——正是永王李璘。

兩人三目相對,一瞬間把張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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