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
底下還墊着幾張麪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外面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這一處屋子裡卻依然冰冷陰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只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於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裡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屍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污穢;側立寺廟,可度陰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光德坊居住,正是爲了方便隨時勘驗屍身,磨礪醫術。
曹破延躺在一張粗糙的榆木板條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血慢慢滲入板條,讓暗紅色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屍體,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陰氣很重,他能感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着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後,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體格非常強悍,即使受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體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屍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身份並錄入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屍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着一盞白燈籠,右手拎着一個光漆食盒。燈籠裡的燭光搖曳,光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面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屍房裡從來不置燭臺,都用松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牆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裡更加明亮一些,然後把燈籠吹滅,從提盒裡拿出一碗黃褐色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來,背部塞入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鉤,粗暴地鉤開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硬灌了下去。
熱湯入體,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面了。”
曹破延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麼一瞬間的抽動,暴露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少,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瞭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血液,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只爲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着條板牀踱步,似乎一點也不着急進入正題。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爲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着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帶着一絲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爲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裡。”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你躺在這裡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誘惑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讓你臨死前不那麼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徵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似眼前躺着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着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緻,中間還夾雜着一些“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只不過在這些描述裡,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繞着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只消閉上嘴死去,就贏了。
“……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沒錯,她是王忠嗣的女兒,可一個女人,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少影響呢?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
“你們爲什麼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裡取得坊圖?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
“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爲何到了行動當日,才匆匆讓你們入城?”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通過不斷提出反問,慢慢把話題引誘到他預設的戰場。這些疑問註定不會得到答案,但可以控制住談話節奏。他審過太多犯人,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整個過程,曹破延都緊閉雙目,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還活着。
“……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夥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而那一夥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別有目的。你們付出這麼多犧牲,只是爲他人做了嫁衣。”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後他閉上嘴,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情。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線變化。他保持着沉默,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只要長安毀滅就好。”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還是其他什麼人做,曹破延並不在乎。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於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
“沒錯,那又如何?”張小敬咧開嘴笑道,“大唐的疆域那麼遼闊,長安沒了,還有洛陽,還有揚州、江陵、成都,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餘州,炸得完嗎?——可你們突厥纔多少人?只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你的部族將被連根拔起,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爲最下賤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緊拳頭,以致腹部又有鮮血滲出來。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
“你看,這個計劃就算成功,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復,受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場最慘,得利卻最少,烏蘇米施可汗在籌劃這次襲擊時,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後果?他是爲了圖一時之快,還是……被人蠱惑?”
說到這裡,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對準榫頭了。
“這件事,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這可真是好算計,大唐傷亡慘重,突厥闔族覆亡,而那一夥人呢?毫髮無傷,還賺得盆滿鉢滿。”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但他的表情和剛纔已經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夥人必須得在突厥內部找到一位內應。這個內應,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遊說大汗,有足夠的權柄去調動狼衛,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內親自掌控局勢……”
張小敬語速放緩,曹破延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
“這一切,只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讓草原陷入萬劫不復。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物——這個背叛者,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
話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頭,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叫喊:“右殺!!!”屋頂茅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顫動了幾下。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心中頗驚,突厥居然派了身份這麼高的貴族來長安。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安撫似的拍了拍:“每個人,都得爲他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被一個背叛者剃掉頂發的屈辱,只有殺掉他,才能恢復狼衛榮譽………”
張小敬還未說完,曹破延再度對着屋頂吼道:“右殺!!!”
這兩下怒吼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曹破延全身開始劇烈痙攣。張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又灌了一口吊命湯。可這次並沒有出現轉機,褐色的藥汁從嘴角流出去,曹破延臉上的光澤迅速黯淡下去。
張小敬急忙俯近身子,在他耳邊大吼道:“快說!右殺在哪裡!”
可曹破延並沒有迴應,他現在整個人被絕望和狂怒所充斥。狼衛從不畏懼死亡,可狼衛畏懼死無所值。當他發現爲之奮鬥的一切全是謊言時,內心的崩潰足以摧垮生機。
張小敬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他拼命拍打着曹破延的臉頰,如果讓這傢伙就此死去,恐怕最後的線索就徹底斷掉了。他眼看對方的眼神迅速黯淡,急忙從懷裡掏出一串彩石項鍊,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李泌的調教下,旅賁軍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他們把昌明坊貨棧的可疑物品全蒐集回來,無論是木桶破片還是散碎竹頭,物無鉅細,悉收不漏,統統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儲物間裡。張小敬在檢查時發現了幾塊散落的彩石,立刻回憶起來,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被一刀挑斷。於是他請檀棋將其重新串起,帶進停屍房。
說來也怪,一看到這彩石項鍊,曹破延的眼神恢復了一點色彩。他平靜下來,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似乎在念着一個名字。張小敬把項鍊塞進他的手掌,趴在他耳畔道:“我張小敬對天起誓,會把這串項鍊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
曹破延的頂發爲右殺所削,意味着只有右殺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曹破延側過臉去,第一次主動看向張小敬。張小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問道:“右殺在哪裡?爲了你的名譽,爲了你們突厥大汗,爲了做這串項鍊的人能平安地長大,回答我,右殺在哪裡?”
曹破延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張小敬側耳仔細傾聽,勉強分辨出說的是“十字蓮花”。
“十字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張小敬還要繼續追問,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軟軟倒下去。他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那串項鍊被他緊緊握在手裡。
張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屍身鬆開,可他突然鼻翼抖動,獨眼一眯,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着半起狀態,然後把頭貼近逐漸冰冷的胸膛,久久不離。
夜風從屋頂茅漏處吹入,松明火炬一陣搖曳,把兩個人映成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光景,張小敬纔將死者緩緩放平,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有甘守誠的禁令在,張小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只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裡。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小吏,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牆上搭了兩個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個翻牆的登徒子。
“十字蓮花?”
聽完張小敬的彙報,李泌皺起了眉頭。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麼東西,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麼關係。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於是一揮手,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交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牘術面前,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張小敬又道:“對了,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李泌眉頭一挑,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是僅次於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張小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
“沒,他說完十字蓮花就死了。”張小敬解釋道,“可是我在放平屍身的時候,在他的胸口聞到了一種香味,是降神芸香,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薰香。”
李泌“嗯”了一聲,讓他繼續說。張小敬道:“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帶上了一個女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這說明王韞秀最後一個落腳點,一定在昌明坊。必須得儘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脣。
在這件事上,張小敬藏有私心。他壓根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只想把聞染救出來。他知道,只有誤導靖安司,讓他們以爲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
這個謊言並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但張小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這傢伙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麼好騙。
“你怎麼會知道,這是王韞秀常用的薰香?”李泌狐疑地反問。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幸虧張小敬已經盤算好了說辭:“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製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裡的報告:“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並無發現。”
“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張小敬堅持道,語氣居然多了一絲絲微弱的懇求。這讓李泌頗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傢伙爲什麼對王韞秀這麼上心?
他沉思片刻,批准了這個請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女兒,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也得去搜一下。不過李泌不允許張小敬親自去。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而是右殺貴人。
姚汝能見狀,連忙自告奮勇。他之前見過張小敬遛狗,算是有點經驗。李泌點頭准許。臨出發前,張小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當真是諄諄教導。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心想之前張小敬做不良帥時,難道和這位王韞秀髮生過什麼?
姚汝能走後,草廬裡很快只剩下李泌、張小敬和檀棋。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內運轉大案牘,結果還沒出來。難得的空閒,這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複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小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鬚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穀,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麼拉扯有失體面,冷哼一聲,索性鬆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着,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着。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着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嘆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麼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麼”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歷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只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檀棋面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麼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麼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但爲了大局着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儘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麼的。大局爲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麼煙消雲散了。草廬裡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着幾張麪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纔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面上總算沒那麼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臺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裡拿起油子,就着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面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窪,從這裡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着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裡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麼待在黑暗中,吃着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着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裡,其被稱爲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只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裡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託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淨,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衆作爲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麼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着這麼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侷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說什麼,張小敬先擡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裡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說。”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光德坊。這裡同坊有京兆府,便於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於調動兵力。只有在這裡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她說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用麪餅擦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裡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製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觸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小敬俯身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面他得控制狼衛,一方面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望樓系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光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復折回光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瞭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卻是硃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纔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縮小範圍的羅網。隨着一處處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同時擡頭,相視一笑。
這裡叫作義寧坊,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准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面看,這裡位於長安城西北,地處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光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麼風吹草動,登高可窺;坊北當面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交通極爲便當。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小敬迅速起身
。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裡,面對數百僧人,怎麼找?”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只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只能姑且如此。具體的,只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佈政、延康幾處坊裡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面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衆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髮,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着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爲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麼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着嘴脣,垂頭不語。張小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只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爲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擡起頭,勇敢地迎着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着伸過來。
“幹嗎?”
“擊掌爲誓。”
檀棋勉爲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儘管放手施爲。本官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着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裡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嘆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嘆息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爲了怕長官摔着,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面子,在對面只有徐賓一人提着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爲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纔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裡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麼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爲何專挑在牆根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動裡,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只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麼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麼一攪和,只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麼。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說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裡,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裡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繫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櫃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郁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裡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着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燬,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麼,大唐頗爲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麼小心都不爲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着的一團人的毛髮。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髮很快也化爲灰燼。
“嘿嘿,這羣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爲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只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制。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羣裡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麼,右殺並不關心。他只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着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裡,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裡發出一陣呵呵的乾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裡傳來的文書焚燬,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只等着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裡,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几前。案几上除了經書、燭臺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製的摩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倖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動。藉着外面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顏色。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爲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幹一杯。
細犬聳着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着它,不時朝外頭望去。
牆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着陣陣喝彩,此起彼伏。光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誘惑,倘若能攀在牆頭看過去,只怕畫面還要精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託;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餘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着蹲下身子,揉揉細犬的脖頸毛,它已經是第三次衝着那口井叫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着石頭,搬開之後往裡面看過,卻什麼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着狗來,也反覆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麼異狀。
爲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呵呵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脫繮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爲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嘴裡似乎咬着什麼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伸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臺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繫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着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纔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鉤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着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託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只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她摟着,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擡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鬧所淹沒。
這裡靠近西市,豪商衆多,各家商號爲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紮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裡斗燈鬥得最兇,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裡。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餘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裡摻有香料,底座盛着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瀰漫着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薰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爲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纔開始四處閒逛——不着急,這個良夜還長着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繮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裡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杆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裡此時也四處張燈結綵,熱鬧非凡。趕着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着十幾個身着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她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情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麼身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麼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願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後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裡,是爲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麼又胡說八道!可她又不能當面說破,僵在原地,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感謝纔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只有凜凜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羞惱,衝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爲欣喜,難得唐人裡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血統的夫人感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器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入狀態:“金甲神人只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纔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裡化身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衆,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進入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着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面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面上都刻着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面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裡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鐘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着他們倆往裡走了一段,迎面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裡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鬚髮捲翹,只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彆着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儘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面,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裡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裡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面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爲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復生,堪爲不朽神蹟。”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迴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衆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着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臺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裡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儘可暢所欲言,沒有泄露之虞。”說到這裡,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只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裡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麼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麼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着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只怕是哪裡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矇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着依然忙碌的人羣,心情如同在樂遊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面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只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裡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歷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樑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
。靖安司的屬吏裡,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爲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內奸的消息,只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鬆氛圍只怕將不復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爲何只能在牆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儘快把內奸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裡,徐賓苦惱地嘆了口氣,揹着手在大殿裡走動,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盡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望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漏旁邊站着一個人。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擡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器!
這個靖安司的叛徒,居然又厚着臉皮回來了?
崔器的臉色很尷尬,沒等徐賓開口詢問,先亮出自己的新腰牌:“奉甘將軍之命,在此巡督靖安事務。”
根據李泌和甘守誠之前達成協議:右驍衛不再追捕張小敬,但不允許他出現在靖安司。右驍衛爲了保證協議效力,自然會派遣人來靖安司監督。可甘守誠將軍居然派崔器過來,顯然是爲了故意噁心李泌——至於崔器自己會不會覺得噁心,根本不在甘守誠考慮之列。
崔器重返靖安司後,就一直待在角落裡,完全不吭聲。反正只要張小敬不出現,其他的事跟自己沒關係。徐賓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無論於公於私,徐賓對崔器都沒有一點好感。他冷冷看了叛徒一眼,也不施禮,就這麼轉頭走掉了。
崔器嘴角抽搐一下,這傢伙只是個未入流的老吏,竟然敢對堂堂一位宣節副尉如此無禮。若在平時,他早用刀鞘抽飛了,可是現在,整個靖安司都是自己的敵人……明明今日起牀時,自己還意氣風發,打算要和阿兄立下一樁大功勞,怎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阿兄,也許你不該把我從隴山弄過來。”
崔器看着燈火通明的大殿,深深嘆了口氣,後退一步,繼續把自己隱在黑暗中。
這是他選擇的路,必然要爲此承擔後果。
徐賓不知道也不關心崔器的煩惱,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大殿裡轉圈,心亂如麻。這內奸怎麼找,可真把他給難住了。
數字背誦對徐賓而言毫無難度,可這人心猜測就難多了。徐賓負手回到自己書案前,忽然看到面前擱着一把用來裁紙卷的小竹刀。
他忽然醒悟到,光是這麼一個個看,得看到哪年纔算完?自己可真是太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得有一個“方法”才行。徐賓索性跪下來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寶一樣樣整理好。這是徐賓的習慣,可以藉此來推敲思路。
等到案子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各歸其類,井井有條,徐賓果然有了一個思路。他搖動銅鈴,讓僕役立刻找來一份靖安司的細圖,然後拿起一枚水晶片對着圖,仔細研究起來。
整個司署分作三部分:正殿、左右偏殿和後殿。正殿辦公,偏殿存放卷宗文牘,後殿是關押犯人的監牢。在整個建築後頭,還有一個大花園,佔地頗廣,其間散落着一些獨棟小屋,諸如退室、望樓、伙房、茅廁、井臺、鶻架、水渠之類。在最外圍,是一圈高大的院牆,上植荊棘。
整個靖安司只有兩個出口——正殿正門,通往坊內十字街;還有一個朝東開的角門,可以直接連通旁邊的京兆尹公廨。哦,對了,現在還多了一個通往慈悲寺草廬的牆梯。
徐賓的思路很簡單,無論這個內奸是誰,都必然要面臨一個問題:如何把情報傳出去。而且從那幾次情報泄露的速度來看,這條渠道還必須特別快。從地圖上看,只有兩門可選。
還有情報來源的問題。
靖安司的消息,哪些可以公之於衆,哪些只通知各位主事,哪些只能司丞與靖安令拆閱,都有明確的規定。比如狼衛在西市的行蹤,對全體人員都是公開的;而王韞秀被綁架的消息,一開始只有李泌知道。
靖安司的兩次情報失泄,一次西府店,一次昌明坊,級別都不算高。可見這位內奸,不能觸及更高層面的事情。
很快徐賓便勾畫出了這位內奸的基本情況:一、他能在正門和角門通行無礙;二、他能接觸到靖安司的最新動態,但只到中級。這樣便能篩掉一大批小書吏,只剩一些主事、錄事級的人。
徐賓想到這裡,擡頭又看了眼殿角。崔器刻意把自己的身形隱在黑暗中,不易被發現。諷刺的是,眼下他是這大殿內唯一一個能確定不是內奸的人。
等一下,崔器或許知道內奸是誰?畢竟他的背叛,得有一個接頭人才行。但很快徐賓又否定了這個猜測。拉攏崔器叛變的,一定是李相在明面上的人,這樣纔有說服力。接頭人負責拉攏,內奸負責傳遞情報,這是兩條彼此獨立的線。
再說了,就算崔器知道,也不可能告訴靖安司。
看來還得從別處想辦法。
徐賓又掃了一眼細圖,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這個主意還欠缺一個契機,他只好暫時耐心等待着。
水漏還未過去一刻,大殿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隨着急促的腳步聲,姚汝能攙扶着聞染走了進來。聞染身上披着一件輕毯,對陌生的環境有些警惕,任憑身旁的男子推着前進。
絕大部分書吏都擡起頭來看着她,眼神複雜。這應該是王忠嗣的女兒吧?總算是找回來了!就是這個女人,讓他們加班到現在不能參加燈會。
姚汝能把聞染帶到李泌跟前,李泌還未開口,姚汝能搶先一步過去,低聲道:“這位姑娘不是王韞秀,叫聞染。”
李泌聞言一怔,他本以爲這件事總算有所交代,怎麼又節外生枝。他冷着臉道:“聞染是誰?”
姚汝能道:“路上已經問清楚了,她是敦義坊聞記香鋪的鋪主。據她自己說,她遭到熊火幫的襲擊,去找王韞秀求助,同乘奚車出行,然後被賊人襲擊,一路挾持到了昌明坊——所以可能……呃,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這是一個可悲的誤會。原來被狼衛劫持的,一直是聞染。
“那王韞秀呢?”李泌瞪着她。
聞染覺得這男人很兇,趕緊縮回到姚汝能身後,搖了搖頭。從出車禍開始,她身邊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詭異,完全跟不上狀況,更別說留意王韞秀的蹤跡了。
李泌對她失去了興趣,他讓姚汝能把這女人留下問問話,如果沒什麼疑問就放走。姚汝能攙着聞染正要走,李泌忽然想起來什麼,又把他們叫住了:“你是否認識張小敬?”
聞染聽到熟悉的名字,眼神透出一絲喜色:“那是我恩公。”
李泌眼神裡露出恍然之色,他把拂塵一擺,對徐賓冷笑道:“難怪張小敬堅持要再次搜查,原來他要找的不是王韞秀,而是這個聞染!”
剛纔張小敬執着於昌明坊的再次搜查,讓李泌一直覺得很奇怪。現在一看找到的是聞染,李泌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聯繫。現在回頭去想,修政坊中張小敬一口咬定劫走的是王韞秀,恐怕從一開始就在有意誤導。
李泌又是惱怒,又是失望。不錯,張小敬爲阻止突厥人確實不顧性命,這個誤導也沒耽誤正事。可這個小動作,把李泌的無條件信任給破壞掉了:他還有沒有其他隱瞞的行爲?未來是否還會有類似行爲?這會產生一連串問題和隱患。
“把她給我拘押到後殿牢房裡去,審問清楚和張小敬什麼關係!”
李泌嚴厲地修改了命令。姚汝能以爲自己聽錯了,留下和拘押,這可是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用詞。
李泌見他有所遲疑,把拂塵重重頓在案几之上,發出“咚”的一聲。姚汝能只得拽住聞染,略帶歉疚地往後頭拽。
聞染不知就裡,只得牢牢地抓住姚汝能的胳膊,這是整個大殿裡唯一讓她覺得安心的人。
他們離開之後,李泌閉上眼睛,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一俟義寧坊景寺那邊有了進展,就立刻召回張小敬。在接下來的行動中,他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信任那個人。
在一旁的徐賓,並不知道長官對合作者的態度發生了微妙改變,他正心無旁騖,奮筆疾書。
因爲他一直等待的契機來了。
靖安司通往外界一共有兩道門,一處正門,一處角門,都有旅賁軍的士兵把守。出入這裡的人,都必須出示竹籍,無籍闌入,視同闖入宮禁,士兵可以當場將其格殺。
從今天巳時開始,這兩個門不斷有大量人等進進出出,都是刻不容緩的急事。這種忙碌情況一直持續到申時,明燭高懸,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態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官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於是士兵懶得覈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入京兆府。他左右看了看,並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鑽進正廳與圍牆之間的馬蹄夾道。這條夾道很窄,只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這裡堆積着各類雜物,平時少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團紙卷。突然一聲鑼響,圍牆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着他。
“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着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裡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裡面居然是一份伙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瞭解我,靖安司那裡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裡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揹着人嘛。”
朝廷頒佈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伙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麼會因爲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色轉爲嚴肅:“要抓,也是因爲泄、泄露軍情之事。”
他爲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衊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着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里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只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裡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纔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裡,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爲自信,“剛纔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里。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擡起臉,乞求着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只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麼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泄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於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內奸?”徐賓站在夾道里,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麼時候成了篩子?什麼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着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捲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爲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麼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面面相覷。
徐賓喘着粗氣,腦子裡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裡,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干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爲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別於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着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裡面夾雜着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內,圍繞着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裡,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麼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歷了這麼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纔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裡多放了一盞燭臺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髮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爲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瞭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裡透透氣,釐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裡,正低頭沉思着,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姚汝能雙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爲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着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着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只限制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崔器咬着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傢伙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麼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着天然的直覺。從剛纔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面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着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麼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麼好處嗎?”
姚汝能看着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並不擅長做僞。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麼好心,爲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器苦笑着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着,我不是爲靖安司,我是爲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倖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只能原地守在這裡。
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麼事,光是感覺可不成,你讓靖安司怎麼防備?”
崔器急道:“先調幾隊旅賁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後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後頭。這裡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只有一些退室、茅廁、鶻架什麼的,靖安司的望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牆。
按道理這裡是死路,絕無出口。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裡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爲何如此重要?因爲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裡匯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讓光德坊內部的水路既寬且深。靖安司的這個後花園,在東西兩面牆各有一處水門。自東牆引入主渠之水,中間彎成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牆再排入主渠。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只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裡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裡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內奸根本不必從二門出入,只要藉口上茅廁跑來後花園,把塗了油的紙丟入水渠,然後安排人在西牆外用笊籬撈起便是。水流會完成情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爲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韞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內奸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報。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牆旁邊撈情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他身後跟着五個不良人。徐賓讓其中兩個體格最好的,儘快從另外一側翻牆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成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麼運動過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可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龐錄事被捕之後,那個內奸說不定會就此隱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後花園,沿着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這裡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只能聽到水渠裡嘩嘩的水聲。
咦?怎麼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望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面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別的望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入夜之後,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擡起頭來,發現大望樓上一片漆黑,什麼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爲不祥的預感,像陰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臟。
牆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叫,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徐賓面色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爲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裡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抽出腰間鐵尺。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涌現的惡鬼。
他們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着可怕的安靜。在不遠處的西牆底下,水柵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裡游過來的。一個黑影站在西牆邊緣,淡然地望向這邊,玩弄着手裡的直柄馬牙銼。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回跑。數把短弩一動,登時幹掉了兩人。最後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望樓上探出頭來,確認目標死亡,然後用手勢比了個動作。
黑影們脫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後分成數隊,迅速朝着靖安司大殿撲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