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淨堯帶着好奇的目光凝視着眼前酣睡的柳月奴,嘴角的線條也漸漸柔和了。
她真的是不勝酒力,沒喝幾杯就突然言語含糊,當他再看向她時,她居然就那樣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真的很奇怪,特立獨行,言談舉止都讓人難以捉摸。
他小心的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內室裡的寢,替她蓋上繡被,放下羅帳。
打了個哈欠,他走到外室,繼續喝酒吃菜。
蘇淨堯開始有些期待明日她醒來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沉寂的庭院與四周廂房,驚動了許多正要睡下的鶯鶯燕燕們。
蘇淨堯掏了下雙耳,目露欣說之色。
她的表現果然如他所料,還真是非常的驚人。
“柳月奴,你醒了?”他慢慢走近寢室,恰好看到她驚慌失措地環視四周。
“蘇淨堯!”一見到他,她立刻杏眼怒瞪。“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看着她如臨大敵般的驚慌模樣,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笑?你還敢笑?”她拿起身後的睡枕就朝他仍了過去。
蘇淨堯自然是輕易就避開了,他依然嘻笑不已。“我能對你做什麼呢?你這話說得可不好笑。”
柳月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恐慌的心情這才稍稍放下。
“我可是什麼也沒做,除了把你抱上牀之外,連繡花鞋都沒替你脫去。”他走近牀爆眨動着狡黯的眼。
“抱……”柳月奴柳眉緊蹙,眼神憤慨又忍不住羞紅了臉。“你怎麼敢?”完了完了,她的身家清白就這樣毀在他手裡了不成?
“不然任由你趴在桌邊酣睡不成?我可是叫了你好幾聲,你都熟睡不醒。”蘇淨堯兩手一攤,滿臉無辜。“我好心把這屋子裡唯一的牀讓給你,我自己則靠在椅子上過了一夜。”
“誰讓你好心?”她又氣又急又不甘心,氣惱的低下頭去。“你應該把我喚醒的,就算潑我冷水也要把我喚醒!”
“潑你冷水?”他再度忍俊不止。“好,如果有下次,我一定這麼辦。”
柳月奴起身下牀,揉了下有些漲痛的太陽,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走吧,這裡沒有早膳,我們去外面吃。”比較起她的面容焦躁,他卻是神清氣爽得很。“對了,這個拿好。”
柳月奴長嘆一口氣,從他手裡搶過包裹。“誰要和你一起去吃早點?”都怪她昨日一時心軟,又忘記自己不勝酒力,纔會造成如今這難以挽回的局面。
“你不餓嗎?”他將俊臉湊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眼裡的隱隱淚光還有慌張,而愣了一下。“怎麼了?我真的沒有對你做什麼,難道你不相信?”
“我知道。”她神情沮喪的瞥了他一眼。“但是這又怎麼樣?現在都已經天亮了,我爹我娘一定知道我一夜未歸,也不知道他們會擔心成什麼樣子。”
“現在只不過卯時三刻,他們應該不會這麼早起。”蘇淨堯笑得肆無忌憚。“你偷偷溜回家把包裹先放好,然後再從屋子裡走出去不就好了。”
“真是個大少爺,卯對三刻還沒起牀。”柳月奴沒有心情責備他,拿起布包,低頭向着房門走去。
她要怎麼向爹孃解釋?她一夜未歸,在青樓裡度過一晚?還是同這個蘇淨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啊……上天啊,她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即使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淨了。
“如果他們已經起來了,你就說你出門給他們買早膳去了。”蘇淨堯趕到她身爆因爲她無精打采的樣子而覺得有些無趣。
“我家是開糕餅鋪的,每日卯時就一定會到鋪子裡製作糕餅,況且在卯時前你讓我去哪裡買早點?有鋪子會開門嗎?”她橫了他一記白眼,用力推開廂房的門。
“這樣啊……”蘇淨堯有些憂然。“你是怕受到你爹孃的責備而煩惱瑪?”
她再度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去。
“這好像是有一些麻煩。”他領着她走下樓梯。
“我和你見面的事必須保密,而且絕對要保密!”她在樓道中間轉過身來,眼眸里布滿了懊惱的光芒。“如果讓他們知道我一晚上都在這種地方,我還能有活路嗎?”
“蘇少爺,您要回去了?”青樓裡的僕役看到了蘇淨堯,殷勤的迎了上來。
“去忙你的吧,我們自己會走。”蘇淨堯扔給他幾文錢後,對方又樂呵呵的離開了。
柳月奴用力咬緊嘴脣,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昨夜,她真不知是犯了什麼糊塗,跟他來到這樣的煙花之地,還讓自己陷進如此困境裡。
“柳月奴,你不要太過擔心了,我有辦法。”望着她越來越無助的面容,蘇淨堯倒顯得異常的鎮定自若。
“不用你想辦法。”她走出大門,心情陰鬱到了極點。“我看你根本只會越幫越忙。我要趕緊回家去,也不知道我爹孃現在是如何着急的到處找我呢。”
“你先等一下。”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回去以後,要怎麼對他們說?你想把事實告訴他們?你和我在這裡待了一晚上?”
“你是傻瓜嗎?怎麼能這麼說!”她氣惱的甩開他的手。
“那你打算怎麼說?”他挑高劍眉,雙手抱胸。
“我打算……”柳月奴的面色更顯蒼白。“總之我不會說和你在一起,也不會把你告訴我的話對任何人說。其他的,你就不要管我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見她爲難的模樣,蘇淨堯擰緊了眉心。“說起來都是我惹出來的事,當然是我來管。”
“原來你也知道。”她再度深深嘆息。“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都怪我自個兒不好……”心情沉重的她也不想再和他鬥嘴。
“就說……我和你出城去了,一時忘了時間,等到要回城時,城門已關。”蘇淨堯目光嚴肅的凝視着她。“所以我就請你在我家的別院裡住下了,你雖然覺得不妥,但也只能那樣,明白了嗎?”
“你大晚上的找我陪你出城做什麼?”她忍不住的責備起他。“也不想想,我一個女孩子家,半夜裡和一個男人出城去,那不是讓我爹孃更着急,更誤會!”再度投給他惱怒而頹喪的一眼後,她轉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陪你回去,我向你爹孃解釋。”蘇淨堯腦海裡靈光閃過。“晚上出城去的原因是我要你教我做糕餅,而且必須對別人保密,所以要偷偷進行。”
“這就更荒謬了……你一個大少爺,匯天櫃坊的少東家,要學什麼做糕餅?”她停下腳步,簡直想要放聲大喊了。“你不要再給我添亂了,讓我好好想想,到底應該和我爹孃怎麼說。”
“總之就這麼決定了,你相信我吧,我不會讓他們懷疑的,也不會讓他們爲難你。”蘇淨堯的嘴角微勾,露出一抹自信飛揚的笑痕。
“什麼就這麼決定了……又擅自替別人做了決定。”柳月奴決定不再理睬他,她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千不該萬不該去同情這個蘇淨堯。
他是誰啊?整日遊手好閒的大公子哥,她應該同情的是她自個兒,而根本不是他纔對。
一定是昨天晚上喝了一些酒,讓她變得糊里糊塗。
現在她也不要再搭理他了,只要遇到他就沒有好事。
這是鐵打的真理,她以後可千萬不能忘記了!
“有我蘇淨堯在,保管你不會有事。”他傲慢的話語再度傳到她耳裡。
她纔不相信他的話呢,一點也不信……
“柳老伯,讓你擔心了,真數意不去。”蘇淨堯臉上的笑容難得顯得那麼平和,表情也難得如此親切。
“哪裡哪裡,蘇少爺,您容氣了。”柳虎生斜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低頭沉默的柳月奴。“都是我家月奴不懂事,她這孩子就是會胡鬧。”
“柳老伯,也請你相信我的人格,我與令媛之間絕對清清白白,請你不要有所誤會。”蘇淨堯此刻的表情非常認真坦率。
“那是當然,怎麼能懷疑蘇少爺。”柳虎生搓着雙手。“只是一夜未歸,實在是讓我們非常擔心。”
“都是我考慮不周,以後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蘇淨堯說話的語氣也帶着難得的誠懇。“所以請你不要再責備柳姑娘了,她也是心急如焚,卻沒法回城。今日一大早,就等在城門前等開門呢。”
柳虎生再度看向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兒。“回來就好了……”
“爹,那您不生我的氣了嗎?“柳月奴悄悄擡起眼,露出可憐兮兮的笑容。“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了,而且都是蘇……少爺,他可是我們的債主,況且又不是什麼無禮的要求,女兒纔會答應的。我想讓他明白我們柳氏的糕餅都是用心血製作出來的,他也會理解我們要堅持經營下去的理由!”
蘇淨堯涼涼的望着她,想到之前她還堅決反對他的說法,現在卻又口若懸河的替自己辯解,看着她俏臉上變化多端的表情,他挪榆的笑容裡不自覺的多了幾分溫暖。
“忘了和爹孃交代是我不對,我當時是怕你們反對,所以才……”柳月奴見父親並未太過生氣責罵她,得寸進尺的捱到父親身爆挽住父親的手臂。“就原諒我這次,好不好?”
“含你這女娃從小到大就這麼大膽,真不知道你像誰……你娘是那麼溫婉好脾氣的人。”柳虎生嚴唆的臉上也流露出了幾分寵愛。
“爹,娘她知道我一夜未歸嗎?”柳月奴回到家以後並未看到爹爹和兄長,所以又急匆匆的趕到鋪子裡。
“我怎麼敢告訴她,讓她擔心?今日早上她問起你時,我說你已經來鋪裡幫忙了。之後,我讓你哥哥和嫂嫂出門尋你去了,我則在這鋪子裡等——你兄嫂也十分擔憂,現在也還在外面四處找你呢。”
“還好娘不知道。”柳月奴就怕驚動母親,提起的心又放下了一大半。“我這就去把哥哥和嫂嫂叫回來,給他們賠不是。”
“以後絕對不能再夜不歸宿!知道了嗎?”柳虎生威嚴的說道。
“是是,爹,我絕不再犯。”柳月奴露出了笑容,眼眸裡秋波一轉,落在蘇淨堯的身上,她甜甜一笑,對他表示感激。
蘇淨堯挑高雙眉,回給她一個笑容。“那麼,柳老伯,柳姑娘,在下就先告辭了。”
“蘇少爺,帶點糕餅回去吧。蘇府最近這麼照顧我們生意,您代我向府上衆人問好。”柳虎生趕緊拿了幾個油紙包。“這是新鮮剛出爐的雲片糕,還有這杏仁酥餅,又甜又酥……”
“爹,蘇少爺不喜歡吃甜食,您就別給他了。”柳月奴攔了下來。“今日下午我多送一些去蘇府好了。”
“這樣啊……”柳虎生的眼裡掠過些許疑惑。“那蘇少爺爲何還要和你學怎麼製作糕餅?”
“下個月是我母親的壽辰,我想親手爲她做壽桃,這才請教柳姑娘的。”蘇淨堯在柳月奴臉色微變的剎那,就替她圓了謊。
柳月奴暗地裡呼出口長氣,不得不敬佩他的鎮定和機智,還有撒謊時那完全讓人信服的表情。
柳虎生不疑有他,兀自點頭。“那麼月奴,幹萬別忘了多送一些去蘇府。”
“是,爹。”
“蘇少爺,那我送您。”柳虎生恭敬的將蘇淨堯送到門前,目送他離開。
柳月奴悄悄的將手裡的包裹塞進櫃檯裡,提起的心這才完全放下。
雖然之前焦慮不已,還好現在是有驚無險。
真沒想到那蘇淨堯真的幫她說服了她爹,替她解決了危機——他這個人,也許並沒有她過去想像的那麼人品低劣。
低下頭時,柳月奴嘴揭着的笑容是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溫柔嬌俏。
柳月奴提着那三十貫錢走進了匯天櫃坊的杭州分號。
她的心裡打着鼓,七上八下的訪佛吊着十幾只水桶似的無法平靜。
可是,她在來之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一一一爲了保住柳氏糕餅鋪,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很快的,她就在夥計詫異的目光下還清了欠款,領回了當時的借據。
她看着那張借據,眼眶裡的淚水不自覺的掉落了下來。
爲了這三十貫錢,爹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還要走街串巷的去賣糕餅,哥哥和嫂嫂也日夜忙碌,還有她自個兒……經歷了多少的失眠之夜,做了多少惡夢,害怕有一天會突然被人從鋪子裡趕出去。
現在,一切都總算過去了。
二樓的走廊上,蘇淨堯正吊兒郎當的跟在大掌櫃身後,看着大掌櫃送一位貴客下樓。他的目光掃過樓下大堂,看見了正擦着眼淚的柳月奴。
“呂大人,您走好。”大掌櫃殷勤的送下樓去,蘇淨堯也邁着步伐跟着下樓。
不過,他並沒有跟着大掌櫃將那位呂大人送到門口,反而走向柳月奴的方向。
“柳姑娘,真讓我驚訝,你是來還錢的嗎?”他俐落的掃過她手裡的借據,明朗的眼裡掛着一些揶揄的光芒。
“蘇……蘇少爺。”柳月奴趕緊將借據收進懷裡,擦去淚水。
“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來還錢的嗎?”他微微提高聲音。
她帶着些疑惑的看着他。“是的。”不明白他何以會有此一問。
“恭喜你。”蘇淨堯很客氣的微微點頭。“日後我民坊就不會再去你們店鋪裡叨擾了。”蘇淨堯很客氣的微微點頭。
看到他眼裡那抹一瞬即逝的戲謔與得意,她忽然間懂了。
這個男人是在炫耀,他要讓全櫃坊都知道柳氏糕餅鋪已經償還了欠債,他的父親再也不能要求他們用鋪子作爲抵押來還錢了。
“是的,我也不想再看到你民坊的人來逼債了。”柳月奴玲瓏的眼眸倏地一轉,她微微靠近他,也提高了音量。“蘇少爺,好好教教你手下的夥計還有帳房,他們的態度實在是有夠惡劣。”
“是嗎?此話怎講?”蘇淨堯的眼裡閃過一抹晶亮,對於她的表現非常滿意。
“你真的要我說嗎?”她調皮的眨了下眼睛。
“不然……”蘇淨堯假裝會意的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櫃坊裡無數雙眼睛正有些緊張的望着他們。“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在下願聞其詳。”
“看在蘇少爺很有誠意的分上,我就告訴你。”柳月奴笑容如花,右嘴角邊還有抹梨渦微微的跳動着。
“好,柳姑娘請。”蘇淨堯向着門口做了個手勢。“我們邊走邊說。”
柳月奴點了點頭,帶着愉快的心情步出了櫃坊。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民坊的夥計……”蘇淨堯爽朗的聲音在櫃坊裡迴盪。
二人走出櫃坊後,就不再交談,沉默的轉過一條街。
柳月奴突然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蘇淨堯,你裝模作樣的本事真脯櫃坊裡的人都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柳月奴,你也不差嘛。”蘇淨堯雙手擺在身後,得意的揚起頭。
“可不是,這下痛快了。以前他們來催債時我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氣,一個個都盛氣凌人的,這下可總算報了仇了。”她雙手互擊,神采飛揚。
蘇淨堯側過頭去望着她,發現她的臉部表情的確很生動可人,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都非常的有她自己的特色,讓人印象深刻。
“你怎麼不說話?你剛纔突然走過來問我問題時,真是把我嚇了一跳。”柳月奴心裡最大的煩惱一掃而空,這讓她心情異常的愉快。
“可是你表現得很好,反應很快。”蘇淨堯笑咪咪的說道。
“如果我反應不過來呢?”她微微擋住他的去路。“你也太大膽了,不怕我露餡嗎?”
“以我對你的瞭解……”他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目光透着些戲謔。“你絕對不會讓我失望。”
她噘了下嘴脣。“你對我有什麼瞭解?說來聽聽。“
蘇淨堯的目光瞥過街邊一處茶館。“我們進去坐坐。”
“好啊,我請客,你要喝什麼茶?”
“這麼大方?”
“謝謝你前幾天幫我跟我爹解釋,也謝謝你幫了我們鋪子。”她笑眼彎彎。“當然要請你喝茶啦。”
沒想到她脾氣好的時候還是個甜姐兒。
蘇淨堯欣然答允。“那麼就點最貴的茶,你看如何?”
柳月奴斜瞥着他。“蘇大少爺,我們小門小戶的,沒有那麼多閒錢請人喝茶。你應該知道到時候如果我付不出錢來,尷尬的可還是你這個大少爺呢。如果讓別人知道你要我這樣的姑娘家請客,還要大大的敲詐一筆,那多不好啊?”
“伶牙俐齒——你們家糕餅鋪的生意怎麼會不好呢?以你的口才,死的都能被說成活的。”他促狹的眨動了下眼皮。“走吧,點什麼茶,由你決定。”
她的神情有剎那的落寞,一說到糕餅鋪的現狀,她還是心有所感,說不出的悲傷。
“二位,快請進。是要坐樓下呢,還是樓上雅座?”小二哥已經熱情的迎了上來。
“樓上雅座,靠窗安靜點的好位置。”蘇淨堯丟給小二幾文錢。
“你可真是大方,在我們糕餅鋪,一文錢都可以買一片米楓糕了。”柳月奴咬了下嘴脣。“我還是不喝茶了,我要回去幫我爹看鋪子。”
“唉……”蘇淨堯很隨意的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請人喝茶還可以這麼沒有誠意?柳月奴,你確定你要卓”
她有些臉紅的垂下頭。“我不是沒有誠意,我只是想到糕餅鋪生意不好,心裡就很着急。”
他很堅定的拉着她上樓。“生意好壞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我聽人說起過,你們以前生意不錯,最近是怎麼了?”
沉默的走到桌邊坐下,柳月奴的表情變得落寞。
“我們要白雲茶,三沸水沖泡,只要頭三杯便好,要用白瓷茶碗,每杯茶中悖要均勻。明白了嗎?”蘇淨堯思付着掃過她愁雲滿布的臉,然後吩咐小二。“還要一些新鮮的果脯,來個二三份便好。”
“是,大爺。”小二立刻就退了下去。
“白雲茶,色白如玉、有碗豆香氣。你喜歡嗎?”他微笑地看着她。
柳月奴微微提振起精神,還是無精打采的說。“這裡賣的是餅茶,我們家都只喝新茶。”
“難怪上次我去鋪子裡喝到的茶有些與衆不同,清香滿口,原來是沒有晾曬過的新茶。”蘇淨堯饒有趣味的點頭。“賣?我也想買些回去。”
“那些是我們自己種了自己摘的,如果你要的話,下次我送你一些。”
“自己種自己摘?”他微微。“柳月奴,我每次見你,你都讓我有新的發現。那天在西湖,你滿船的蓮藕也是自己採摘的吧?有什麼是你不會做的?”
她擡起眼,神情溫和中帶着些譏刺。“你是富家公子,自然不會明白。這世上多數的人都是要靠自己的雙手過活的。我會這些事根本就沒什麼奇怪的。”
他撇了下嘴角,不置可否的望着她。
“其實你真的很幸運,你知道嗎?”柳月奴的目光漸漸的嚴肅。“你生來就不必勞動,更沒有親手賺過一文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用擔心明天家裡會不會有米下鍋,也不用擔心生計會不好,賦稅會不會過高……”
“說下去。”他抿了下嘴脣。
柳月奴卻露出淡淡疲憊的笑容。“算了,我幹嘛和你說這些呢?我爹也常說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其實我怎麼會不知道?但我畢竟從不曾真的爲生計心過,有爹和哥哥頂着撐着,比起這世上多數人,我已經過得很幸福了。”
“要維持生計……真的有這麼艱難嗎?”他深深凝視着她,一抹困惑落入他俊朗的眸子裡。
她也深深回視着他。“蘇淨堯,你有過因爲沒有錢,而無法替親人治病的時候嗎?你有過因爲沒有錢,自己最重視的東西就要被別人搶走的恐慌與無助嗎?”
他眸子裡的困惑又深重了幾分。“沒有。”
“我有。”垂下眼睫,她深深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不同。“我娘一直都臥病在牀,去年則更加嚴重了。需要一些珍貴的藥材,還要請大夫每日來鍼灸。那要很多的錢,多到我們家根本拿不出來……”
感覺到她話裡那沉重的意味,蘇淨堯的目光專注,神情也微微。
“以前鋪子生意還好的時候,也是僅僅能維持我們全家的生活還有孃的藥錢。可是孃的病一加重,就算我爹我哥每日起早貪黑不停的做糕餅賣糕餅,卻還是湊不夠。最後不得已才向你民坊借了三十貫。”
“原來是這樣……”他沒想到他們借錢是爲了給她娘治病。
柳月奴依然沉着聲音說道“就在我孃的病有了好轉,好不容易可以鬆口氣的對候,隔壁卻開了個孫記糕餅鋪。他們賣的糕餅價格比我們便宜,種類也比我們的多,分散了許多客源。這一年多,我們苦苦經營,連維持生計都有困難了,更別說要還清那三十貫……”
她停頓了下來,心裡掠過許多苦悶與失落,讓她的情緒微微有些起伏。
想到自從孃親的病情加重,自個兒的擔憂和害怕,她就忍不住感到發抖。
“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雖然表面上我看起來很樂觀,很堅強。可是,當你民坊來催債時,我的心裡非常恐俱與難過。因爲那三十貫錢、讓你曾經很嗤之以鼻的三十貫錢,卻可能讓我們家失去唯一的生計來源。如果鋪子沒有了,我孃的病怎麼辦?我們一家人要怎麼生活?我該怎麼辦?”一股慌張竄過她的胸口,那些隱藏着的情感一旦爆發了出來,力量是驚人的。
蘇淨堯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只是看到她那樣哀慼與悲傷的面容,他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況且糕餅鋪是我最愛的地方,我從小在那裡長大。我跟着爹爹調麪粉、擀麪皮、做模淨蒸糕餅……我是那麼喜歡糕餅的香味,喜歡看到大家對糕餅讚不絕口的樣子,喜歡看到他們買到糕餅時的滿意笑容……如果沒有了糕餅鋪,我覺得我就一無所有了……”柳月奴用力擦去滑下臉頰的淚水,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怎麼了?怎麼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心裡話全說了出來,而且還這麼不爭氣的落淚了呢?
這一次,是真的給他看笑話了吧。
“茶來了。”在她低頭哭泣時,蘇淨堯溫柔淡定的聲音傳來。
她慌張的擡起頭,看到的是他親切和煦如陽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