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娘在很遠的城外,一個偏僻的村子裡。玉樓見到她的時候,她臥在炕上,只剩一把骨頭,頭髮黃白夾雜。她卻記得她的眼神,溫柔和氣,滿是憐愛。即便這雙眼睛現在黯淡無光了,卻還是慈愛的。
玉樓站在炕邊,俯身看着她。
馮大娘眼角流出兩行淚來,喘息着說:“小姐,還能見到你呀。”她的喉嚨像是被摳住,聲音支離破碎。
“你怎樣了,媽媽?”玉樓這樣說。陸福站在她身後,靜靜的看着。
“好的,我很好。我就要上路了。”馮大娘發出沙子被風吹亂一般迷離的聲音,“在我去忘川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這樣,我才走得心安。”
說到這裡,馮大娘臉上淌下一條一條的汗,填滿了她臉上的溝壑:“你娘,是被你爹殺死的。”她伸出乾枯的手,抖抖索索的從枕頭下拉出一個包袱皮,遞給陸玉樓。
“你該還記得你脖頸上那條疤?”馮大娘汗水涔涔,“當時你娘抱着你,你爹來搶,不小心拉了個口子。當時你撕心裂肺的哭,脖子滲出血來。你娘心疼不過,把你給了你爹。然後,”她嘴脣顫抖着,“她就被你爹殺了。”
陸玉樓打開包袱,抖落出一件物什來。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細細看着這件沾滿血跡的衣裳。紫底白花兒的絹葛,污了陳年的血跡,混混沌沌着一片奇怪的圖形。她孃的血跡畫出來的圖形,好像一朵開得正豔的牡丹。只是這花兒色織污濁,看上去透出陣陣的噁心。
她看了一陣兒,眼前黑了幾次,又亮了幾次,卻始終站得穩穩的。她平靜的問:“他爲什麼要殺我娘呢?”
“是他喝醉酒了啊。他從外面回來,你娘在屋裡哭。想是他覺得煩。那陣子,段離先生剛剛去世。他死在奇毒之下,很難看...全身都爛掉了。你爹回來吐了很多次...因爲□□是出自唐門,他便上門逼問買家。唐門死守規矩,決不肯說出是誰買藥毒死段先生,你爹因爲要參選武林盟主,也不便與他們翻臉,只好回家喝悶酒。”馮大娘的聲音越來越暗啞,“你娘每日積鬱在心,常常的哭。這惹得你爹很不高興,他便寫了休書,要迫你娘離開。你娘別無它路,只好抱着你準備離開。你爹說你是陸家的骨血,決不許帶走,這才...”
陸玉樓盈了滿眼的淚,嘴脣咬得發白了。她呆立半晌,突然卻喝道:“你以爲我信你?你不過是一個下人,如何知道這些?你編造謊言,到底是何居心?我念你曾悉心養育我,與我也算有恩,因此來見你臨終一面。卻不想你胡說八道,滿口誑言!到底是何人指使你...”
陸福輕輕的截斷她的話:“小姐,她去了。”
陸玉樓驟然停口。她看看我在炕上的婦人,眼睛仍然睜着,卻是沒有氣息了。
“她說的不是真的。對嗎,阿福?”陸玉樓問着,心裡發虛。
“小姐,你要相信老爺也沒什麼不對。人生父母養,講的是個孝道。”陸福低頭說着,“當年那休書,倒確確實實是我替老爺燒的。因他身上濺滿了血,沐浴去了。”
沐浴,確實是陸遠山愛做的事。
他在家裡修了數間浴室,別緻逸麗,極盡舒適享受之事。他喜歡在閒暇的時候,泡在熱湯裡,理理自己的思緒,想想以後的事。
陸遠山是個凡事都很有計劃的人。只是,最近他的閒暇時間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在接到宋雪原的帖子之後。
雖然這位年輕人是來與他決戰的,他卻不知怎的有點欣賞他。
陸遠山在接到宋雪原的帖子之前,已經聽聞他很久了。再見到真人的時候,他多少有點意外,卻又有點熟悉。他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像段離。當然,他們的樣貌是全然不同的,神態語氣卻是很像。
這是個弄不清楚來歷的年輕人。江湖上已有很多情報門派到處蒐集他的信息,卻都是無功而返。誰也搞不清,宋雪原來自哪裡,師出何門,究竟使何樣的劍法。因爲,以前從未有人見過並識得他的劍法。他出招時不避人,任人觀看。人們越看越清楚,到底明白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劍法。
然而,他卻在下與碧水宮掌門陸遠山的帖子中,聲稱他要以一百三十六式碧水劍法迎戰陸遠山。
誰人不曉得,一百三十六式碧水劍法在江湖上唯有陸遠山一人獨步?倘若宋雪原所言非虛,他又是從何處學來這劍法的呢?這引起了江湖上極大的震動,人人都翹首期待這一戰,城東演武場的位子早已被人買空,六月十八這一天,武林人士都數着指頭翻着黃曆盼着。
人們絲毫不懷疑宋雪原能夠殺死陸遠山。他們感興趣的是,宋雪原如何以一百三十六式碧水劍法對陣陸遠山,
並取走他的性命。
陸遠山泡在池子裡,繚繞的氣霧升騰飄散。他想起來他與段離初識的時候。
三十年前,陸遠山迎娶段飛音。來送親的是段飛音的長兄。席間陸遠山看見人羣中一個落寞的少年,穿着錦服混在僕役中,滿臉的不知所措,像是被牽着線的偶人。
“那是誰?我怎麼不認識?”陸遠山問道。
“我爹的野種。他娘是教坊裡出身的,能上得檯面?”段家老大冷冰冰的說着,“他們在教坊裡混了好些年,去年我娘歿了才進門來的。要是我娘在,他能敢?”
最後這一句,不知是說他爹,還是這少年。
段飛音聽見她哥哥這麼說,嫌惡的伸手掐了掐哥哥的肩,叫他不要再提這晦氣的事。陸遠山察覺,也不再問,只是靜靜的注視着那個少年。好像偶人一般沒有自己喜怒哀樂的少年。
他在喧鬧的人羣中靜默着,看見陸遠山在看他,便笑了笑。
“你可曾習武?”陸遠山問。
“不曾。我爹說我身子骨弱,經不起敲打。”段離充滿歉意地笑笑,一貫安然的樣子。
他的詩文倒好,也會吹笛子。臉頰消瘦,膚質細膩,幾近蒼白,有時候看着像女子。陸遠山能文會武,兩人常常能談上很久。對於處事果斷,很有魄力的陸遠山,段離是很有幾分敬慕的。只是這敬慕,漸漸的衍生出了別的意味。
段飛音成日見這孃家兄弟在自家出入,心裡雖不喜,卻也沒得奈何。陸遠山雖是脾氣溫和的人,卻容不得別人半點不順從。他一向有禮有節,只是這禮節帶着疏離,不願與人親近。她看着丈夫與所謂的弟弟相談甚歡,終日在一出,心下生出一點不對味來。這不對勁透在哪裡,她卻說不太出來。
一日,長兄來家,甫一進門便黑着臉。段飛音心裡說這是來了,這是來了。
果然是來了。
大哥扔出一條巾子在她面前,吼道:“你仔細瞧瞧,這是何人的?”
她不明就裡,拿過來看,待看得分明,喉頭差點嘔出血來。這汗巾的一角,繡着“遠山”二字。
“前幾日我見他衣襟裡不小心露出這玄色的汗巾來,便覺得幾分眼熟。當下留了個神兒,叫他房裡的人等他換下之後拿來與我看。你看看!你看看!他將這巾子系在腰間的。”段老大幾乎語無倫次起來,“這是家醜,家醜啊!”
“大哥,興許只是隨便用用。也未見得就...”可說到這裡,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了。
“難道,真是這樣?”她面如死灰,“我還怎麼活?怎麼活?”
段離被勒令不許再踏出家門一步。他每天呆在書房裡,靜靜的寫字。看起來,他很順從。